张石山
石板烤南瓜
———野餐一品
在乡间,每到秋天,各村各庄都要雇人看秋。
大一些的庄子,集镇地面,长年有人打更下夜。早年里乡下没有钟表,打更的依据多年的经验来判断时辰。晴天,看看星宿位置;阴天,就那么约莫估计一回。按规矩敲梆子打锣,给村民报更次。连带巡行街巷,恐吓了小偷窃贼,惊动着馋狼饿狐。
山村远庄,偏僻穷苦,却是贼也不来光顾,寻常便无须着人打更下夜。只是到了秋天,庄禾成熟,团头社首们要出面张罗雇人看秋。庄户人家,春种秋收,汗水辛苦,指靠地里那点收成,没人看秋睡觉不能安稳。讲好工钱待遇,或者历年已有定例,各家根据地亩多少,攒些铜钱,算作看秋人的报酬。
到农业合作化时代,农民普遍饥饿,贫寒易生盗贼,偷窃现象严重。生产队里更得用人看秋。只是,看秋不再挣工钱,改为挣工分罢了。
所谓看秋,是负责看管秋田,防止有人趁秋熟季节来偷庄禾穗实。庄禾不成熟,自是无须看管;待收罢秋,庄禾收回场上,粮食打进囤里,地了场光,便也不再需要看秋。
看秋,最当紧也就那么半月二十天光景。
看秋的职责是防止偷盗。至于小孩子嘴馋,在树下吃了几颗核桃红枣,走路人口渴,地边拔了一只萝卜,看秋的都不管。主家知道了,也不介意。谁没经过小孩子年龄?谁没出门行路口渴肚饥过呢?至少在合作化之前,责任制之后,乡间风俗如此。合作化、农业社、学大寨,那是把农民不当人的年代,摘一颗杏子尝鲜都会把人打成盗窃犯,戴纸糊高帽游街,甚至吊上二梁来一只燕儿飞天。那年月,不说它也罢。
小孩子既然嘴馋,乡规民约既然网开一面,秋收前夕,大家相跟了放牛砍柴,便免不了设法搞些野餐来尝鲜。
核桃红枣,或上树摘得,或使石块投掷打落,分享一回,不足为奇。大家要想办法把豆荚玉米在野外烤熟了吃,方才觉得特别解馋,格外来情绪。
野外烧烤,先得拢起一蓬火。有火柴好办;没有火柴,得使火镰。火镰击打燧石,迸出火星,火星将葛绒引燃;红红的一星火绒,包在枯黄的草叶内,一边鼓了腮帮子吹气,一边快速晃动,葛绒终于将草叶点燃。
拢起火堆,早有人拔了豆荚掰了玉米来。假如数量较大,那就绝对不会只在一块地里糟践。豆荚连在豆苗上,还泛绿,待听得哔哔叭叭响,就烤好啦。豆粒嫩绿,热腾腾冒气,光是香味儿已叫人满口唾液。玉米,剥去外皮,整齐排列的玉米颗子上还爬满雌蕊毛丝,在火堆上转动了烧烤。嫩玉米颗粒的表皮开始发黑,就可以食用了。玉米粒子还是一泡水儿,淡淡的甘甜夹着悠悠的清香。伙伴们个个都吃得满腮黑花六道,黑花六道的脸上笑容绽放。
而比起在野外烤了南瓜来吃,豆荚玉米简直就算不得什么了。
野外烤南瓜,没有任何炊具,有些匪夷所思。但乡间孩子有办法。祖辈继承,那天才的野餐烧烤竟一直不曾失传。
找一面干净石板来,用几块石头支牢,下边生火来不停烧烤。摘得一只看去老熟的南瓜,在石板上摔开,分做巴掌大小的块子;瓜瓤不可丢弃,在石板上铺开,南瓜块子匀排在瓜瓤上;摘瓜时已经同时折了十几片草帽大的瓜叶来,使瓜叶密密层层覆盖了瓜瓣;然后上面捧了许多土,成一只土包,将瓜叶严密封压。早已点燃的火堆,不停添加柴禾,石板渐渐就要烧到发红。这时,隔了土堆,听得里边瓜瓤咕嘟作响。响声由缓而急,水声劲烈,愈响愈猛,渐渐终至了无声息。经验告诉大家,瓜瓤已经完全烧干。这时,石板下不再添加柴禾,任那余温来继续焙烤。
南瓜就要烤好,大家已是等候不及,摩拳擦掌、舔唇咂嘴的。且听得土包内隐隐哔叭连响,仿佛点燃了一挂鞭炮。有经验的说,那是瓜瓤焦干,瓜子给烤爆啦!
