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养星球

2019-09-10 06:44[加拿大]朱莉·E.塞内达萧傲然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19年9期
关键词:莉娅德里外星

[加拿大]朱莉·E. 塞内达 萧傲然

地球总部,外太阳系事务办,外星语言研究所;地点未知

一只蜻蜓盘旋在静谧的池塘上,随即厌恶地闪开了。

聪明的虫子,这里流着的可不是水。按照外星语言专家的说法,羊水与它最为接近,只不过这种液体黑不溜秋、浓稠,而且烫得就像屋顶的柏油。

缕缕雾气从池塘盘旋而上。高级研究员泽伊内普·卡德里小心翼翼地堵住鼻孔,然后靠了过来。挥发物对人类无害,但是臭不可闻。她可不想让自己窒息或是打喷嚏。

尤其是还被他们看着。如果他们在看的话。

她跪在池塘旁,把桶子翻过来,倒出里面的黄色的橡皮鸭,每一只都画着俏皮的眼睛和嘴巴。很快,黑色的液体弄脏了鸭子的底部,但是鸭子们只是摇摆着身子,惹人喜爱。池塘表面荡开圈圈波纹,不知游荡在底下的他们……开心了吗?研究员们目前还没有答案。

研究员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他们提出这个问题,她在这里所做的一切均未得到答案。卡德里站起身,把桶放在一旁,刻意放缓每一个动作。他们知道实验对象会对突兀的动作做出什么反应。

桑德斯因此失去了手指。

这群橡皮鸭子是她带来的。她早年曾从事与动物交流的研究工作,而且对训练成功率较低的动物仍抱有浓厚的兴趣。若是常规操作无法引发有用的回应,那就必须采取非常规的手段。

波纹和鸭子。

算是个好的突破口。

下塔克堡水仙花道10B号

房间的角落里放着一把椅子,椅背木条上没有结蜘蛛网,坐垫是崭新的。椅子对面的墙上挂着一个颜色明亮的空袋子,还有一串被晒褪色的橡皮小鸭子,每当微风从打开的门或窗吹入,又或是有人在近处经过时,它们就会一阵晃荡。

椅子已经放在这里两年零五个星期又三天外加几小时了,电量仍然处于饱和状态。厄内斯特每次看到它时,都不知道拿它如何是好。

或许是因为悲痛还未愈合,反而愈发痛苦。小本在他心中的位置,如今只留下一个疼痛的空洞,但茱莉娅又如何呢?

椅子启动后,可以带着乘坐者外出走走。但它的功能也就仅此而已。

达维综合征,是这凶险狠毒的恶疾的名字,不少家庭因为它分崩离析,但还是有些家庭安然无恙。因此除了痛苦,它还带来了责难与妒忌。名称是以艾德琳·达维命名的,她是已知的第一起病例和死者。达维原本是个健康快乐的小宝宝,突然间骨骼开始扭曲,身体变得脆弱,最终全身的机能都衰退了。这种瘟疫专门袭击年幼的儿童,当达维综合征入侵他们的小社区时,患病幼儿的家长们立马带着孩子去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绝望地寻觅着希望。

茱莉娅当时已经接受了毫无希望的事实,所以把患病的本留在了家里,自己照顾他。随着本的身体机能一点点衰退,她竭尽所能将家变成了孩子的避风港:椅子是定制的,滑轮升降机蜿蜒穿过每一块天花板。最终,本的身体情况仍不可避免地恶化了,于是她开始帮助他呼吸,直至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本离世时,厄内斯特决心好好照顾她,直到她不再悲伤为止。

如今已过去了两年,可结果呢?

