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吉雄
小岳面前摆着一本案卷,卷宗名字是“刘青海交通肇事致人死亡案”。
按道理说,交通事故案是不会转到小岳的手上,但领导找到了他,说这个案子有点蹊跷,交警大队有点拿不准,让他帮忙给审核下。
翻完了卷宗,笔录、事故现场照片、目击证人的证词、刑事拘留证、家属通知书、涉案财物登记单等,一切都很正常。程序上并没有问题,并且从案卷证据来看,定性为交通肇事致人死亡也是没有任何问题。那么,他们究竟什么拿不准呢?
小岳决定从当事人的笔录入手,看看能不能从中发现问题。
据嫌疑人刘青海的交代,当天上午他骑着摩托车在路上行驶。在一个下坡处摩托车突然失控,将正在路边行走的受害人贾伟撞倒。倒地的时候贾伟的头磕在了路边的石头上,伤到了脑神经,后经抢救无效死亡。并且,根据现场目击者证明,事故发生后,刘青海还主动報警,拨打120电话,对贾伟进行抢救。
笔录上也看不出什么,只是刘青海在交代自己家庭情况时的一句话引起了小岳注意:刘青海的父亲三年前死于交通事故。
按说,这句对此案并没有什么关联的话也不应该引起怀疑。但是两天后,小岳经过一番奔波调查,对这句话有了重新的认识。更让他感兴趣的是,贾伟曾经有过犯罪记录,而罪名就是交通肇事致人死亡罪。
贾伟的交通肇事致人死亡和刘青海的交通肇事致人死亡二者有什么关联?小岳在调查的过程中,并没有发现端倪。受条件限制,当时很多案件并没有上网。而且,贾伟当年发生交通事故的地方并不是在他们县,而是在邻省邻县地界,属于外地管辖。
小岳决定和刘青海当面谈谈。
看守所里,小岳通过不锈钢隔窗,看到了刘青海。中等个,面庞消瘦,很平静,眼神清澈。面对小岳的提讯,回答得很流利,和之前笔录上的几乎一字不差。
你对自己这种行为怎么看?
祸是我闯下的,不管是两年还是三年,我都愿意承担法律责任。反正我家里情况也不好,摩托车当时只办了交强险,赔的话只有保险公司承担的10万元,其他的我也没有赔偿能力。
小岳有点意外,作为一个普通人,他竟然把法律条文掌握得如此清楚,不仅知道交通肇事罪最高刑期是三年,交强险的赔付标准,而且还把刑事责任和民事责任都区分得很明确。
在半个小时的交流中,小岳发现刘青海的思维很敏捷,对他的所有问话好像都准备好了,像背书一样回答。小岳故意问了一些笔录材料上没有的问题,刘青海要么不回答,要么支吾过去。
离开看守所,小岳转身便来到交警队,找到了办案民警。他想看看贾伟的尸体。
尸体已经运回老家安葬了,家属闹得不行,先找保险公司把交强险的部分赔付到位,然后做了一天的工作才把他们送走。办案民警长舒一口气。
好在现场的图片都在。小岳钻进了电脑里。
现场图和尸检图存在电脑里,他一张一张地查看,放大,再放大,比对,并不停地在本子上记录着。太投入了,连同事叫他吃饭的声音都没听到。直到别人把饭端到他面前,才发现已经快下午1点了。
带着密密麻麻的几张纸,他满意地离开了交警队。随后又找到了几位目击证人。
第二天,小岳决定再会刘青海。时间选择上有点特殊,就是午休后快要上班的时候。此时,人的精神正旺盛,思路也正清晰。
你为什么想着要把贾伟撞死?小岳单刀直入。他不想再听刘青海那套天衣无缝的供词。
如同一阵飞鸟掠过,惊起了片片云彩,刘青海脸上的慌乱、紧张还有惊讶,都来不及掩饰,四处逃窜,却又无路可跑。
你说什么?我没有想撞死他。只是摩托车出现了意外,交通事故而已。刘青海的辩解声明显底气不足。
这是事故现场的方位图。来,我分析给你看。即便当时是摩托车刹车失灵,你完全可以撞向旁边的垃圾筒,或者是根本就不用采取紧急措施,因为下面一片平地之后就又是一个上坡,依靠惯性完全可以把摩托车控制住。况且,当时道路下面没有车,也没有人。你为什么要撞向正在路边走路的贾伟?小岳把手中的纸举起来,面向刘青海。