轻轻拂去瓜叶上的覆土,再一层一层揭掉瓜叶,浓烈的香气和灼熱的蒸气一时升腾弥漫。待热气散尽,眼前的石板上便现出那份野餐一品。
瓜瓣现着一派金黄,这是食品之色;香气扑鼻,撩人馋涎,这是食品之香;使柴棍插了瓜瓣,大家烫烫地食用,老熟的南瓜经过如此烧烤,满口干绵浓甜,这是食品之味;瓜子在石板上哔叭作响,柴禾灰烬里没烧透的圪节猛地爆炸,令人一惊,这就是食品之声了。
石板烤南瓜,于是“色、香、味、声”俱全,堪称野餐一品,不为过也。
如此一道风味食品,或者不易搬上现代人的餐桌。
即便照猫画虎搬弄一回,离了那份野趣,怕也就满不是那么回事了。
好比硬要将野天远地的民歌搬上舞台,民歌天籁那种天然的野味儿往往就消失殆尽。
黄土炒棋子
———糗粮一绝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人类代代繁衍,生活方式有赖于不同的自然环境形成的生产方式。
天津人喜欢吃熬小鱼贴饽饽,首先因为天津地处九河下梢,打鱼方便。新疆、内蒙古的牧民寻常吃烤全羊、手扒肉,那是基于游牧文明形成的饮食习俗。
山西地面,黄土高原,历史悠久的农耕文明托举起五彩斑斓的饮食文化。
大家种五谷,住窑洞,生而耕作,死而埋葬,都离不开这片黄土地。
具体到人们的日常生活的许多方面,包括食品制作,人们充分利用黄土,将黄土的使用发挥到某种极致。
利用黄土,奇异绝妙的例子,顺手拈来,比比皆是。
一种,用黄土看孩子。“三升黄土能看一个孩子”,乍听像是天方夜谈。
乡下穷苦,人们活得比较粗糙。小孩腿裆和肘腋发炎怎么办?老乡们可没有什么闲钱来买爽身粉。找些干净黄土,铁锅里炒过,既消毒、又把干,就是供孩子们使用的农家爽身粉。
孩子不到一岁,不会走路,满炕乱爬,谁有功夫整天抱他?而且小孩要拉要尿,脏污了被盖炕席怎么办?有办法。三升黄土,细细过箩,并且炒过消了毒,装入一只布口袋;将小孩子光腚放进口袋里,齐腰捆扎了。小孩乱爬呢,任他爬,黄土口袋拖拽了,且是轻易不会摔到炕下;便溺,也任他便溺。待母亲做罢家务,或者下地归来,解开口袋,倒掉黄土,再换三升新土就是。小孩子的下部干干爽爽,绝对不会有什么发炎湿疹之类。
再一种,黄土还能用以捕杀臭虫。也是老乡们祖辈流传的生活经验。
当年村里臭虫多,又没有如今的农药杀虫剂。夏季,农人劳作一天,夜里臭虫作怪,不得安睡。臭虫们白天藏在房梁缝隙,夜间从空中跌落炕头,疯狂袭击人们。当然,搅扰一夜,臭虫们要沿墙壁爬归屋顶。依据臭虫的习性,农家便想出了用黄土来捕捉消灭的方法。
用许多干黄土,极细的箩来筛过,靠墙堆在土炕四周。这样,当臭虫食饱人血要逃走时,就都陷在虚浮的黄土里,无论如何挣扎不出。人们再将黄土来过箩,往往一升两升捉得了臭虫,付之一炬,彻底消灭。
入冬时节,快要过年,老乡们添加粮食精饲料来喂肥猪羊,叫作“栈猪栈羊”。猪羊入圈归栈,不再野外放牧,是为栈养。栈猪栈羊,栈在这儿做了动词之用。臭虫在乡间别称壁虱,用黄土捕杀臭虫,村人的说法是“栈壁虱”。养肥了再杀,善哉善哉。
看孩子、杀臭虫之外,黄土更能用来做干粮。做法之一,即是炒“棋子”。
干粮,古语称“糗粮”。山西地面古语丰富,有的地方老乡们仍然习惯把干粮叫糗粮。
至于棋子,是糗粮之一种。用黄米面,搓成指头粗细的棒状,分段切开,像围棋棋子大小,经过炒制,便做成一种干粮。可以背了远行,路上食用;也可以带到城里,作为风味吃食馈赠亲朋。
黄米面炒棋子,外表焦黄,里面膨化作蜂窝状。入口酥脆,微有甘甜。乡下当年缺糖,有的人家用红薯南瓜炼了糖饧(糖稀),做炒棋子时放些饧在里面,这份糗粮便更加可口。没有吃过炒棋子的,可以拿点心制品“江米条”来比照,大约能够得其仿佛。
