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冬
每次上《记金华的双龙洞》,我都会问学生:预习之后,你们觉得课文写得怎么样?很多次,我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原因很简单:学生认为,这篇课文里没有什么“好词好句”。
学生的想法当然是不对的。叶圣陶先生的这篇游记水准极高,“好词好句”俯拾皆是:写杜鹃,叶老只用“有精神”三个字就点出了野生杜鹃的特点,但在不少学生眼里,“红的似火,粉的似霞,白的似雪”之类的句子似乎更美。看到石钟乳和石笋,叶老说:“即使不比做什么,也很值得观赏。”但学生觉得用“有的像什么”的句式写一组排比句更精彩。仰卧在小船里,叶老这样写:“自以为从后脑到肩背,到臀部,到脚跟,没有一处不贴着船底了,才说一声‘行了’,船就慢慢移动。”——朴素的话语里包含着丰富的内容,让读者充分地感受到了他的紧张,但学生却说这里没有具体生动的心理活动描写……对“好词好句”的错误理解让很多学生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也给习作带来了巨大的障碍。
许多时候,学生身上显露出来的问题,往往不是学生的问题,而是教师的问题。学生对所谓“好词好句”认识的偏差其实是教师长期训练的结果。比如,某版本语文教材六年级下册“练习1”编排了写拟人句训练,教材是这样导入的:
晚上,陆小英把刚刚写好的习作送给爸爸看。爸爸细细地读了一遍,亲切地说:“写得不错。不过我给你提个建议,你看‘小溪哗啦啦地流着’这一句,如果写成‘小溪唱着欢乐的歌往前跑’是不是更生动一些?”
接着编者安排了三组句子,每组句子里一句是普通的句子,一句是拟人句,要求学生辨析哪一句更生动有趣(还用辨析吗?导语里早就有了定论),最后是学生自己练习写拟人句。学生当然要学修辞、用修辞,但这样的比较、这样的训练往往会让学生产生一种误解:普普通通、平平常常地说话是不好的,只有排比句、比喻句、拟人句等才是生动的,所以在写作中要尽量用上这些句子。
在进行课外阅读时,一些学校还给学生配发了专用的本子,要求他们摘抄、背诵好词好句。我问过许多学生什么是“好词好句”,几乎所有的回答都是一样的:成語就是好词,比喻句、拟人句、排比句等就是好句。学生平时的作业里也有很多积累“好词好句”的题目。一天,邻居家读四年级的孩子拿着《同步精练》到我家来请教,题目是写四个和“上天入地”结构相似且第二、第四两个字是反义词的成语。我一时想不出,孩子非常失望,那目光真的让我“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作为句子的基本组成部分,大多数词语包括成语在形态和表情达意上都有自己独特的价值,谁也不比谁好,谁也不比谁差,它们都是平等的。我们说一个词好一定是基于具体的文本和具体的语境。比如“排出九文大钱”中的“排”是最经典的表达,但它却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字眼儿。好句也是如此,还是“排出九文大钱”这句话,用它来描写孔乙己付酒钱就是经典,可是如果写马云付酒钱也用这个好句,那一定会被笑掉大牙。所以,词语和句子,只有被准确、生动地运用到表达情感、描写事物、展开想象等行文中才具有独特的意义,离开具体的文本和语境去专注于收集“好词好句”,“就像把一头美丽的驯鹿杀死,剁成碎片,然后让学生们来围观鉴赏这些肉块”(叶开语),这当然是荒诞可笑的,但却是正在进行中的现实。
“好词好句”带来的必然是陈词滥调。在很多学生的习作里,想主意都是“眼珠子一转”,下决心都是“拍拍胸脯”,春天就是“鸟语花香”,冬天就是“寒风凛冽”,一激动就“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一难过就落下了“金豆豆”……这些都是典型的陈词滥调,但不少教师仍然包容甚至鼓励它的存在。因为有了这些,习作就好像有了文采、有了细节,就有可能拿到一个比较让人满意的分数。可我们必须明白,“陈词滥调”是诱人的毒蘑菇,外表鲜艳诱人但却可以置人于死地。这样说并不是危言耸听。第一,习作是学生认识世界、认识自我、创造性表达的过程,是一件必须认真对待的事。但基于“好词好句”的写作就跟玩拼图一样,缺少哪一块就直接从“记忆的仓库”里拿出那一块往里一插就万事大吉了,它不需要发现,不需要感受,不需要推敲——这样,就改变了习作的性质,变成了一件可以随便敷衍的事。第二,习作鼓励有创意地表达真情实感,但这些“陈词滥调”却替代了学生的感受和他们个性的表达——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如果我们对这些陈词滥调放任不管,久而久之,学生就会变得麻木,他们天生的种种“不同”都会被统一到相同的“好词好句”上去,于是他们就再也发不出自己的声音,他们一辈子就只能做一只学舌的鹦鹉。
