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复调——艺术生态调查”是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于2013年发起的展览项目,至今已经以四个展览与四部纪录片分别调查了江浙沪、北京、珠三角、云贵川(渝)区域中的艺术家的创作状态与生活状态。2019年“复调”艺术项目第一次走出中国,将东南亚区域列为调查的对象。南艺美术馆策展团队以行走策展与线性考察的方式,在这片阳光充裕的土地上进行了为期两个月的实地调研。我们也将通过与《画刊》杂志专栏的合作,逐期提出与东南亚相关的艺术生态问题与策展问题。本期专栏通过“复调·东南亚”展览策展人林书传的文字与对印尼艺术家赫利·多诺(Heri Dono)的专访,以相对小的切入点与个人化视角来描绘东南亚艺术生态下的印度尼西亚。(林书传)
对于“首都”的判断
结束新加坡的考察之后,南艺美术馆策展团队来到了印度尼西亚,第一站是首都雅加达。从新建或者是新装修的苏加诺国际机场出站,四周林立的电子屏幕与广告牌似乎想将这个国家强行拉到全球化的视野之中。在这里,一切都是司空见惯的国际化,我们很难感受到什么印尼的本地特色。离开机场,乘出租车去酒店,一路拥堵,四周混凝土或即将被混凝土覆盖的老城市景观从眼前缓缓远去,摩托车的轰鸣声中,我们几乎是被挤到了目的地。
新加坡艺术家邢万和(Jeremy Hiah)帮我们联系了印尼艺术家赫利·多诺(Heri Dono)。如果按照中国艺术圈子的说法,艺术家赫利·多诺是“码头”级(具有丰富的国际展览经历与艺术资源)的艺术家,意思是策展人或者艺术家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定需要去拜访的那个人,因为“码头”是“游船”靠岸的入口,也是获取更多资源的捷径。可是当我们抵达酒店的时候,赫利·多诺已经在酒店大堂等我们了——“船”还没到“码头”,“码头”已经提前来找“船”了,这让来自中国的“码头观”立即失效。接下来大约两天半的时间,赫利·多诺陪我们参观了雅加达美术馆、努桑塔拉现当代艺术博物馆(MACAN)、印尼文化艺术中心和雅加达艺术学院。除了向我们不断解释展览情况并给我们介绍在展览中看见的艺术家,赫利从来没有向我们主动推荐过任何一个跟他有关系的艺术家,也没有特意介绍他正在展出的作品。很显然,艺术家想让我们以一种更为中立、客观的视角对印尼的艺术家进行选择与判断,尽量避免在一个生态调查的展览中夹杂“私货”。
在我们考察的这些机构当中,雅加达美术馆与努桑塔拉现当代艺术博物馆是值得拿来比较的,前者是一家官方美术馆,后者则是以私人藏家的藏品为体系的艺术博物馆。两家机构都以梳理印尼的现当代艺术为主要线索,也都是印尼艺术家作品的重要的展出场所。有趣的是,这两家美术馆之间的差异,远大于它们的相似之处。虽然雅加达美术馆是一家老牌的国家级美术馆,但和成立于2017年的努桑塔拉现当代艺术博物馆相比,却显现出“民强官弱”的显著特征。两者在展览硬件、展览专业性与展览完成度上的差距尤其突兀。从美术馆与公众的关系上来进行考虑,雅加达美术馆陈旧的展览系统正在被动地拒绝观众的参与,而努桑塔拉现当代艺术博物馆明显优越的展览系统却正在无意识地构建精英阶层的文化壁垒。就我们考察参观的体验而言,从雅加达美术馆门可罗雀的冷清场面,到努桑塔拉现当代艺术博物馆展览开幕时西装笔挺、觥筹交错的场景,都不是美术馆应该有的日常味道。这种感觉在之后我们在印尼的考察与多位艺术家的交流中也能得到印证:不论是苏富比还是佳士得在雅加达成立机构或者是国际大画廊的进驻,当代艺术在印尼的繁荣与日益高涨的国际关注度似乎跟相关的文化政策关系甚微,其更多是依靠国际市场与本地的资本来共同推动。
被火山招惹的城市
“日惹!你抓一把石头往前面一扔,砸中的肯定有艺术家。”印尼艺术家的一句话,让我们毫不犹豫地把第二站考察的目标定在了日惹。本来由于调查时间的限制,我们还在犹豫雅加达之后是去日惹还是万隆。这句话直接取消了我们的选择顾虑,我们喜欢这句话,所以来了。
下了雅加达到日惹的飞机,年轻艺术家Lugas来机场接了我们。这里同样伴随着摩托车的轰鸣,我们还是被一路挤到了艺术家的工作室,只是这一路已经少有混凝土的建筑。一路上都可以看见日惹的默拉皮火山,这是一座活火山,最近一次喷发是2006年,而印尼许多的艺术家都生活在这样一个随时伴随着危险的城市中。
在日惹六天,每一天都让我们印象深刻,这座城市艺术家野蛮的生长状态完全接近我们展览想要寻找或者展示的方向。与雅加达不同,日惹的城市里几乎没有成规模的美术馆级别的展览空间。这改变了我作为美术馆工作人员的一贯想法,我开始觉得一座城市不一定需要一座美术馆,至少在日惹这个地方不是必需的。原因有多种:一、这里的大部分艺术家在面对生活与艺术的时候基本上是倾向于前者的;二、这里很多艺术家的创作不是依靠白盒子美术馆的氛围来让作品成立,甚至很多作品是为挑战美术馆权威系统的创作;三、社会即美术馆,社会即展示空间,很多作品需要通过更为动态的方式来进行发生而不是躺在美术馆里;四、大量散落或聚集在城市里的艺术空间、工作室、文献库成为了美术馆的替代空间,发挥着空间的作用。
日惹有许多经营超过10年的非营利艺术机构,大量的文献收集与展示,国际艺术家与跨城市艺术家的驻留与工作坊,以及永远敞开大门的艺术家工作室构成了这座城市更为日常的艺术生态。甚至在我们吃饭的餐馆,或者住宿的酒店,都能在墙上看见艺术家的原创作品。这些日常场景中展示与悬挂的东西,更能真实地反映出藝术家对于一个城市的影响——这个城市非艺术工作的普通居民对当代艺术自然的接受状态。在和日惹艺术家进行交流的过程中,我们隐约能感受到他们身上一种共同的艺术状态:相较于窝在工作室里做自我修炼,他们更愿意把自己扔到擂台上,在一个真实的社会环境中去思考与对抗正在发生的当下问题。就如每一个生活在火山下的普通人一样,随时将自己放在一个较危险的环境之中。
为什么在这样一个政治、经济、地缘、物质环境都“先天不足”的城市能产生相对稳定且良好的艺术生态?这是一个我至今无法解释,却又是跟我们的生态调查展极其相关的问题。日惹的这种特例,是我们这次展览必须去研究的重要问题之一。在展览开始前,我只能将答案推给日惹的默拉皮火山,在这样一个被火山制造、被火山招惹,甚至有一天还可能被火山覆盖的土地上,这里的能量与野蛮的状态一定也是与生俱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