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威廉·金莱克
埃及和叙利亚的“阿拉伯單峰骆驼”,并不是博物史书籍上所描述的那种有两个驼峰的动物,但的确是属于骆驼的一种,只不过跟那些较迟钝的劳役同类比起来,它要更胜一筹,就像是提及赛马和拉车的马一样。这种动物的敏捷和耐力都极为出众,通常不须驱策即能自行奔驰。我原本以为,从它的体格看来,要它以此快步疾驰一小段时间都不太可能;但这种动物惯常的快速小步居然是时速15至20公里,而且据说它能持续不断地走上三天三夜,不须吃喝和休息。
我要从开罗前往苏伊士,并且为这次旅程找到了两匹阿拉伯驼,其中一只供自己骑用,另一只则给随从季米特里奥斯。我打算利用这些牲口的行走速度,和季米特里奥斯尽快地赶往苏伊士,而另一个随从米塞利则带着其他的骆驼和行李清清静静地尾随而来。
阿拉伯驼的小跑步对于骑在上面的人来说,是种相当令人吃不消的步伐速度,稍微习惯后才会好受些;但骑了半小时后,我已经把自己训练得能适应这项新运动,而且觉得有本事挨上(虽然会腰酸背痛)几个钟头。所以,此刻我迫不及待地往前冲,想把我和红海分隔开来的整个空间消除殆尽。然而,季米特里奥斯却根本没办法前进:每个小跑步都像快要把他整个骨架震散似的。而且说真的,我也很怀疑任何一个像季米特里奥斯那样年纪(我想,将近四十岁吧),又不习于这种运动的人,究竟有几个能吃得消。除此之外,那只由他骑乘的阿拉伯驼,显然是只很坏的畜生;它总是不时乍然止步,冷然跪下来,好像是建议骑在背上的人最好马上下来,但是不久后又因为觉得毫无希望而放弃了这种尝试。
等到第三或第四次见到季米特里奥斯被这样耍弄后,我失去了耐心,扔下他一个人径自前进。我想,我大概走了两个钟头都没回头望一眼,之后我让骆驼稍微停下脚步,视线转回西边的地平线。
见不到季米特里奥斯的踪影,也见不到其他生命迹象。这早在我预料之中,我知道自己一定和手下脱离得很远。我纵容自己的缺乏耐心,决定脱队狂奔,打算骑累了才停下来,等手下赶到。此时我留意到(当我一路快速前进时,并未能做到这一点),我一直依循前进的那条路痕,看来像是只有一两只骆驼踩踏出的。我并未感到害怕,也不担心是否骑得太过偏离正轨,却不是很有把握我那帮人随后能依我视线内可见的蹄痕,追踪而来。
因此,我就必须考虑是否该留在当处,等待我那些手下前来,还是该继续独自前进,自己找到通往苏伊士的路。此时我已经察觉不宜再继续依靠任何一条路迹作为指引。但我知道(如果地图正确的话),我要前往的城市位于开罗的正东边,而且心想尽管可能错过了最直接通往苏伊士的路线,但迟早还是可能找到通往红海的路。最糟糕的是,我并没有随身携带粮食和饮水,而且现在已经开始感到口渴了。仔细考虑了一会儿后,我决定放弃在沙漠中等候,好和我那帮人重逢的所有指望,尽速朝苏伊士前进。
举目四望,看着地平线内一片空旷,又想起自己独自身处一片不毛的荒漠中,身无水粮,也并非全无畏怯感;但这种畏怯反倒转而激励我的士气,让我雀跃万分。因为到目前为止,在我所有的旅游过程中,总是受到别人的照顾——水手、鞑靼人、导游,以及为我福祉着想的翻译。可是此刻,我终于单独置身在非洲沙漠中,我得“靠自己来照管我的生命”。我很喜欢这职责。这一天仍然相当漫长,我有只很不错的阿拉伯驼,一袭毛皮大衣,以及一对手枪,但是没有面饼,最惨的是,没有水;为此我得骑骆驼迅速前进——而且也这样做了。
