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龙
老曹爱喝酒,老曹郁闷啊!
老曹是我们船上的机工长,俗称机头,负责机器设备日常维修保养,抢修突发故障。故障小,两三个小时修复的,还算好;四五个小时的,就有些吃不消了。值班人员可以替班休息,老曹不行,老曹是机工长,必须坚持在第一线。时间久了,老曹也扛不住,55岁了,油味儿闻多了还晕船。等故障排除了,老曹回到房间,浑身的油汗洗尽,已散了架,连望眼窗外是白是黑的念头都没有了。什么也吃不下,只有那一杯高度白酒能让老曹感觉还活着,还有盼头。
年纪大了、晕船,老曹郁闷。老曹更郁闷的是儿子,儿子读完大学,随着出国风,自费去了日本留学。
把老曹积攒的家底折腾得差不多了,三年期满,儿子不回来了。儿子求学期间去一家饭店打工,被饭店老板的女儿看上,两人谈起了恋爱。两人准备结婚了,老曹才知晓。老曹急了,那是日本人啊!尤其儿子吞吞吐吐说起,婚后要留在日本发展。老曹急了,找人帮忙订了机票,老伴儿也没领,直接飞去日本。
在儿子租住的公寓里,老曹劝了三天三夜。头两天儿子还耐心辩解着,后来干脆闭了嘴,木着一张脸。老曹看透了这龟儿子的顽固,最后提议和亲家见个面吧!没想到第二天儿子捎回亲家的话:没时间,在日本没有这个规矩。老曹气得苦瓜脸上的青筋暴起,指着儿子,憋了半天才骂出一句:“你个瘪犊子!”
亲家见不成了,见见儿媳妇可以吧。儿媳妇很听话,次日午后过来了,见了公公,又是点头哈腰,又是满嘴叽里咕噜的。老曹一句也听不懂,窘得面红耳赤,坐立不安,不敢正眼瞧。儿子在一旁小声翻译着,老曹也没听清几句。老曹弄不准,第一次见面,是不是得给儿媳妇塞个红包啊?没准备啊,更不懂这里是啥规矩。老曹像只困在网里的老龟,实在难受,忙朝儿子使眼色。看著儿子和媳妇手挽手有说有笑地出门走了,老曹瞬间泪流满面,这个儿子白养了!
不顾儿子哀求,老曹连儿子的婚礼都没参加,就返回了东北老家。老伴儿憋屈得倒在床上。老曹郁闷得要背过气,想不明白啊,自己辛苦养这么大的儿子,怎么变成了人家的上门女婿呢?培养儿子花了多少钱不谈,我们以后老了怎么办?儿子回国定居没希望了,我和他娘去日本养老可能吗?现实吗?就这么一个儿子,龟儿子啊,你留在日本,到底图个啥哟?老曹时常喝糊涂了,一遍一遍地问身边人,寻找答案。
儿子常年不回来,年中岁尾,会邮寄一些衣服钱财回来。后期还有孙子的照片。照片里的孙子渐渐长大,虎头虎脑,老两口儿对视着,老泪纵横。孙子5岁那年,一家三口回来过一趟,儿子给爸妈买了衣服,儿媳也准备了礼物,孙子屋里屋外满是新鲜,就是和爷爷奶奶不亲近。饭桌上,老曹拿瓶好酒,给儿子倒上,尊敬客人似的举杯碰杯。儿子没还原过来,不时站起,点头哈腰,时不时冒出一句日本话。老曹垂下眉角,嘴上不说,胃里却像是塞进了几个大凉馒头,堵得一点儿空隙也没有了。
儿子一家回了日本。老曹索性蜗居在船上,虽说晕船,时常累得散了架,但说话的人多,活儿多忙乎起来啥都忘了。晚上,老曹喝一杯高度白酒,刺激一下昏睡陈旧的细胞,感觉日子还有盼头。
酒精总有消退的时候,老曹经常后半夜醒来。天亮前,老曹有时能睡一会儿,有时睡不着,满脑浑酱酱的不知在闹腾什么。老曹想制止,让它们都消停下来,但不管用。他的脑壳里仿佛镶了一台陈年播放器,画面中有蓄着小胡子的儿子,站得远远的、叽里咕噜不知说些啥的孙子,裹着和服的儿媳妇,萎缩病床的老伴儿,一遍一遍地独播给老曹。老曹不想看这些,老曹想找到播放器的开关,却怎么也找不到!
老曹火了,拳头攥得生响,连砸几记床板,霍地坐起,疯癫地怒视着黑暗中的一张张嘴脸。良久,老曹又把自己摔躺在床板上,哀叹一声,扯过大被,压在脸上,盖住时空,却没法阻住两道老泪悄然滑出眼角,滚落在漫长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