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萍萍
我五岁前很少能见到爸爸,因为爸爸在遥远的地方当兵,据妈妈说,爸爸一年才回来一次,一次只能住短短的几天。爸爸在我脑海中是模糊的,甚至我都不能完全记清他的长相。
一天下午,我蹲在院子里玩捏泥人,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抬起头看见一个男人手里提着个手提包正快步朝我走来,满脸堆笑,嘴巴咧得好像快与耳朵连住了,在眉毛上扬无限贴近发际线时,额头上留下了几道褶子,他问我:萍儿,看看我是谁?我搜肠刮肚寻找答案,还没有等我想到他是谁时,他放下手中的提包,用钳子般的手一把抱起了我。他依然是刚才的表情,声音里流淌着兴奋,迫不及待地回答了我:我是爸爸,我是爸爸,我是爸爸。
太疼了,他抱得太紧了,我的身体左右扭动,沾满泥土的手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放,我的脑海里就一个念头,赶快摆脱这个让人喘不上气来的怀抱。他感觉到了我的抵抗,把我放了下来。我倏一下转身向屋里的妈妈跑去。我不知道妈妈是不是听到院子里有说话声,她已经站到了门槛外面。我飞快地躲到妈妈身后,探出脑袋观察着“爸爸”。我把爸爸加上引号,并不是说他不是我爸爸,而是他就像陌生人一样,就算我承认他是我爸爸,也得有个过程。
妈妈似乎觉得她的身体挡住了爸爸进家门,将身体扭转了一下,就这样我被暴露在了外面,我看见妈妈脸上堆满了笑容,她朝着爸爸说,快回家吧。进了家后,爸爸径直把他的手提包放在了餐桌上,立马拉开。爸爸从他的包里拿出了一个精美包装的纸盒子说:萍儿,过来,看看这是什么。对于“过来”,我心里虽有那么多的不情愿,但是我就像无法控制自己一样———眼睛睃着爸爸手中的盒子,脚带着我的身体朝盒子走去。到了餐桌边,爸爸把盒子给了我。我顾不上细看盒子上到底印着些什么,就想拆开盒子。盒子跟我玩起了捉迷藏,我拆哪个地方,哪个地方就变得异常坚硬,像是有了盔甲护身。急得我一直喊妈妈,想寻求妈妈的帮助。爸爸笑着说:我帮你开。我怯怯地把盒子给了爸爸,他一拆就开了。爸爸把盒子递给了我,盒子里整齐地排放着像鸡蛋大小的金灿灿的饼子,这饼子跟我和妈妈一直吃的碗口大的饼子不一样,它是一丝一丝盘绕着的。太想吃了,自己都感觉到了口水在嘴里的流淌。妈妈突然说话了:快洗洗手再吃。我终于吃到了,我觉得它是用土豆丝做的,比我最爱吃的奶糖都好吃,甚至比从年初就开始期盼的过年美食都好吃一百倍。是不是用土豆丝做的,我也没有问爸爸,从那以后我对土豆做的食物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但终究抵不上那饼子好吃。面对金丝饼子的诱惑,我想一扫而光,可是,妈妈说一次只能吃一块。“什么是一次?多久是一次?”这在我脑海中成了一个大问号。我灵光一闪顿悟到从餐桌走到门口就算一次吧。好的,我一次只吃一塊,斩钉截铁告诉妈妈。我从餐桌向门口走去,开始了我的“一次”之旅。我到门口都是扭着脖子走的,眼睛一直留在了饼子上,回的时候更是三步两步就飞到了饼子旁。我拿起饼子就要吃,爸爸妈妈瞪大了眼睛,互相对望了一下笑着说,这也叫“一次”吗?我边点头边细品着金丝饼。不一会,盒子就让我扫荡空了。
我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爸爸说,还想吃。爸爸脸上的笑容像被狂风卷走的白云一样不见了,略显尴尬地摸了一下头发说,爸爸下次给宝贝多买一盒。啊,只有一盒,刚刚感知到的美味急需再次回味一下加深印象,然而却没有了,我都忘记了刚才金丝饼的味道了,想想就不开心。我看了一眼爸爸,爸爸的眼神好复杂呀,有自责、有愧疚、有一丝的不知所措。爸爸摸了一下我的脑袋,说,明天带你去镇里,再买好吃的,好不好?一听说要去镇里,我像见了雨后的彩虹一般开心了。平日里,妈妈是不带我去镇上的,她说,镇上人太多,怕把我丢了。镇上赶集的热闹,我是从邻居家的双胞胎那里听来的。我一直期待着自己也去一趟镇里,看看镇里的五光十色、热闹非凡。终于有机会了!