連续几个小时内,我驱策跨下牲口以快速但平稳的步伐前进,不过口渴之苦终于开始折磨我,然而我并未放慢步伐,而且在没多久后,就见到眼前远处有移动的物体出现。未几,越过相隔的空间后,我发现自己正逐渐接近一个阿拉伯贝都因人,他骑在骆驼上,另一个贝都因人跟班则徒步相随。他们停下驻足。我见到他驼鞍旁挂着一只皮囊水袋,是在沙漠中常见人携带的那种,而且看来灌得满满的。我驱策阿拉伯骆驼走到骑在骆驼上的贝都因人旁边,命令它跪下来,然后我跨下驼背,一手仍抓着缰绳末端,一言不发地走向骑在驼背上的贝都因人,拿起他的水囊就打开它,对着皮囊口大口地把水灌进喉咙里。那两个贝都因人惊愕得呆若木鸡,吓得说不出话来。说真的,要是他们从来没见过欧洲人的话,这景象真的足以吓坏他们。首次见到这样的外套和背心,再加上一张白色面孔,这么个幽灵般的形体骑在一只狂奔的阿拉伯驼背上,从地平线冒出来,不声不响地走近他们,带着狞笑,然后从他们的水囊中鲸饮一番——这就够让这两个贝都因人瞠目了。事实上,他们是瞠目结舌——不是欧洲人的那种瞪眼打量,带着一脸不安的困惑神情,而是呆若木鸡,五官僵结,两眼发直,目光呆滞。在他们还没从这种吓呆的状态中清醒复原前,我已经又骑上了阿拉伯驼,向东疾驰而去。
我继续向前赶路,不曾停下来,也没有放慢过步伐,但是不久后却感到慌乱不安,因为发现一路上所跟踪的那条前人踏出的路迹,此刻完全消失了。我开始感到害怕,担心自己一路依循的是某些游荡的贝都因人所留下的痕迹,果真如此的话,前途可就堪忧了。
我并未随身携带罗盘,但认定朝向东边的地平线走去绝对无误,由于可以借助太阳来判断方向,我为自己在这无路的沙漠中设定了一条出路。
但这时候,我那可怜的、相依为命的阿拉伯骆驼,却流露出筋疲力尽之态。它嘴边泛着浓稠、湿冷、黏如胶的泡沫,胸口发出很可怜的抽泣声,好像人类受苦受难时所发出的声音。我犹疑了一会儿,不知道该不该让它休息一下,或者是放慢步伐,但最后的决定是“否”,我继续如常前进。
地貌特色开始逐渐改变。我已经走离平地的路迹,此刻眼前所见,两旁是占地极广的沙丘和晒焦的岩石,使得我无法顺利前进,挣扎在这条前途难测的路上。但我尽力为之,以快速的步伐疾驰过沙丘脚,蜿蜒经过曲折的凹陷处,终于,在登上了一处高耸的山脊顶后,哒啦哒!——大海就在我眼前!
我在此之前,已體会古代异教信仰的真实精神和力量,所以(有别于对大自然鬼斧神工之美的纯粹欣赏)每次在首度接触到地球上某些特别吸引人的景观时——某个海洋的海岸线、某条滚滚河流,或者巍峨的山脊、古王国的壁垒屏障等,一种神秘的尊崇就不禁油然而生。然而,这是红海!由于和我们的宗教历史有关,涉及犹太人当年轰轰烈烈的大举迁移,光凭这一点就足够令我对它目不转睛地凝视良久了。当年那些气喘吁吁赶路的以色列人,很可能就是从眼前这座山脊上初次见到那闪闪发光的海湾峡口。嗳,是的!另外,最棒的是,招引着我的大海正向我的双眼保证,证实了我选定东行路线的确是上策,而且也给了我很乐观的承诺,迟早会有清凉又充足的水可供饮用,然后可以躺下来休息。大海虽然还十分遥远,但我已经感到精神一振。我早听说过阿拉伯驼的耐力,于是就奋力往前冲,就像是坏了埃及人的兴致,正从法老的军兵手中脱逃似的。
