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依宜
玻璃盘上摆着排列整齐,已经一颗颗搓成球状的黑洋酥。孙家姆妈熟练地把细腻的糯米粉和成团,均匀地掰成小块,稍稍揉圆,按扁,再放上一颗黑洋酥,收紧糯米皮。在模具上撒上干粉,压实,梅花图案的糯米团一个个出现在案板上,像小老虎在雪地里踩出两串脚印,玉雪可爱。
阿雪到家的时候,糯米糕正在笼上蒸。屋子里弥漫着香甜的气息。厨房里不时传出蒸汽“咕噜咕噜”的声响。“姆妈今朝做的啥?”她把外套和皮包挂在衣帽架上,去给母亲打下手。这时,第一笼恰好出锅。揭开盖子,五六朵梅花挤在蒸屉里,半透明的外皮包裹着隐约可见的芝麻馅心,再点上几瓣糖桂花以作装饰。“明天是晨晨的生日。”姆妈从盘子里拨出一块形状不甚规整的糯米糕,“吃吃看。”
用筷子割开,黑沙流出,在晶莹的皮上裹了一层,入口,糯米的清甜混着芝麻的醇香,油脂与砂糖的量拿捏得恰到好处,甜而不腻,绵密悠长。
电饭煲响起“嘀——”的一声。糯米饭烧好了。孙家姆妈迅速将其盛出,倒进一旁的炒锅里。倒入老抽上色,再放一小勺生抽和少许盐糖提鲜,接着依次放入早已切成丁的胡萝卜和香菇木耳,以及腌好的肉末。阿雪眼明手快地递来刚刚处理好的新鲜虾仁和豆腐干末。灶上开小火,孙家姆妈慢慢搅拌着锅里的食材。
阿雪开始擀皮。中午,孙家小弟已经揉好了面团,一直蒙着湿纱布。烧麦皮比饺子皮更大更薄。擀面杖在她手上转了一圈,一张合格的烧麦皮就完成了。在干粉堆里稍微拍一拍,一张张面皮叠成一摞,并且飞快地增加着高度。
等到婆婆把糯米饭炒上色,配菜也七八分熟了,便盛出来装到一个大碗里。宽厚的手掌托起面皮,取一勺糯米饭置于其上,纤长的十指上下翻飛,熟稔地收口,打褶。蒸屉里铺上纱布,准备上锅蒸。
孙家二弟推开家门,餐桌上已经摆上了丰盛的菜肴。素鸭素火腿切盘,浓油赤酱的红烧素鸡大咧咧地躺在碗里。四喜烤麸鲜甜爽口,出锅时撒上的花生米还脆着。自家发的绿豆芽和百叶细丝拌了个凉菜。中央是春令时菜翡翠白玉汤——荠菜豆腐羹。荠菜的清香搭配豆腐的细腻,佐以笋尖和菌菇的鲜美,层次丰富,风味绝佳。
“晓晓,你爸呢?”
“爸说今晚加班处理明天的工作,让我们不必等了。”
小弟也回来了,刚打完球,满头大汗。
孙家姆妈招呼孩子们吃饭。阿雪跟婆婆商量着第二天要带的东西。孙晓说了些工作上的事。而小弟默默扒着饭,一言不发。
下午做好的糯米糕和烧麦已经凉透。婆媳俩把它们装到食盒里。孙晓在洗碗。小弟打开了电视,心不在焉地换着台。见孙家姆妈忙完了,他叫住了母亲:“我有事跟你说。”
阿雪一边打着毛衣,一边留意书房里的动静。小弟似乎又在和母亲吵架。隔着厚重的木门都能隐约听见二人激烈的交锋。她想去看看情况,却被丈夫阻止了。“你先回屋去,我去看看。”孙晓小声说。
他推开书房的门,正看见小弟把手中的车票撕得粉碎。小弟大吼:“我才不要跟你们一起去。”纸屑纷纷扬扬飞散在空中。孙家姆妈气得发抖,扬手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你.......你........”“哼!”小弟一把格开二哥,顶着脸颊上鲜红的巴掌印摔门而去。
阿雪听到响动,蹬蹬瞪出来。“你这个弟弟哟。”孙晓眼中也满是无奈。“我去看看姆妈。”阿雪朝房门努努嘴。
孙晓追上弟弟。两个人并排走着,小弟突然哭了起来。“爸爸和姆妈都好偏心。”他踢一脚路上的碎石子,一张脸涨得通红,“在他们眼里,我哪里都不如大哥和二哥你。”
“木木啊,姆妈已经算得上一碗水端平了。”孙晓拍拍小弟的肩,“你说爸妈偏心。你怎么不说大哥最偏心你?”