他拿起外套和拐杖,将展开的信纸放进了口袋——虽然只是一张纸,但好歹是官方的批准。

也许他知道要怎么做了。

地球总部,外太阳系事务办,外星语言研究所;地点未知

星际中心聚集了六大智慧种族,相聚在此主要是为了进行贸易,顺带满足各方的好奇心。其中两类种族不呼吸氧气,不喜欢亲自造访其他星球。另外四个种族的生存环境相似,在彼此的星球上有一定的生存能力,多少能存活一段时间。

新来的种族选择拜访其他种族居住的世界。拉客斯纳人管他们叫半人,鲍尔人管他们叫太空幽灵;塞恩人与司克萨人发出的一连串无法翻译的哨声,但听上去他们给新来者取的名字格外的不祥。来自地球的专家们管他们叫默者,因为实在没有更合适的名称了。

当然,默者也没有告诉他们其他的称谓。

首次接触默者的种族是类猫的拉客斯纳人,他们将默者误认为是粗鲁无礼的人类。可以理解,毕竟这群陌生的种族也是两足动物,有两条胳膊,胳膊末端也长着手,而且顶部也长了一颗头。

如果换做是人类,必定会注意到默者脑袋上并没有脸,本该是手指的地方长的却是弯曲的触手,手掌位置上是长满牙的嘴巴。拉客斯纳人发现他们极其缺乏教养,从不相互交换名字,也不鞠躬行礼。这群半人完全没有礼仪,而且似乎只对成年拉客斯纳人携带的共用工具包感兴趣。

于是默者起身扑向了工具包,用他们长了嘴的手夺了数个过来,其他拉客斯纳人连忙四散逃开躲避攻击。

直到这时,一名恐慌的成年拉客斯纳人拿出武器杀死了一名半人,剩下的两名半人放弃了卑鄙的攻击,平静地回到了他们的飞船上。

他们留下了一份礼物。

上塔克堡,梅雷咖啡馆

“很抱歉,可是……”厄内斯特展开了信纸,强压住内心的怒火,“这上面写着茱莉娅和我已经获批了。”

桌子对面的官员看着一脸不解的他,点点头。到目前为止,整件事都让人很困惑。为什么要跑到上塔克堡见面,还选在一家咖啡馆,这么神秘兮兮?官员身着崭新的套装,厄内斯特凭借自己从事太空巡逻的经验,确信她平常会穿制服,但猜不出是哪号人物。“的确给你们批了。具体的话嘛……”

“我们申请领养一条狗,品种年龄无所谓,就是当宠物养。难道就因为我们家……”如今已成了陵墓“……是为了……照看……我们不干。”厄内斯特拿拐杖的末端敲击着地面,自从一名粗心的鲍尔人不小心把他的一只脚砸伤之后,他就不得不开始使用拐杖,毕竟他一直很抵触义肢。“你们不能再让我们去照看小孩了,再也不想了。”说完,他觉得已几近无望。

为了能应答如流,来这里之前他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事无巨细的调查问卷,连篇累牍的表格,他甚至专门买了支笔,但仍然没有料到會是这样的情况。不过他们以前从未养过宠物,也许领养手续总是如此严格吧。他没敢问那些养过猫狗的兄弟,害怕自己问过之后就不想养了。

据他此前的了解,领养宠物特别简单,看起来是给家里带去新生命的最为稳妥的办法。茱莉娅没有反对,实际上,她根本没有提出任何看法。这对他无疑又是一次伤害。难道真的还要再养一个小孩吗?

如果把宠物换成小孩,估计茱莉娅就会有意见了。

厄内斯特把咖啡放到一边,看着官员从包里取出一本卷宗,打开后拿出几份别在一起的打印文件。厄内斯特上一次见到这些东西还是在博物馆里。“你们的安全调查从来没有被驳回过。你们两个都具备极为良好的地外工作与培训经验。”官员往前靠了靠,“因此你们是理想的候选人。”

他们是在木卫三基地认识的,当时茱莉娅是一名工程师,厄内斯特正在进行他的第一次巡逻任务,但这样的背景怎么会——他眨眨眼。“为什么我们不能领养一条狗呢?”

“外太陽系事务办有更加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们。厄内斯特,在我跟你解释前,麻烦你先在这里签字。”说着,她把另一张纸递给了他。

厄内斯特这辈子已经签过不少保密协议了——如果要进入太阳系的官僚系统工作,肯定要遇到一些莫名其妙的鬼协议——然而当他阅读纸上的内容时,眼睛不由得瞪大了。违反协议的惩罚是立即永久性地逐出地球,这还是第一次。