而具体制作炒棋子,要用黄土。只用铁锅,不要黄土,不能炒制食品吗?那当然也可以。只是,由于食品在铁锅里受热不均匀,炒出的吃食不够地道,不上档次。
黄土炒棋子,要干净黄土,细细过箩,然后在大铁锅里先行炒那黄土。待黄土在铁锅里沸腾,咕嘟咕嘟冒泡儿,才将黄米面的棋子疙瘩倒进锅里。如此,棋子不接触铁锅,而是在高温的黄土里均匀受热。以炒豆子来比较,铁锅炒豆也好吃,豆子脆而硬;但在黄土里炒豆,豆子会膨得格外大,脆而酥。
黄米面的棋子,在沸腾的黄土中炒好,用笊篱捞出,仍要过箩。今番用的是粗箩,筛去黄土,金黄莹亮的炒棋子就做成了。
湿面疙瘩扔进黄土里,干净吗?卫生吗?这只是城里人的担心罢了。干净黄土,铁锅里炒到沸腾,这样的黄土有什么不卫生?至于炒棋子上面,或者多少带有些微黄土,那绝不影响口感,而说不定倒是增加了一些矿物质之类。
早年间,人们离开家乡远行,或者到外地谋生,或者去探亲访友,甚至是上京赶考,路上带什么糗粮呢?炒棋子是我们故乡人最中意的一种方便食品。酥脆可口,绝不腐坏。一边行路,一边抓几个嚼食,既不耽搁行程,又能省了饭钱。那实在是节俭的农家子弟出门远行必备的一种绝妙干粮。
小时曾经想过,朝鲜战场上我们的战士寻常吃炒面,那真是没有办法的事;当时如果有人介绍了制作炒棋子的方法,一样的粮食,几乎一样的工序,炒棋子却要好吃得多,战士们或许也少受一些苦吧。
至于远行人带了炒棋子出门,手里一粒粒捻弄了,会不由思念母亲妻子。而棋子上面带些黄土,不仅在习俗上讲,游子不会忘记故土;而且,人们乍到外地生活,有家乡的黄土作用,大家不会水土不服。
如今,早已不是供应短缺时代,城里乡下,各种方便小食品充盈货架,黄土炒棋子是难得一见了。我称它是“糗粮一绝”,希望它不要绝种才好。
天桥黄河鲤
———晋菜极品
山西菜不成菜系,应该是不争的事实。说起山西菜,好像只有一盘“过油肉”,这让老西儿好生面上无光。但这实在又是没办法的事,与热爱家乡的情感无关。但在过油肉之外,我们山西确实还有不止一道菜,非常经典。其中尤为经典者,叫作“天桥黄河鲤”。这道菜,食材讲究格外严苛,寻常不易办得。乃至由于过份经典,成了菜肴中的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而已。”以我个人的浅陋见闻,觉得应该称它为晋菜中的极品。
资深食客都知道,黄河鲤鱼同淞江鲈鱼,兴凯湖白鱼、松花江鳜鱼被共誉为我国四大河湖名鱼。说到黄河鲤鱼,便是古诗上都有“岂其食鱼,必河之鲤”的吟诵记载。黄河流经我国多个省区,沿河宁夏、陕西、山西、河南以及山东,都有一道著名菜肴“黄河鲤鱼”,总其名曰黄河干流“五大名鲤”。具体到各个省区,比如宁夏,这道菜便冠其名曰“宁夏黄河鲤”。唯有山西,特别叫作“山西天桥黄河鲤”。这个名堂,有的一说。
山西保德县,黄河干流上,有一座天桥水电站。当然,电站之名,来之于此处古来就有的地方之名。所谓“天桥黄河鲤”,那天桥说的就是这天桥。但凡黄河鲤鱼,各地宣传广告词汇无非都是说“金鳞赤尾、体型梭长,肉质鲜美、驰名中外”,等等如何,不一而足。而山西的天桥黄河鲤所以名贵,所以与众不同,倒不在于其烹饪炮制有何绝妙,说到底是在于其食材难得。
万里黄河,自青海甘肃交界处的积石山峡口,从青藏高原俯冲而下,来到第二台地。沿途蜿蜒漫漶,第一道折弯,向北奔流,在内蒙古高原划出一个巨大弓背。第二道折弯,兜头向南,在黄土高原上深深犁出了著名的晋陕大峡谷。晋陕大峡谷,严格说来有具体的起止点。起于我省河曲的龙口,止于河津的龙门。
