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粲明
香港海港城,我在名店之间那条长长的通道上等人。
一个女人从我身边飘过,我听见她对身旁一个人说:“你看看这些画,香港的小孩在想什么呢?也太不阳光了。”
这句话实实在在引爆了我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的好奇。
在通道的尽头我找到了画展。
一幅炭笔画,作品名《文记》,一个背微微佝偻戴着眼镜头发稀疏花白的老人坐在缝纫机前,手里在裁剪一块布头,画面中还有两架木梯,看得出是下层工作坊上面阁楼睡人的紧凑格局,老人露出的半边侧脸神情肃然,仿佛这一生被生活重压从未松快过。
在画作下面的“制作概念”里,这位屯门区的学生写下一段话:“世事常变,但有些,历久不变……文记是幼时屋村里的一间缝纫店,小时候常把校裙拿去修补,文叔低头咔擦一下,便缝好了。长大后,渐渐地便很少去文记改衣了。前天偶然间经过文记,看到文叔依旧低着头,专注地缝衣,脑海不期然地出现了儿时黑白的影像,与此刻眼前的情境重叠。所以,我用炭笔把这深刻的影像画下来。”
这一类的作品还有几幅,其中一个孩子在中环的石板街经过一家生意惨淡的修鞋铺,画下了那一瞬间的所见,表达对坚守传统行业的长者的敬意,引发对传统行业日渐消失的担忧。
还有很多的绘画作品是对现今现实的关注和思考。
《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这幅画作里,一个满脸愁苦的女孩,面对着涂满红色墨水笔迹的书本,面前是散落的各种试卷、作业纸和高高一摞书,可怜女孩的身后,有一个没有露出面目的黑衣人用手指着女孩的头,仿佛在指责谩骂教训。图中在几个不显眼的位置画置了五个黄色的像玩偶一样的小精灵,它们或在推开压迫自己的厚厚的参考书或坐在试卷下哭泣或用背抵抗即将倾倒的书本。
黄大仙区的这个作者说:“现今社会,学生受到很大的压力和负担,本应愉快的生活被学业所束缚。但,尽管多痛苦,我都相信未来的回报。”
我似乎在绝望之中仍看到了一线希望。
另一幅作品更加直接:一只手将一叠纸币放进写着“爱孩子就让他学习”的投币机里,输出各类学习培训如海浪淹没了挣扎的一个个孩子,女孩的头被一个机器扼住脚被镣铐锁住,童真、兴趣、玩耍、休息都被高高挂起,女孩夸张的大眼睛里全是泪水和祈求。作者说,学生因压力过大而自杀的事件离她不过一公里的距離,甚至有跟她住在一个屋屯的邻居,这些事件促使她画出了这样的作品。
我们心里都清楚,能够直面现实懂得反思现实的孩子,才是一个会成长的人,要知道,能感受到光明,正是因为我们知道有黑暗的存在啊。
一件件作品细细看下来,发现香港的孩子对社会的思考真正体现了一个国际大都市的姿态。几十幅画作,有的表达了对多元文化中保持沉默的担忧和对思维同化的的警醒,有的表达了对环境的忧虑和对城市的反思;有的用包中药药材的纸张绘画舞狮来述说对传统文化的热爱与传承。作品里也不缺那些温暖的有爱的画面:父与子的夜晚;母亲般的拥抱;狭窄劏房(房中房)中画面温馨的晚餐……
一个人的心灵是有多脆弱,才会让我们对于黑暗或阴暗面的东西无法接受,看到了就觉得受到伤害呢?害怕面对真实的世界,也是一种病。
狄更斯说:世界有阴影,但亮光在对比下显得更强。如果你只能感受光明温情与爱而无法接受黑暗与冷漠,大概是没有真正活过吧。
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豆瓣高达9.5分的《我们与恶的距离》这部剧集下面的一句评论:“菩萨心肠,不能失去霹雳手段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