两年来,他心中第一次涌起一阵好奇。

地球总部,外太阳系事务办,外星语言研究所;地点未知

下一阶段需要两个人参与。池塘一端已经设置了档台。卡德里与她的助手费雷尔将第一个运输块放入雾气昭昭的黑色液体中,然后紧紧闩在侧面。放置完成后,她打开运输块的出口;与此同时,费雷尔启动控制器,将档台降下,放入所需数量的鸭子。

只见这些亮黄色的橡皮玩具摇摆着身子游向运输块,身后泛起阵阵波纹。慢慢地,慢慢地,两人几乎屏住了呼吸。此时,任何一点扰动都会让藏身水面之下的物体返回塘底,或者刺激它们跳出水面。它们胃口可好得很呢,而且牙齿锋利。桑德斯就是教训。

他们手头的信息太少了……

第二批迎来不速之客的种族是鲍尔人。从拉客斯纳人的报告中,他们已得知这群陌生人实际上并不是人类,而且胃口很大。于是鲍尔人建议他们的公民将自己的卵块从屋檐搬移至室内藏起来。在他们看来,就算卵块在黑暗中藏匿一天会带来创伤,但也总好过让这群被鲍尔媒体兴奋地称之为太空幽灵的家伙吃掉。

采取措施后,鲍尔人派遣了一大批使者来迎接幽灵,既然贸易能让星际中心来自不同星系的文明牢牢黏合在一起,为什么不抢先和这帮人达成贸易协定呢?

毕竟,拉客斯纳人过于谨小慎微,总是轻易给人下定论,这是众所周知的。

这群陌生的外星种族从飞船上跑了出来,把礼物扔到鲍尔人使者硕大的脚边,然后便匆匆离去了。

于是,鲍尔人总结认为,他们光荣伟岸的使者团把太空幽灵们吓了个服服帖帖,因此对于星际中心的其他种族而言,这些太空幽灵应该也不成问题了。

卡德里关上了出口,开始准备下一个运输块。

如果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下塔克堡水仙花道10B号

自从失去本后,茱莉娅双唇原本的润泽全无,嘴角满是细纹,仿佛时光已等不及将她也从厄内斯特身边夺走。不知有多长时间,厄内斯特没有在她美丽的脸上见过任何表情了,此时他很惊讶地看到她嘴角的细纹开始加深,正一脸愤懑地看着他。“你竟敢让别人来代替我们的儿子!”

然而,怒火总好过冷漠,但他也正是利用了她此前漠不关心的状态,让她在保密协议上签了名字。“你也了解了工作的内容。”说着,他把手按在两人之间的协议上,“这和本无关。”和领养小狗也无关。“这是外太阳系事务办交给我们的重要工作……”

“去他妈的外太阳系事务办吧!”说罢,她脸上的愤怒也消散了,眼神低沉了下来。“厄尼,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吗?”那口吻似乎在说他打开了释放恶魔的门。

他语气坚定地说:“只是短期合同,让我们提供一个试验环境,就在我们家,一周而已。你随时都可以叫停……”

“那是因为他们会一直监控我们家的每一个房间。你也注意到了,协议上说的……”她的手指松开了协议。

监控是厄内斯特自己坚持要的,同时他也提出,若是那该死的东西以任何方式威胁到了他们,他有权宰了它。

官员对此毫无意见,这不由得让他觉得有些不妙。

“试试吧,茱莉娅,好吗?”厄内斯特抓住她无处安放的双手,放在了协议上,“我需要……”说着,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变得很遥远,于是连忙咳嗽了一声,重新组织起语言。“我需要找到生活的意义,我们都需要。好知道……我们并没有因为本的离去而不敢再活下去。”

喘息之间,茱莉娅的脸上仿佛闪过一丝曾经的温暖,两人四目相接。

但很快,她移开了目光,没再说话。

地球总部,外太阳系事务办,外星语言研究所;地点未知

当半人,也就是太空幽灵的飞船靠近塞恩人与司克萨人的殖民卫星时,无论是塞恩人还是司克萨人,都毫不犹豫地关闭了港口,熄灭了灯光,希望这群陌生人能读懂他们的暗示。

不过,飞船仍然进入了基地,并将一个拴紧的卵囊贴到了他们的基地上。

现在,该轮到人类了。默者抵达太阳系后,按照人类发出的指令——虽然人类并不确定他们是真的听到了,但他们的确做出了反应——将飞船降落在了月球。没人愿意邀请他们来自己家。