黄河自偏关县老牛湾进入山西,往下经由几十公里的龙口峡谷抵达河曲。河曲县有个著名的娘娘滩,是万里黄河上唯一建造村落代有居民的岛屿。娘娘滩的上流头,另有一座无人小岛,名叫太子岛。娘娘滩、太子岛云云,传说是汉文帝的母亲薄太后,躲避毒妇吕后迫害的藏身落脚之地。人们驻足娘娘滩,朝上游望去,滔滔黄河奔出龙口峡谷,那太子岛宛若龙口中含着的一粒宝珠。这个景观便叫作“龙口吐珠”。从龙口峡谷奔注而下,过碛口、跃壶口,黄河就来到了山西河津的龙门峡谷。而河津,古称正是龙门。从“龍口”到“龙门”,真是极具想象力的名堂,不禁让人联想到那句歌词:“家里盘着两条龙,长江与黄河”。
万里黄河,以千里晋陕大峡谷水流最为劲疾。那么,便是生存在这一河段的黄河鲤鱼最有活力。饶舌千言,这才说到黄河鲤鱼。在河流中存活的鱼类,逆水游动,与其说这是它们的天性,莫如说这是它们的生命线。“山西天桥黄河鲤”,毫无疑问,正是在晋陕大峡谷这一河段里奋力上溯游动的鲤鱼。好比野牧的羊子,比起圈养的羊子,其肉质更为紧致缜密,天桥黄河鲤的品质,自然天成,故而非是寻常凡品可比。
提及晋陕大峡谷的黄河鲤,尚有两点关窍不能不说。
首先,说个人们耳熟能详的典故“鲤鱼跳龙门”。
龙门又称禹门。相传大禹治水,劈断山崖开出龙门,黄河方才由此一泻千里。
正因为有“龙门”,我们的历史上才有了“鲤鱼跳龙门”的瑰丽传说。据说,鲤鱼逆黄河而上激流勇进,能够奋力跃过龙门者,便会化而为龙。这一传说,用来形容奋发上进、越过坎坷、腾跃飞升、终有所成,具有非常激励人的意义。
在晋陕大峡谷沿线,基于鲤鱼跳龙门,同时派生出了许多有趣的传说。
一个说,在龙门的下游,黄河鲤鱼的额头,都有一个显然的黑点。人们传言那是由于没有跳过龙门,额头被撞出来的印记。
一个说,龙门下游的鲤鱼,一般生着两条须,只能称为凡品。而跃上龙门的鲤鱼,由于奋力游动,都努出另外两条须,变成了四条须。而四条须的鲤鱼,便有了龙的样态。
于是,“山西天桥黄河鲤”,是化为龙形样态的鲤鱼。称其品质非凡,应非过誉。天桥黄河鲤,是否生有四条须?唯有少数品尝过的人,并且有所留心,才会知晓端底。
品质非凡的“天桥黄河鲤”,已属上乘。然而,单是这道名菜,还有个中极品。它独有一个准确的名堂,是为“开河鲤鱼”。
每年入冬,黄河自然会结冰。大河上下,冰封何止千里。此时,黄河鲤鱼无疑统统被封锁在冰层之下。节令到了“七九河开”,黄河渐次解冻,是为开河。住在黄河边的人们,比如我们《山西文学》的现任主编鲁顺民先生,多多见识过黄河开河的壮伟景观。
汹涌奔腾的黄河,冰冻不是一天之内发生的;同樣的道理,开河化冻,也是一个渐次发生的过程。冬至过后,太阳北行;大地回暖,阳气滋生。那阳气看不见摸不着,悄然在厚厚的冰层下暗暗积蓄力量。不知不觉中,那丝丝缕缕的阳气终于积累到了某个临界点。住在河边的人们,夜深人静时分,便乍然听得厚厚的冰层爆裂的声响。“吱吱咔咔”乃至“砰砰訇訇”,如巨人怪兽舒展钢筋铁骨,如天神地魔发出怒吼雷鸣。凌晨上河边去看,平如镜面、铁板一块的大河冰面,绽开来若干裂缝。如是几日,冰面上的裂隙越来越大,板结一体的冰面,终于崩裂成大大小小的块状浮冰。浮冰开始顺着黄河的水流向下漂移,挨挨挤挤,争先恐后。从极目处的上游,到极目处的下游,眼前便展开来一幅浩浩荡荡的流动着的白色战阵。
具体到一个地方,黄河冰面绽开裂隙的时段,前后不过三四天。想那黄河鲤鱼,被冰封在河底整整一冬,便说是暗无天日亦不为过。头顶坚如铁石的冰层,竟然崩开裂隙。此时天眼重开,天光大亮,鲤鱼们欢腾雀跃,有的便从裂隙蹦出,落在冰面。上苍虽有好生之德,人类却多半贪得无厌。民以食为天,食客冯讙高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侥幸蹦出冰层的鲤鱼,今番不幸成了人们餐桌上的一道美味。善哉善哉!