这是尸检图。在贾伟的身上,除了头部的伤口之外,身上也还有几处摩托车的车辙印。导致他死亡的原因确实是脑袋上的伤,然而摩托车在他身上反复地碾轧也造成了内脏的严重损坏。你的125摩托车前轮是110mm宽,后轮是90mm。根据你的供述,应该是在他身上只有一道前轮车辙印。然而,我们在他身上却发现了四道车辙印——前后各两道。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你的摩托车把他撞倒之后,从他身上碾轧过去,然后又倒退回来。是什么样的仇恨让你这么做?小岳的问题咄咄逼人,声音也越来越严厉。
你通过伪造一个交通事故现场,想以交通肇事罪来蒙混过关,但种种证据证实,你这是故意杀人。故意杀人罪是指故意以杀人为目的而非法剥夺他人生命的行为,手段方式多种多样,驾驶机动车故意撞人就是其中之一。而交通肇事罪,是指违反道路交通管理法规,发生重大交通事故,致人重伤、死亡或者使公私财产遭受重大损失,依法被追究刑事责任的犯罪行为。交通肇事是过失犯罪,也就是说不是故意的,是大意或者疏忽。而你的行为,显然是故意的。
飞鸟惊起的云彩还在飘荡,色彩斑斓。当小岳讲完一切后,刘青海的脸上已经平静了。他在低下头之前,对着小岳说了一句,你很厉害……
而之后,小岳又很清晰地听到他说了一句:
爹,我不后悔。
案件重新进行侦查,刘青海故意杀人的证据确凿,事实清楚,他本人也供认不讳。
但小岳的心里始终有一个疑问,刘青海和贾伟究竟有什么仇恨,非要致他于死地。在提讯的时候,对这个问题,刘青海一直避而不谈。而通过几天的接触,他发现刘青海也不像个坏人。那么两人究竟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小岳回到了浪溪派出所,把这起案件的手续全部移交到交警大队。然后,他驾着车来到邻县的交警大队,说明来意之后,调出了贾伟当年的交通肇事案卷。
翻开贾伟交通肇事致人死亡的案卷,小岳只翻了几页,然后就像是被人打了一棍,呆在了原地,一股气憋在胸膛里,久久没有出来。在受害人相关的资料里,刘青海的名字赫然在列。
一切都明白了。原来,当年贾伟撞死的人就是刘青海的爹。事情搞明白了,小岳回到单位上,心情仍然久久不能平静。几经挣扎之后,他决定去刘青海的家里看看。
那天,阳光正好,小岳一身休闲装,经过一番打听,在村子的最里巷找到了刘青海的家。
逼仄的巷子,破败的房屋,湿漉漉的苔藓,发霉的空气里死气沉沉,院子里连一只鸡都没有。一个佝偻的老太太正在院里摸索着,直到小岳走到她面前,她才看见。
小岳没有告诉她自己是谁,只说是刘青海的朋友,从这里路过,顺便来看看她。提起那起交通事故,老太太泪水涟涟。
海娃他爹走得惨啊,在路上走路无缘无故地被那个贾伟给撞死了。事后,交警队里让他拿钱,他明明家里有钱,但就是一分钱都不拿。你说,我们这种一辈子都在农村里种地的人哪儿斗得过人家在外面混的人。海儿不知道跑了多少趟,但不起作用。海儿最后都给他们跪下了。到最后,还是那些戴大檐帽子的警察给我们送来的钱,才把他爹给下葬了。
他爹走了,這个家都塌了。我们娘儿俩在家里种地,别人家里的娃子都出去打工,我们海儿丢不下我,说我一个人在家里连饭都吃不到嘴,一直不愿意出去。但是窝在家里,像我们这种家庭他连个媳妇都找不到。所以,我就一直撵他出门。
半年前,他终于跟我说要出门打工了。我心里舍不得,但却很高兴。我希望他能给我领个儿媳妇回来。只要能抱上孙子,我下去见到老头子也好给他个交代啊……
老太太絮叨着,像是说给小岳听,又像是自言自语。小岳听得很心酸,眼睛里老觉得有东西要落下来。
对了,小伙子,把你电话让我用下,给我们海儿打个电话。老太太突然止住,转向小岳。
这两天他正忙着出差,专门让我来看您的。这是他捎给您的一千块钱。小岳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递到老太太手中,转身,他出了门。
走出刘青海的家,小岳心里湿漉漉的。
小岳再次来到了看守所,他把一袋子衣服递到刘青海手中。
我会找律师帮你辩护的。外出打工时候不要忘记给你妈打电话。她等着抱孙子。
刘青海惊愕了。望着小岳渐渐远去的背影,他又在心里大声说了句——
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