此前被拜访过的文明向地球总部提供了对于默者的解读,表达了他们各自不同的情绪,有满意,有兴奋,也有怀疑。毕竟,相比起来,默者长得与人类更为接近。于是,总部的其他语言学家开始寻找沟通的方式,忙得团团转。

而在卡德里的训导下,新一代成长起来的默者学会跟在鸭子后头走了。

人类并非第一个拆开礼物的种族。当愤怒的拉客斯纳人将收到的礼物—— 一个卵囊——撕开时,液体与抽搐的人型胚胎喷洒到了地面上,默者后代们的血溅了他们一身。这也太古怪了吧?难道是让他们吃掉这些玩意儿吗?他们没吃,直接毁掉了。

鲍尔人也毁掉了他们的礼物,但是无意的。就和所有关爱孩子的鲍尔父母一样,他们把卵囊中的默者婴儿挂到了室外取暖。不幸的是,卵囊很快漏了,开始皱缩,一天时间就全部死亡了。鲍尔人按照传统,举行了仪式性的晚宴,吃掉了这些幼儿的尸体,并表示味道很鲜美,就是有点苦。

贴在塞恩人与司克萨人基地上的卵囊一直在那,都被冻硬了。他们还在卵囊旁立起了警示标志,以防它被人踢落,滚到进港航道上去。

所以,人类的处理结果肯定会更好,因为不可能更糟了。尽管如此,人类的外星语言专家仍然对他们的池塘非常之自豪。虽然外太阳系事务办坚持向默者的飞船传输他们的处理过程,但那三个将卵囊交到人类手中的默者究竟是如何看待这一切的,依旧是一个谜。在将其幼虫——在人类世界中的称谓——转移至接收罐的过程中,大部分都失败了,直至最后确定了正确的热量与溶质后才转移成功。不过在最终向幼虫提供合适的食物,以及阳光中合适的光谱范围之前,剩余下来的幼虫几乎已处于濒死状态。

瞧瞧,还是我们办事靠谱。就等我们用科学的方法解开你们的谜团吧。

他们是食肉动物,至少在早期是食肉的。最开始给他们喂的是彩虹鱼,接着喂更大一点的鱼。他们长满触手的手-嘴吃起东西来快得吓人。此外,生长速度同样也快得吓人。

与此同时,默者一直留在他们的飞船上,大概是在观看传输的画面吧。

毋庸置疑的一点是,人类目前仍然缺乏数据。卡德里揉了揉眼,驱赶走睡意,摸索着自己的杯子。幼虫阶段已经明白无误地结束了,默者的后代们从接收罐和池塘中爬出,犹如一团团由触手、空无一物的脸部以及滚圆的躯体构成的黏稠物体。费雷尔尖叫着跑开了;但当幼虫完成大规模的自我成长后,它们吸入了第一口空气,随即塌缩成了一摊摊烂泥,像人类的新生儿一样无助。

他们长得奇丑无比——当然,不同物种间存在着偏见。此时,包括卡德里在内的不少人,注意力迅速转移至显示默者飞船的显示器上。很显然,他们应该要做出回应了。

人们做了各种推测,但一切如故,除了这里——收养了数十个外星婴儿的语言学部门。每一只幼体都和成年默者一样缄默不语,只不过仍然需要喂养,当然,也都需要戴尿布。

也都可以咬掉粗心者的手指。

桑德斯就是教训。

上塔克堡,黑狗酒馆

“厄内斯特,我们肯定搞错地方了。”

他没开口,但同意她的话。来酒吧领取婴儿,这地点实在是太怪了。虽然信上是这么说的,不过他怀疑更重要的目的是为了把他们支开。等他们离开家后,一群面无表情、假扮成西北供暖能源公司员工的家伙就会蜂拥进入他们家中。

厄内斯特用拐杖敲击着靴子里面的脚趾,走进门,带入一阵被雨水滋润过后的夜晚的空气。门内老啤酒与汗液散发出的潮湿气味奋力穿过其间,朝他们袭来,厄内斯特尽量控制自己不去闻它。“挺干的。”他最终还是冒险闻了闻。

