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生
货币作为一种历史的见证,客观真实地记录了各国政治、经济、军事以及文化上的发展变化。我们通过对魏蜀吴三国各自所发行货币的考察分析,能够清晰地看到三国在货币领域曾经有过一场不见刀枪的战争,以及彼此势力的消长变化。三国最后统一于代魏而起的晋,单从货币上就能够看出来这不是偶然的,而是有其必然性。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首《临江仙》随着《三国演义》电视剧在社会上的热播而为世人所熟知。
我们耳熟能详的《三国演义》故事,虽然很精彩,但是这些故事的内容却有很多虚构的情节和夸张的成分,和真实的历史并不完全一样。
下面我给大家说说钱币版的《三国演义》,就是通过对三国各自发行钱币的考察,来揭示它们以货币为武器所进行的战争。从中我们可以看出魏、蜀、吴三国之间的计谋权变、势力消长以及最后由篡魏而起的晋统一三国的历史必然。
三国货币流通概况
三国时期,因为政治上的分离,魏、蜀、吴三国分别建立了各自的货币制度,它们在沿用两汉五铢钱的基础上,各自也都铸造了新的货币。为了便于后面的叙述,这里我先将三国时期的货币大致做一介绍。
总体上看,曹魏的货币最为简单,只有五铢一种,习称曹魏五铢;蜀汉的货币最为复杂,有直百五铢、直百、直一、定平一百等四种;东吴的货币虽然名称上也是仅有一种,但是面值却最多,也最大,有大泉五百、大泉当千、大泉二千、大泉五千等四种。
曹魏地处北方,自东汉末年的黄巾起义以来,社会经济就遭到了严重的破坏,货币经济日益衰落。后来又在董卓所铸造的小钱的冲击之下,货币经济就彻底地崩溃了,基本上退回到了实物经济状态,公私都很少使用货币,多用稻谷、绢帛为交换的手段。
曹操统一北方之后,借鉴“秦人以急农兼天下,孝武以屯田定西域”的经验。为了增加粮食收入,保证军需供应,于是大力提倡屯田,使社会经济逐渐得到了恢复。初步安顿了北方之后,曹操于建安十三年(208)挟天子以令诸侯,率大军南下征讨刘表、孙权。为了筹集粮草,曾经恢复使用五铢钱。但是,曹操这次用的是旧钱,还是另外铸造了新钱,正史中没有记载,私家的记述又都相互矛盾。经过考证,我们发现曹操实际上曾经在洛阳开炉铸钱,原想以此整顿币制,取代董卓留下的恶钱,恢复使用货币,借以安定社会,提振民心。但是,因为汉代在洛阳、长安的两大造币中心先后都毁于战乱,两汉积累的铸钱技术也都损失殆尽,缺少技术支撑,曹操所铸造的五铢钱虽然重三铢左右,但是因为铸工低劣,并不比董卓的恶钱好多少,作价却比董卓的恶钱还要高,因此不受欢迎,只得存入库中。曹操这次铸钱的失败,原因就是铸钱技术的低劣,这是董卓之乱的直接后果。此后,整个三国时代,北方的曹魏再没有铸造过一次像样的钱。
但是,位于西南的蜀汉以及江南的东吴,几乎没有受到黄巾起义以及董卓之乱的影响,社会经济没有遭到严重破坏,货币经济还都在正常运行。刘备占据成都之后,为了筹措经费,就铸造了虚值的大钱,实行通货膨胀政策。赤壁之战以后,吴蜀两国因为对荆州的争夺,开始由政治上的盟友演变成为交战的敌国,最后于221年爆发了夷陵之战。吴蜀两国在对抗的过程中,蜀国因为实力相对弱小,便进一步借助通货膨胀政策,铸造大钱,套购东吴的战略物资。东吴对此也毫不示弱,所铸造的大钱贬值的幅度更是超过了蜀汉。在两国的竞相贬值之下,吴蜀在另一条战线上引爆了一场不见刀枪的战争,上演了一场货币版的三国演义。
刘备引爆货币战争
这场货币战争,是刘备于建安十九年(214)铸造“直百五铢”钱引爆的。《三国志》记载刘备初取巴蜀时,曾经因为军用不足而犯愁。恰好在这个时候,有个叫刘巴的部下便提出了铸造当百大钱的建议,于是刘备铸造了直百五铢钱,直径约25毫米,重约6.4克,虽然重量仅有当时流通的蜀五铢的三倍,作价却是一百倍。这就意味着,刘备通过直百五铢大钱,用同样多的铜换取了民间三四十倍的物资和劳务,难怪《三国志》记载说“数月之间,府库充实”,解决了军队的给养问题。刘备初次尝到了实行通货膨胀政策的好处。