黄河初春开河,冰面炸裂,不过三四天。一年中,单单这几天才能有为数不多的从冰层下蹦出来的黄河鲤鱼,是为难得。用如此难得的鲤鱼,烹制出的那道菜,是为开河鲤鱼。食材之难得,条件之严苛,机会之稀缺,至矣尽矣,蔑以加矣。开河鲤鱼,故而可称晋菜中的极品。
或曰,如此这般的天桥黄河鲤,世间有几人吃过呢?
我们不妨这样来看待:
正因为它稀缺珍贵,所以难成大众菜肴;我们也许不曾吃过这道菜,并不影响我们知晓山西有这样一道菜中极品。好比有的山西人甚至是五台人,没有去过五台山,这决不会妨碍五台山的事实存在。
在某种适恰的场合,面对外地人,我们可以给他们叙述一番黄河开河之盛况,同时讲讲这道菜中极品“山西天桥黄河鲤”。
并没有吃过这道晋菜极品,那为什么还要给人家外地人如此这般滔滔不绝讲说一回?
或许,作为山西人,对本土有一种浓浓的爱意;这点爱意,是包裹在那道极品晋菜之上的情感汤汁。
还有,人都难免有一点虚荣;这点虚荣,或者就成了这道“天桥黄河鲤”的精神佐料。
文王吐百子
———面食之王
随着旅游的普及,兼以网络的传播,“中国面食数山西”,这一断语应该说已经成为当代若干国人的共识。
而对于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山西土著,多数老乡对此说法并不那么热衷。好比南方人将大米饭干脆简单称作“饭”,山西家一天不吃面,便好像不算吃过饭。人们祖祖辈辈爱吃面,已经成为一种极其悠久而强大的饮食习惯。
山西是典型的杂粮产区,单说面粉就有白面、豆面、荞面、莜面、糕面、高粱面、玉米面等等面种种面。豆类繁多,豆面当然也不止一种;黄豆面、绿豆面、豌豆面、豇豆面、小豆面,不一而足。糜黍谷类数种,于是便有大黄米面、小黄米面、糜子面、穄子面、米面、谷面,数不胜数。至于各种面粉,皆有多样烹饪制作花招。这样面食、那样面点,近年在电视节目上已然多有专题摄录画面展示,是为琳琅满目,令人叹为观止。
种种展示仿佛已经搜罗殆尽,几乎应有尽有,然而也有遗珠之憾。仅仅就我一己之听闻,至少还有一样面食,始终没有给予介绍。个人曾经留心,在专营山西面食的各大饭店寻觅,却并无此种面食。于是,也就难怪专题影视节目中不见其面。这种面食,竟然仅止存留在人们的传说中。
传说中的这种面食,叫作“文王吐百子”。
“文王吐百子”,是古来的传说,神魔小说《封神演义》上也有“文王吐子”的描写。“西伯拘而演《周易》”,读书人该是耳熟能详。西伯姬昌,被拘禁在羑里,残暴的纣王竟然将姬昌的长子伯邑考杀害做成“醢”,也就是肉酱,而且竟然强迫姬昌食用这份肉酱。那是怎样的灭绝人性?不得已吞食这份肉酱的父亲,心中又曾经掀起过怎样的激情狂涛?这样的暴政,如此的反人类恶行,便是无须排演《周易》,也该算定它必定要灭亡了吧?