妈妈说过,去镇上一天就早晨一班车,耽误了就去不了了。一晚上我都睡不踏实,但也没有辜负一晚上的时光,我还是想出了一件重大的事情———去镇上我要穿一件漂亮的裙子。第二条一大早,落实想法的时候,有些困难,因为我只有两条裙子,而且两条都有些旧了。但我还是选了一条去年姥姥给我做的泡泡袖裙子。穿好裙子,三口两口吃完饭,才发现爸爸妈妈还没有吃完呢。他们笑着说,时间还早着呢,误不了车。
到了镇上,真是热闹,路人熙熙攘攘,卖东西的在街道两旁排成两条长龙延绵不断。有卖鸡的、卖狗的、卖扫帚簸箕的、卖花椒大料的、卖雪白开花的馒头和纽丝间渗着油酥的花卷的……太热闹了,我都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一些我喜欢的。果然,我看到了一个叔叔站在自行车旁,自行车后支架上放着一个漆着白漆的大木头箱子,箱子上写着两个红色的字。虽然我还不认识字,但是我看到孩子们、大人们一圈一圈地将这个叔叔围住,他们有的手里拿着雪糕,叔叔是卖雪糕的!我要吃雪糕、我要吃雪糕,我跟爸爸说。妈妈看着我期盼的神情,跟爸爸说:咱闺女还没有吃过雪糕,给她买一根吧。上次她看见双胞胎吃雪糕,就吵吵了好久。再说了,今天天气也热,可以给孩子买一根。爸爸说:是呢,今天够热的!给你也买一根吧。妈妈直摇头说:我不吃,我不爱吃,一根雪糕够买几斤豆腐了,别给我买。我听着爸爸妈妈的对话,他们是确定要给我买了,雪糕在向我招手,两脚不由地离开了地面跳啊跳。
爸爸拉着我的手,穿过人群,走到了雪糕箱子旁,说:买两根雪糕。卖雪糕的叔叔说:你们运气真好,只剩两根雪糕了,全给你们。周围的人们一听没雪糕了,都连连叹气。我听着这些问题,把胸脯挺得更直了,扭回头看他们,脸上溢着得意的笑容。叔叔给我左手里放一根,右手里放一根。在拿到雪糕的一刹那,我自然地把两个胳膊肘架了起来,把左右手的雪糕放在胸前,就像老母鸡孵小鸡时守护它的蛋一样,生怕谁会碰掉我的雪糕,我第一次知道了想守护某种东西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直到走到妈妈面前,我才解放自己,放下了胳膊肘。
爸爸说:给妈妈一根雪糕,你吃一根雪糕。
我一听就着急了:妈妈不吃雪糕,妈妈不吃雪糕,以前,有好吃的东西,妈妈从来不吃的。这雪糕是我的,是我的。
两根雪糕,你能都吃了吗?再说了,妈妈为什么不吃雪糕,妈妈也要吃的,爸爸微微皱起眉头问。
妈妈扯了一下爸爸的袖子说:让孩子吃吧,她平日也吃不上。
看到妈妈的动作、听到妈妈的话,我一下子找到了支持自己的大后方,更理直气壮地专门提高了嗓门一字一顿地说:雪糕是我的!雪糕是我的!
爸爸一下阴下了脸,就像放帘子一样快,说:雪糕,必须给妈妈一根,要学会分享。
我嘴角抽动了一下,噙着眼泪看着妈妈说:雪糕是我的,雪糕是我的。
爸爸喘了一口粗气哼了一声,将斜眯的眼睛瞪了起来说:命令你,必须给妈妈一根!
我死死攥紧手中的雪糕棍,更大声地说:雪糕是我的,是我的。
我看见爸爸紧咬了一下牙关,眉毛更是挽成了波浪状,快赶上花卷了。质问道:到底给不给?
我眼泪像拉开闸的河水泄了下来:不给不给就不给。
我没防备住爸爸抬起脚在我屁股上踢了一下,踢得我屁股火辣辣的疼。雪糕开始融化,顺着棍滴到我攥着的小拳头上。我心里想:凭什么,你凭什么管我,一个刚回来的“爸爸”,还踢我,以前的好东西,都是我吃的,为什么要分我的雪糕。我一直哭,一直哭,哭得泣不成声。
爸爸拖着我的衣领,一下子把我提溜起来说:不逛了,回家。我一直哭着,哭得嗓子哑了,哭声里有着像小鸡被老鹰抓起瞬间的害怕与无助的诉说,我全身的肌肉都颤抖了起来。他向家的方向走去,妈妈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没有说话,也向來时的路走去。我也跟了上去。
太阳肆虐地炙烤着雪糕,融化的雪糕汁淌过手滴到回家的路上,雪糕变得越来越瘦,越来越小。伴着我的哭声,雪糕变成了雪糕棍,包雪糕的纸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被风吹走了。看着手中的雪糕棍,我歇斯底里地哭,这哭声吸引了前面走的他和妈妈。他们扭回了头,我把哭声暂且放到一边,拼尽全身的力气冲着那个男人喊道:背上你的包包走!背上你的包包走!背上你的包包走!不要回我家。
我不知道是我的声音,还是我喊的内容,震到了他。他怔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我……
爸爸真的要背上他的包包走了。只不过,在他走之前找我去村口的林子里散步。我很喜欢村口的林子,只是妈妈平日不让我去,说不安全。爸爸跟我说了很多关于人最伟大的品质在于分享之类的话,我也似懂非懂。回到家后,他就真的背上包包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