刘备铸造直百五铢钱,因为是仓促之间决定的,随手从此前蜀地流通的五铢钱币的旧范中,拣选比较厚重的一种,加刻上“直百”二字便开始铸造。“五铢”字体为原来的小篆,分列穿口的左右;新刻的“直百”两字则为隶书,直列穿口的上下,这实际上开创了隶书用于钱文的先河。在一枚钱币上同时使用两种字体,也是从直百五铢钱币开始的。民间传说刘备当时铸钱,因为缺銅,曾经收取民间百姓家里床上用的挂蚊帐的铜钩,直接销毁后改铸成钱,当时刘备军用不足的窘况由此可见一斑。
直百五铢钱币中,另有一种在背部铸有篆书“为”字的,直径约27毫米,重约7克,比一般的直百五铢钱要厚重,尺寸也要大一点,相传这种钱币为诸葛亮所铸,篆书“为”字就是武侯的手笔。刘备白帝城托孤之后,诸葛亮为安抚南方,就以犍为做基地筹措军需。犍为历史上以产银著名,自西汉以来就是四川与西南夷贸易的中心。诸葛亮因此选择在犍为铸钱,背纪有“为”字,以便筹集物资。这是方孔钱中最早两面铸有文字的,也是最早纪有铸造地名的钱。
刘备铸造直百五铢钱以后,曹丕于黄初二年(221)三月,亦下令“复五铢钱”。实际上曹魏这次仅仅是恢复用钱,而非铸造新钱,估计所用的就是曹操当年存入府库中的钱。这次用钱的目的是筹措伐吴的军需,本来就没有另铸新钱的打算。因此,当物资筹集到手之后,就于十月“以谷贵罢五铢钱”,继续“以谷帛为市”。但是,以谷帛为交换手段的弊端后来逐渐暴露出来。《晋书·食货志》记载,百姓为了贪图小利,就往稻谷里加水,或是将绢织薄,虽然施以重刑,也不能禁止。大臣司马芝因此在朝议时曾经建议恢复用钱,他提醒大家使用货币不但能够增加国库收入,而且可以减少犯罪。于是,魏明帝曹教于太和元年(227)再次恢复用钱,这次是另外铸造了一种新钱,称“曹魏五铢”。此后,北方直至西晋再没有铸新钱。总体上,北方的魏国政府的收入靠谷帛,官兵的俸饷以及社会上百工的给付,也都使用实物来支付,乡村里更是以物易物,货币在日常经济生活中所占的比重非常小。因此,实物经济仿佛一道防火墙一样,阻断了蜀国和吴国竞相推行通货膨胀所带来的冲击,保持了经济的逐渐恢复以及社会的相对稳定,这些都为西晋最后的统一奠定了基础。
孙权的应对
刘备的直百五铢虽然对以实物经济为主的曹魏影响有限,但是对东吴的货币经济却造成了重要影响,引起了强烈的反应。孙权首先于嘉禾五年(236)铸造了“大泉五百”,两年后的赤乌元年(238)又铸造了大泉当千。另外还有大泉二千、大泉五千,大小轻重分别与初铸的大泉五百、大泉当千差不多,但是面值却已经膨胀了几倍。
大泉二千、大泉五千虽然文献中没有见到记载,但是偶尔有实物出土。特别是1975年在江苏省句容县葛村发现一处孙吴铸钱遗址,出土了一批被铸废的大泉五百、大泉五千以及泥质范母一批。由此可以证明大泉二千、大泉五千也都是东吴铸造的钱币。
前面我们讲到东吴最早铸钱始于嘉禾五年,这个时候离孙权称帝已经有7年、称王改元也有10年,更距孙策割据江东自立长达30多年。那么大家不禁要问:孙吴为何推迟这么晚才铸钱?又为何一开始铸钱就铸造当五百的大钱呢?
对于第一个问题,即孙吴为什么这么晚才开始铸钱,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解释:一方面孙吴政权最初虽然没有铸钱,但是并不等于当地就不流通使用货币,实际上汉代的五铢钱仍在社会上流通使用;另一方面是因为当时东南地区开发得还不够充分,货币经济相对不够发达,以物易物的实物经济仍然占有相当大的比重,汉代遗留的五铢钱基本上已经能够满足市场流通的需求。
但是第二个问题,即为何一开始铸钱就要铸造面值高达五百的大钱呢?这很难用常规的逻辑来解释。因为,依照传统的经验,发行货币最初都应该是从当一的小平钱开始,而虚值的大钱更应该是由当五、当十、当百、当五百这样的顺序逐渐展开。而孙权却是跳过了前面几个阶段,直接从当五百开始铸钱。他为何如此不循常理地一开始就发行面值高达五百的虚值大钱呢?