后人,说书人和听书人,人同此心,心下不忍,于是创作出了“文王吐子”的故事。看似平淡无奇的故事,伏藏着仁义与暴虐搏战的惊心动魄。
至于面食“文王吐百子”,是我父亲早年间给我讲过的一个关于美食的段子。即便不做过分解读,我觉着单是这个面食的名堂,本身便富含了一点文化寓意。
故事发生的时间,约略是在民国,地点呢,就是省城太原。
当年,城里有一家财东富户,开着买卖铺面,住着四合院子。铺面上有大师傅给店员们做饭,家里另外雇着厨师,专门给家人做饭。间或有请客事宜,除了上饭馆摆席,假如客人不多,也有在家里设宴招待的情況。据说,这厨师手艺高超,客人们口口相传,凡有尊贵客人,倒是吃家宴的时候还多些。
这一天,家里来了几位贵客。喝茶聊天当中,主人一片盛情,要留客人在家用午餐。客人们心照不宣,乐得见识主家厨师的手艺。说来不巧,厨师偏偏有点私事出门了,直到临近饭时方才回来。厨师回来得晚了,听得还有贵客,连忙上来向东家讨问当日的饭谱。东家心里不太高兴,脸色几分难看,给厨师下饭谱,冷冷地吩咐道:炒菜喝酒之外,今天的主食吃饺子。
快到开饭时分,偏生点明了要吃饺子,或许便有几分刁难的意思。但这位厨师,本非寻常之辈,那是“少林寺的擀杖———见过大案”。你说吃饺子,我便做饺子,这个还能难住人不成。今天让东家和你的客人见识某家手段。
家丁小厮给打下手,几个冷菜拼盘端上去,主家客人们就开了午宴。老酒未过三巡,这厢几道拿手的炒菜已然迤逦上桌。
冷拼热炒吃着,喝酒也到一个分际,该着上主食了。那厨师听到招呼,略无耽搁,今番亲自出马,端上来一只大托盘。东家连同众人,心中暗暗称赏,这厨师果然是快手!冷拼热炒不曾断线,竟然还按点包得来了饺子!待到定睛去看,那托盘上却不是饺子。是什么呢?是白面做的一只大个头的乌龟!主人和客人,当下便都是一怔:莫非时间来不及,这厨子给大伙儿包上来一只特大饺子?东家不由变了脸色,问:
“你做的这叫什么东西?”
厨师回答:
“东家吩咐吃饺子,这是饺子呀!”
主人脸色更加难看:
“你这饺子,叫人怎么吃?”
“不会吃呀?”厨师淡然一笑道,“也难怪,小的这点能为,向来没有给东家露过。瞧客人们的神色,或许诸位也都没吃过。”
说话之间,厨师款款放下托盘,伸手上前轻轻一捏,将那乌龟的嘴唇捏开,立时便有蒸蒸热气从中冒出。然后,他用筷子在那乌龟的背上敲击,每敲一下,乌龟口中便吐出一只饺子。
当下,主人回嗔作喜,客人纷纷称奇。大家便来问道:
“你这道面食,可有名堂?”
那厨师答道:
“师傅传授,自然有名堂。这叫‘文王吐百子’。”
父亲天生会讲故事,故事讲到这里,戛然而止。往下无须多言啰唆,按情理推断,该是请客的东家面上生光,赴宴的客人开了眼界,做饭的厨师展示了精彩手艺,皆大欢喜。
父亲给我讲述这个段子,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文王吐百子”这样一道面食,父亲他可曾吃过、见过抑或只是听说过?当年,我也只是当作传奇听来,没有深想细问。想当然,父亲或许也只是听说过而已。
父亲只是听说过,竟然绘声绘色讲给我;我听说了,竟然记忆了五十年,刻印在脑袋里一样。足见这个段子的传奇性之强。
在著名的面食之乡山西,我却始终没有见到过这种面食。
“文王吐百子”,我们山西真的有过这种面食?抑或它只是一种传说?
我宁愿信其有。
如果真有“文王吐百子”,甚或它只是存活在传说之中,就其富含的文化意味,我认为那该是我们山西的面食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