然而,我还是尚未见到远方苏伊士的任何标示,但过了不久,我发现东面远处有座单调而孤立的大型建筑,于是我转朝那里行去,不久就看清楚,原来它是座堡垒,用来保护它周遭范围内的境域。毗邻堡垒周围有一些陋屋。我立即受到当地居民的热情招待,他们约有几十个人,正成群坐在小村落前的沙地上。用一加仑混浊的水浇熄喉咙里的如火干渴,并狼吞虎咽地吃点摆在眼前的食物,也只不过花了几分钟的工夫。在我那些主人家的惊讶尚未消失之前,我已经继续动身赶路了。我已获悉,还要再走三个钟头才能抵达苏伊士,而正在西下的太阳则警告我得另觅指引才能走到目的地。我倒是在最变幻难测又不定的气象因素中,找到了一种指引。风势已经连续几小时逐渐增强,此刻更刮成了劲风,而它的持续稳定使我认为风向会不变地再吹上几小时。所以等到日落时,我很小心地观察风向,结果发现它是从正西面吹来——完全朝向我要去的方向。所以,我只要顺风而行即可,简直是易如反掌。因为风势很强,只要我稍微偏离风向,马上就会感觉到逆风的阻力。日落后,天很快就完全黑了,但有强劲的风势指引我,而且一路顺风地带着我前行。
夜幕低垂后,我想,大概又勉力前进了两个小时左右,我见到远处有闪烁的灯火,于是大胆地怀着希望认为那里就是苏伊士了。但是在逐渐接近之际,却发现它只是一座孤零零的堡垒。我未曾驻足地与它擦肩而过。
我继续顺风前行;但终于碰上件倒霉事——很离奇的倒霉事,如果你乐意的话,大可取笑我一番。我曾经告诉过你,在骆驼背上要怎么个坐法,骑阿拉伯驼也一样:你得盘腿而不是端坐在置于驼峰上的一堆地毯或褥垫上。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那只本来往前行的阿拉伯驼突如其来地调转了方向,这个动作使得我本能地换了左腕,如同抓的是马缰一般。由于在一片漆黑中,我的双眼无法提醒我,其实我只是靠手中一条缰绳在指挥骆驼。这缰绳悬在驼颈上,我一伸手抓取的结果却是扑了个空,于是就一个倒栽葱地摔下驼背,腦袋朝下地凌空而降,一头撞上地面。地面相当坚硬(很紧实的沙地),幸亏头上戴了厚实的头巾(用来保护我免受强烈日晒),使我逃过此劫。从这么高的驼背上脑袋先着地摔下来后,还能够再站起身来,这对我来说,起初似乎有悖常理,但我很快就发现自己毫发无伤。那只阿拉伯驼此时已消失无踪。我向周围打量一番,见到刚刚经过的堡垒所发出的闪烁灯光,于是开始朝那里往回走。由于风势很强,逆风而行的阻力使我往西行进时倍感艰辛,但最后还是回到了堡垒所在。这座堡垒也和之前所经过的那座一样,有些陋屋依附而建,未几,一群面貌凶恶、神情阴郁的人包围了我。倒栽跟斗地摔下驼背,又不见了骆驼,都令我特别感到毫无靠山,然而此时却要虚张声势地表现得好像很了不起似的,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很吃力不讨好,可是实在是情势所逼,因为没有季米特里奥斯在身边帮我“吓唬人”。我几乎一句阿拉伯话都不会,但我还是想办法让这些家伙明白了,他们非得听我的话讨我开心,设法把我送往苏伊士。他们同意了,找来了一匹驴子,为我装上鞍座,并指定其中一个人徒步陪我前往。
后来我才知道这些人并不是阿拉伯人,而是阿尔及利亚难民,而且恶名昭彰。但他们在第二天就稍微洗清了他们的污名,因为他们让米塞利带着行李和骆驼安然经过,未加以刁难骚扰。不过米塞利那帮人中有个阿拉伯少年正好有点脱队落后,而他(如果他们并非出于恶意的话)却遭到这些流氓的洗劫。这帮土匪的品德实在低劣;一群大男人安然放过带着负载骆驼、衣着光鲜的旅客,却留下力气欺负一个衣衫褴褛的苦命少年。
我终于抵达了苏伊士。那个英国代理领事虽然得在半夜里爬起身来,却万分客气并且热情地在他家里接待我。老天爷!躺在漂亮的床单上真是令人开心,而且能拼命睡,醒来再睡,再醒过来,只为了可以再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