以往大家因为不能理解孙权的这种行为,而视其为中国古代货币史上困惑钱币界的一大谜团。千百年来,人们都仅仅是从孙吴单方面孤立地来看待这件事,确实只能得出上述的结论。但是,如果我们将孙吴铸钱与刘备发行直百五铢,推行通货膨胀政策联系起来分析,就能明白孙权急切地铸造当五百大钱,自有他的道理。实际上,孙权这是为了应对刘备发动的“货币战争”的无奈之举。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因为在蜀汉咄咄逼人的通货膨胀政策面前,东吴地区原来流通使用的两汉遗留下来的五铢钱,在刘备直百五铢的冲击之下,一百枚仅值直百五铢一枚,这样就会带动东吴的货币出现通货紧缩现象。因为,根据政治经济学原理,当有两种实际价值不同的货币同时流通的情况下,实际价值高的货币即“良币”必然要被迫退出流通领域,而实际价值较低的货币即“劣币”反而会充斥市场。这就是著名的“劣币驱逐良币”的理论,在这一货币流通规律的作用下,东吴地区原来流通的汉代五铢钱这一足值的货币即“良币”就会被迫退出流通,从而被大量地走私到蜀国销毁改铸成直百五铢钱,然后再用来套购东吴的战略物资以及民生必需品,这样孙吴的经济将会受到沉重的打击。
面对蜀国以通货膨胀为手段发动的这场货币战争,东吴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坐以待毙,要么进行反击。曾经被曹操盛赞“生子当如孙仲谋”的孙权,显然不可能坐以待毙,他选择了强力反击,其反击措施之强烈、幅度之大,远远超出了大家的想象。他竟然一出手就造出了面值当五百的大泉五百,来应对刘备的直百五铢,这既反映出了孙权的决断与气魄,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当时形势的紧迫与严峻。货币领域不见刀枪的这场战争,其惨烈程度相比那场火烧连营的夷陵之战也毫不逊色。
货币战争的升级
面对东吴的强力反击,蜀汉被迫采用通货膨胀战术的第二种方法,即减少重量。于是直百五铢的面值虽然没有再增加,但是重量已从初铸时的重约7克,急剧减重为1克,甚至最轻时仅有0.5克。蜀汉的这一回击手段也非常阴险,看似没有改变货币的面值,实际在重量上已经贬值了许多。迫使东吴不得不将两种通货膨胀手段结合起来使用,即一方面将货币的面值从当五百提高到当千,甚至当二千,乃至最后高达当五千,另一方面则将重约20克的大泉当千,减重至12克,最轻的甚至不及4克,有的甚至还没有五銖钱重。改铸大泉二千的时候,面值虽然增加了一倍,但是重量已经仅有12克,后来又减重为10克,再减为8克,甚至有的轻至不到6克。因此,在这一轮货币战争中,孙吴货币减重最严重的时候,可能并不亚于蜀汉,只是时间较短而已。但是,东吴在应对蜀汉货币战争的反制措施中,因为交替使用了提高面值和减少重量这两种通货膨胀的方法,因此导致各种大钱轻重错落、作价颠倒,根本无法流通,引起民众的激烈反对,纷纷罢市,社会经济遭受重创。
据史书记载,面对社会上普遍的不满情绪,孙权就将铸造大钱的责任诿过于谢宏,说当初是谢宏提议他铸造大钱的,“云以广货,故听之”。现在他知道老百姓认为使用大钱很不方便,因此决定停止铸造大钱,明令官府再不许投放大钱,民间有大钱的,都交官府收兑,不要使老百姓有损失。孙权在这里只说铸大钱的事,而不言减重的事,虽然暴露了统治者虚伪的一面,但是,当识时务的孙权发现这种贬值货币的政策破坏国内民众的生活,于己不利的时候,就果断地于赤乌九年(246)停铸大钱并将已经发行的大钱回收,仿效魏国恢复使用实物货币,希望通过这种办法减少蜀汉通货膨胀政策的冲击。
货币作为一种历史的见证,客观真实地记录了各国政治、经济、军事以及文化上的发展变化。我们通过对魏蜀吴三国各自所发行货币的考察分析,能够清晰地看到三国在货币领域曾经有过一场不见刀枪的战争,以及彼此势力的消长变化。三国最后统一于代魏而起的晋,单从货币上就能够看出来这不是偶然的,而是有其必然性。
(摘自《三千年来谁铸币》中信出版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