伴随着强劲的节奏,轻盈的舞者在钢管间舞动着身姿,茱莉娅抓住了他的胳膊;对于她这样的女人而言,这种依赖感十分陌生。毕竟在退休回地球上成立家庭前,她曾经被提拔为基地的主管。长久以来,她一直躲在家中自我悲伤;长久以来,她都失去了生活的意义。

厄内斯特相信她不会一直这样下去。茱莉娅不是这样的人。

一个带着百合花香味的诡秘身影出现了。“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来这儿。”身穿黑红色蕾丝的女人斜睨着茱莉娅,朝她脸上吐出一口烟,“你们是来接小崽子的。”

茱莉娅松开了厄内斯特,站直身子。满头银发的她抬起头,用命令式的口吻说道:“这是我们的事,你最好少管闲事。”

女人笑出了声,身上的赘肉随之一阵抖动。“说的没错。”她眼周泛红,双眼闪现出光泽,“不过这就是我的事。带批准信了吗?”

这就是跟他们接头的政府人员吗?她的语气更像是个买卖婴儿的黑市贩子。厄内斯特抓紧了自己的拐杖,要是自己带了巡逻时配发的电击器就好了。

茱莉娅毫不犹豫地答道:“带了。”

“这个年龄重新为人父母,有点晚了吧?”

“你到底要不要批准信?”女人涂着亮紫色指甲油的手指刚捏住茱莉娅拿出的信封,茱莉娅立马把手收了回来。这么久以来,厄内斯特是第一次见到妻子再次展现出这一面,有两年零五个星期和……

“这边来吧。”女人不得已说道。

……他藏住了自己的笑容。

地球总部,外太阳系事务办,外星语言研究所;下塔克堡

“红色十零警报”,这个名称中的数字是“即将发生碰撞事件”的警报代码,但无法辨别即将碰撞的到底是舰队还是游客。這种问题常常出现,所以当呼吸甲烷的种族向星际中心发出该警报,表示有更多的默者飞船前来时,所有人都谨慎地做好了最糟糕的准备。

默者舰队将在一个地球周内进入太阳系,因此外太阳系事务办派遣了不值班的人员前去处理大量涌入的信息,无非就是在问:“我们要怎样与他们沟通?”或“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没处理好?”

因为默者送来的是婴儿,而不是字典,卡德里沮丧地想,人类根本没有从停留在月球上的默者手中获得任何消息。他们到底有没有接收到我们传输的信息?还是说他们休眠了?

默者到底关不关心人类如何处置他们的——怎么说呢——后代?

她撇撇嘴,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是有意义的问题。倘若默者与人类一样,的确关心自己后代的话,为什么一开始要把婴儿送出去?

为了迅速找出答案,外太阳系事务办命令将默者后代按每三只进行分组——成年默者每次出现在公开场合时都是三个人,可能是巧合,但所有人都决定冒一次险——全球十四所机构各自采取不同的途径来测试试验对象,同时向停泊在月球的飞船传输实时信号。

这家私人的人类住所是最后的试验场所。是卡德里个人的决定。协议内容很简单:“这就是我们的要求,你们看着办吧”,要求让两个对默者一无所知的人类与一只默者后代生活在一起。

这两个人都有在狭小空间与非人类种族工作的经验,虽说如此,可是当她看到他们家中放在角落的椅子和弥漫家中的悲伤氛围时,仍然心存疑虑。但他们没有时间去找其他人选了。迟疑中的卡德里再次检查了一遍他们的房间,目光被椅子对面的一排褪了色的小鸭子吸引了过去。

她从不相信兆头什么的。

但她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上塔克堡,黑狗酒馆

尽管它裹着漂亮的针织毯子,但是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个婴儿。

它的模样简直如同梦魇,扭动的触手与湿乎乎的黑色躯体闻上去一股鱼腥味儿。厄内斯特咽了下口水,不敢接到手中。

于是,茱莉娅张开双臂抱了过来。突然触手闪过拽住了她的头发,只见她语气坚定地低声说了句:“不准这样。”然后将那骇人的玩意儿裹在了襁褓之中。接着,她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如冰般冷酷:“就一周。”

由于他当初带回家的合同上已经有了他们的签字,所以他们必须把这玩意儿带回家。

厄内斯特不由得叹了口气。

地球总部,外太阳系事务办,外星语言研究所;感官剥夺实验室

“我知道有时间限制。是的,可是……”屏幕上的面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李自己的镜像,表情沮丧。

“他们难道不知道我们在这里的工作内容吗?”高级技术员问道,“还规定我们要在三十个小时之内取得进展?”