小弟似是被戳到软肋,吸吸鼻子,不说话了。
孙家爸妈是半路夫妻,孙晨和孙晓跟着孙家爸爸,木木跟着孙家姆妈一起组建了新家。爸妈两个都是双职工,整日早出晚归。长兄孙晨小小年纪,就担起了照顾弟弟们的重任。
一日,木木贪玩,误了回家的时候。晚上突然暴雨如注,被浇了一身。到底是小孩子,半夜里扛不住发起了高烧。孙晨急得团团转,眼看着小弟的额头越来越烫,便匆匆安顿好孙晓,用自己瘦弱的肩膀背他去医院。
木木烧成了肺炎,足足挂了半个月点滴才堪堪捡回了一条命。孙晨在家、学校和医院来回奔波,消瘦了一大圈。
“我没想过大哥不好。”孙家小弟扁扁嘴。孙晓知道他想明白了,于是拍拍他的肩。“明天是大哥的生日,跟我回去吧。我们明天一起去看他。”
深夜,孙家爸爸终于结束工作回到家,却见书房的灯还亮着。台灯拉得很低,孙家姆妈和阿雪拿着镊子和透明胶,一点点把车票的碎片拼起来。“怎么回事?”孙家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眶,“没什么事,刚刚跟木木吵架。”“车票是他撕的?这个死小鬼,看我不揍他!”说着,孙家爸爸便怒气冲冲地向外走。“唉算了。”孙家姆妈扯扯他的衣袖。孙家爸爸气哼一声,作罢了。
第二天清晨,一家人早早起床,围坐在桌边吃着简单的早餐。气氛安静而温馨,仿佛昨天晚上什么都没发生。
“小孩子淘气,不小心把车票撕坏了。”孙家姆妈拿出补好的车票,低声向司机解释。木木见了,不自在地冷哼一声,撇过头去。车前摆着花篮,插着一支支白菊。阿雪拿了一朵,和昨天准备好的点心放在一起。车上的人们互相致意,轻声问好。待所有人落座后,司机和大家约定了返程的集合时间,发动了汽车。
他们的目的地在海边。仿古塔楼典雅肃穆。他们穿过门洞,眼前是开阔的绿色草地。春光和煦,细细的杨柳枝随风起舞,似乎在挽留脚步匆匆的过客们。
“第三排第五。”孙家爸爸在第三块海葬纪念碑上找到了大儿子的名字。放下白菊,一家人对着石碑鞠了一躬。
他们在碑后的草坪上寻了块空地,摊开了野餐布。孙晓找了几块石头把布巾的边角压住。阿雪则张罗着小菜和点心。“晨晨看到我们来一定很欢喜。”孙家爸爸给每人杯中添了一些酒,“这一杯,敬我们最爱的晨晨。祝孙晨生日快乐!”
这画面似乎与一家人寻常的野餐没有任何不同,只是有一个人化为了石碑上的一个冰冷的名字。
病榻上,孙晨瘦骨嶙峋的双手被紧紧握在父亲宽厚温暖的掌中。“爸爸。”孙晨靠在枕上, “我死了以后,把我的骨灰撒入大海吧。”“晨晨——”忠厚的汉子声音里带着哭腔。“爸爸,我想多去外面走走看看。看看大海,看看雪山,看看我从前不曾亲身踏足的山山水......”
“好,好。”
孙晨到底还是没有熬过那个冬天。
亲爱的孩子,如今你又在何方呢?或许你已经看到了耀眼的极光,或许你已经在太平洋上的某座岛屿感受热带风情,又或许,你已经漂流到了另一个半球。
春去春又来,你归来时,家人依旧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