对“好词好句”的迷恋和追逐在一定程度上也滋长了虚浮花哨的文风。“马小跳”系列小说中有个叫丁文涛的孩子,这个孩子只要一张口,成语就像“金鱼吐泡泡似的一个接一个不停地往外冒”,同学们个个不胜其烦,可在大人眼中,这却是学习好的重要标志。丁文涛是个文学形象,但这样的孩子在生活中并不少见。很多学生的习作一上来就是一组排比句,似乎非要说上一通言不及义的话,堆上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词语,才能算是写作文。“三板斧”过后到重点部分了,却看不到什么像样的话,但结尾要么是人为拔高的点题,要么就是故作深刻的思考,弄得像真的似的,其实就是个绣花枕头,外表五色灿烂,里面空空如也。
前不久在朋友圈里读到一篇文章,说一个班学生的作文,有15篇写“水汪汪的大眼睛”,9篇写“月牙似的眉毛”,18篇写“樱桃小嘴”。作者认为这是学生“缺少词汇积累”“没有主动运用平时积累的有新鲜感词语的意识”的结果。我不认同这样的说法。我以为,这恰恰是学生“词汇积累”的结果,恰恰是他们“有意识地运用平时积累的有新鲜感的词语”的结果——“水汪汪”“月牙似的”“樱桃小嘴”,哪个不是孩子们认为的“好词好句”?但这显然不是我们所期待的习作。所以,提高学生的习作水平,我们要做的不是机械地积累、运用所谓的“好词好句”,而是从儿童的潜能出发,在语言实践的过程中培养学生良好的语感,发展他们的表达能力。
研究表明,儿童具有优于成人的观察能力,6岁的儿童能准确分辨两张猴子的面孔,成人则很难做到。孙绍振教授在《直谏中学语文教学》中讲过一个有趣的故事:有一年,漳州南山寺请来一位水平很高的艺术家塑菩萨像。工程结束后,艺术家说,谁能挑出这尊塑像的毛病,他就分文不取。看热闹的人很多,但谁也挑不出缺陷。最后一个小孩子说:“菩萨的手指太粗了。”问其原因,答:“菩萨的鼻孔很小,他要挖鼻孔的话,手指伸不进去。”众人一看,果然是这样的——如果老师能放手让学生去观察,去发现,他们的习作怎么可能千人一面呢?
孩子入学前就已经掌握了大量的词汇,就能熟练地运用母语了,没有条条框框的限制,没有“好词好句”的引导或“同化”,他们的表达往往会非常独特。一次午饭时,我跟同事家读一年级的孩子开玩笑说:“我帮你把炸大排吃了,好不好?”小家伙想也没想,说:“你的脑袋肥得跟茶壶一样,再吃会‘砰’的一声爆炸的。”——如此精彩的表达不是来自“好词好句”,而是儿童潜能的体现。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训练的增多,他们这种与生俱来的能力会渐渐消退或者被掩盖。所以,解放儿童,让他们用自己的眼睛看、用自己的嘴巴说就显得尤为重要。事实上,这也是习作教学重要的要求和目标。
当然,学生运用语言的能力不能仅仅停留在本能的水准上——完全基于本能的表达是不稳定的,它需要得到不断的发展。教学中,我们要特别注意引导学生琢磨、学习那些质朴却让人难忘的语句。这有两个目的:第一,让学生学会简洁平易的表达,这是习作的基本功,是教师必须帮助学生打好的“底子”。第二,让学生认识到本色的语言跟“生动形象”并不矛盾,引导学生把精力用在字斟句酌而不是背诵“好词好句”上。写作有时候就跟厨师做菜一样,高明的厨师能用最简单的食材烹制出最好的味道,写作高手则能让最普通的字眼儿散发出最独特的魅力——这是很高的境界,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抵达的,但这必须成为我们追求的目标——瞄准正确的方向,孩子们才能走上正确的道路。
习作教学没有捷径!警惕“好词好句”,自觉地跟它保持足够的距离,教师才能扎扎实实地教,学生才能规规矩矩地写。
(作者单位:江苏昆山市花桥中心小学校)
责任编辑 郭艳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