“他们清楚得很。”高级研究员李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此前他们都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因为他们获得了外太阳系事务办的批准,对一种有意识的非人类种族进行试验。李已经做好了计划——“跟我们无关。我们只需要进行一次快速的状态检测,选一只吧,记得把创口控制到最小。尽最大努力进行记录。”

技术员摇摇头,按照李的吩咐开始工作。

李靠在椅子上,指尖相碰。她会尽自己所能,而且他们目前的工作完成得相当出色。在进行静脉注射操作后,她将每只处于零重力罐中的幼虫固定住,确保不会有外界刺激源引发这群外星生命的剧烈反应。巨大的束带将监控设备悬挂在空中,记录着零重力罐外所有的已知外部因素,并将其反馈至计算机中,计算机则会将相关变动与试验对象的脑组织或身体其他部分做出的最微小的反应进行匹配。明天,他们将开始提供刺激源——

此时,她的屏幕亮了,显示的是技术员的脸,他凑得很近,满头大汗。“你最好过来一下。”

片刻之后,作为研究小组中从不惊慌失措的領导,她开始失声尖叫,而成员们对她为何会有如此的反应产生了分歧。

有人认为是因为三只试验对象均已死亡,尽管反馈信息与监视器却显示它们仍然活着……

还有人认为是因为三只对象原本空白的脸部如今皱缩成了她的脸,犹如戴了面具一般。

下塔克堡水仙花道10B号,第一天

“我们没必要这样做。”厄内斯特说。

茱莉娅没有转身,而是忙着找个地方放橡皮鸭。

“你没必要这么上心。”厄内斯特继续说。

看她那样子,好像本从未在这张床上睡过似的。她把这坨一动不动、丑如梦魇般的外星生命放了上去,还把玩具鸭子、五颜六色的行星与圆鼓鼓的飞船玩具摆在一旁;对她来说,仿佛这一切并不是对自己孩子最严重的背叛。“你干吗这样?”他不假思索地问道,走进了卧室。“食品储存柜已经弄好了……”他毫无感情地说道,柜子的门可以上锁。茱莉娅这是在惩罚他吗?

她歪着头,似乎听到了他的言外之意。“别乱想。这是家里的客人,厄尼,不是来坐牢的。”说着,她将以前自己为本做的被子卷起来,然后把这位“客人”裹在其中。

一把黑色的触手快速地摸索着被子的材质,然后紧紧地拽住被子。其他的触手向厄内斯特伸过来。“过来点,厄尼。让它摸摸你。”

“你看见它吃东西的样子没?”它的触手会一把夺过猎物,迅速塞到嘴里。如果金鱼太大塞不进,它满口的牙齿就会一口咬断,剩下的那截会滑开,然后再次被触手捕获。

茱莉娅伸出一只手,触手以快到吓人的速度发现了手的存在,不过没有缠住或拉扯她的手,而是碰了一下后收了回去。一下子,它那粗短而又弯曲的腿踢了踢——似乎感到很愉快。茱莉娅已经学会如何将柔软的小靴子套到它长了三根脚趾的脚上了。穿鞋的时候的确挺可爱的。

“厄尼。”

长了触手的嘴-手因为过于奇怪,反倒不会让他觉得困扰,就是有点担心会被咬到。不过,他在木卫三基地的时候什么没见过。

此时,厄内斯特极不情愿地走到床边,往下看了一眼。

那颗头颅让他特别焦虑不安。它虽然是婴儿大小,但就像被落叶覆盖的一团被人遗弃的腐尸,浑身满是灰黑色的线条,摸上去黏糊糊的,很软。它没有长毛,但是有毛茸茸的手感,像是长了霉;头是鼓胀的,就像是从身体里炸出来的一只寄生虫,否则的话,应该是像他们小孩的一样是——

“厄内斯特·阿尔伯特。”

他盯着茱莉娅,不理解为什么她口吻如此严厉,可马上他就发现那个小东西已经躲到了小床的另一端,触手把鸭子和被子也一道扯了过去。它不想靠近他。

等等,它是在嘬被子吗?

“厄尼,”她语气缓和了些,“他就是在有样学样。如果你怕他,他也会怕你。”

“他?是男的?”厄内斯特回应道,呆站着。

“应该是的。换尿布的时候看得出来。”说着她朝他挥挥手,表示这不重要。“你教我的——还记得吗,在基地的时候。你说我们的姿势、声音与气味,所有会随感受而变化的因素,都会让别人也受到影响,无论他们与我们有多么不同。”

他的茱莉娅又回来了。他那强势、聪明、果断的茱莉娅回来了。而且比以前更棒,因为她在支持着他,尽管原本应该是他支持茱莉娅。厄内斯特走上前去,嘴唇感受到了来自她的温暖的气息。他抓住她的手,而他自己的手却在不停颤抖:“茱莉娅。”

她的笑容让他满心欢欣,幸好如此,不然当冰凉的触手碰到他手腕之时,只怕他会吓得蹦到天花板上去。

地球总部,外太阳系事务办,外星语言研究所;地点未知

第二天快过去时,默者的舰队刚穿过拉客斯纳人的领域,十四组试验对象中已有八组处于非活跃状态。该状态就是指默者婴儿死亡,无论是死于试验还是照顾不当。死亡婴儿僵硬的弱小躯体被迅速转移至了月球进行解剖,外星语言专家确信在那些如今已瘪下去的外星婴儿的脑袋中,一定有一些特有的感官被他们忽视了。

卡德里不相信这样的说法。默者的神经系统具备视觉和听觉,这点已经由观察结果确定了。位于喉咙位置的囊袋表示他们具备发声的能力,不过可能发育不全,属于其水生阶段的残留。按照她的经验,最重要的是进行交流的欲望——即交流的必要性,而无论你怎么捣鼓它们的尸体也无法确认它们有没有这种欲望。站在人类的角度,这么糟蹋实在令人痛心,但是成年默者目前仍然没有就他们所接收到的影像、已了解的信息表现出任何沟通的迹象,也没有显示出想要沟通的欲望。

卡德里认为,除了他们的“礼物”,其他均看不出任何意义。迄今为止,所有人类接触过的、能进入太空航行的物种均发展出了离开原生星球的途径,无论太空多么凶险,他们仍然坚定地留在太空中,继续着探索。

人类遇见的其他生命形式,都在尽最大的努力与外界沟通,尽管不同物种间外表迥异,但依旧展开了富有意义的对话。

她拒绝在此刻放弃。

下塔克堡水仙花道10B号,第二天

“妈的。”厄内斯特听到了水流的声音。如果是茱莉娅在给浴缸放水的话,说明小多豆又擅自藏起来了——不是第一次了。

他们得给他取个名称,于是就开始管他叫小多豆。这个名字原本是他给领养的狗准备的,当然前提是茱莉亚得能遇见她心仪的那条。

严格来说,他们并没有领养小多豆。合同上规定的是一个星期,而且事实证明,虽然在家里养一个外星婴儿挺刺激,但也让人身心俱疲,今早开始,便是茱莉娅所说的可怕的第二天。除了触碰过他的触手以外,他们之间再没有任何有意义的互动,而且小多豆显然没有听他们说什么。他醒来之后就是进食,然后不知疲倦地满屋爬。每个房间、每个柜子和每个碗柜他都进出过——把里面的东西拖出来,厨房因此变得一片狼藉。无论他想要的东西在哪,这个意志坚定的小东西的触手都能熟练地将其拖走。

茱莉娅觉得是时候让小多豆自己探索了。但说实话,这也由不得他们,厄内斯特暗自庆幸小多豆还没尝试过攀爬。

现在该轮到处理他脚下的垫子了。小多豆吃东西后会拉屎,而且拉出来的屎是一团恶心又黏糊糊的绿色黏液,试遍了各种尿布都兜不住——所有的家用去污剂也除不去。厄内斯特只好戴上手套,亲自把每一坨凝结成膏状的大便捡走。会有专人把大便收走,他推测还有其他人正急不可耐地等着检测小多豆拉的屎。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有人会调包他们家的财物。

他估计房屋保险范围并不包括因外星粪便导致的损失。

又开始放水了。浴缸里放着一条即将被捕食的金鱼和一个政府配发的橡皮鸭子,这两者能够让藏身他处的小多豆现身,但是一定要立刻关上门,不然转眼他就不见了踪影。接着他就会找个地点继续藏着拉屎,无论他们叫多少次“小多豆,停下来!”都没用。

可怕的第二天。

地球总部,外太阳系事务办,外星语言研究所;厌恶疗法实验室

“试验对象对恐惧引发刺激源表现出了第三型镜像反应,过程可重复。需要我解釋吗?”

敌人的敌人……卡德里这些天一直失眠,睡觉都成了奢侈,不知何时才能和朝人类驶来的默者飞船搭上话,目前他们已经进入了鲍尔人的领地。

“不用了。”橡皮鸭子上留下了默者幼体的脚印。如今它们已能感知到人类的恐惧情绪了,但卡德里不知道这种进展有什么用,更何况——雅顿·毕晓普虽说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但能力还是有的。卡德里用鲍尔语默数了十二下,然后停了下来。“你是说,他们能意识到我们了。”她把手放在自己胸口,“默者——这些幼体——可以感知到人类的基本情绪?”

“几乎是即时的,难以置信。” 毕晓普一只手捋了捋头发,双眼放光,“就连拉客斯纳的口译员都做不到。这些试验对象……”

“你的汇报中有没有什么突破?”她需要的是语言。一帮长相骇人的小宝宝可没法说出它们的语言。此外,成年默者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在那之后他们就死了。”他调出了一个显示界面,“就像这样。”

卡德里此前曾见过其他幼体的尸体,包括那些李认为长得很像她自己的、满脸褶皱的幼体。看来,不同的人内疚时的表现各有不同。而这——她往前靠了靠,抽了口气。“这……这太可怕了!”

“可不是嘛。”毕晓普笑道。

三只幼体躺在地上,触手攥紧。确实死了,它们的脑袋已经变形,这次肯定没错了。

每只身上都有仿佛被狗撕咬后留下的利齿印。

下塔克堡水仙花道10B号,第四天

他们继续照料着小外星人的日常需求,确保他留在室内,留在他们的视线里,但是从第二天以来,一切仍然照旧。他们把被小多豆无视或把玩过的玩具送到他跟前,在他不动弹的时候给他读故事,除了需要在浴缸里放水给他喂食,其他各方面都把他当人类的幼儿一样来对待。他们很有耐心,本还在的时候,茱莉娅学会了带小孩,所以厄内斯特一切听从她的吩咐。

今天已经是他们履行合同义务的第四天,小多豆和以前变化不大,厄内斯特脑海中一直有个挥之不去的想法,觉得如今这状态并非监视者想看到的。

但他不清楚他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谢天谢地,茱莉娅总算恢复了过往的活力与笑容——虽然这和小多豆被送来这里的目的毫无关系——因此他也没有过多地去想其他事。

可为什么呢……正在削土豆的厄内斯特突然间停了下来。他的手指感到戳痛,似乎刚从休眠状态中苏醒。他那该死的本能反应呢?这段时间他仿佛从现实中被抽离了出去,他愤懑地想到,茱莉娅也一样,直到现在才开始思考。

他们要看管一只外星婴儿,看管一周的时间。

这意味着他也有父母。意味着有其他小多豆的同类。

小多豆的父母知道是谁在看管他们的孩子吗?

他把削皮刀放入了工具袋。

地球总部,外太阳系事务办,外星语言研究所;地点未知

“他们在木卫三停了下来。”

会议室里轻松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太久。“我们观察到默者已经接受了导航指令。”外太阳系事务办主管阿列克·崔米尔突然说道。他有着极强的自控力,毕竟要与包括他自己所属的种族在内的六大种族打交道。正因为如此,他此刻严肃的表情和语气立刻使得其他人不安起来。“我们还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来,也不知道这些飞船会造成怎样的危险。妈的,停在月球上那艘飞船能做出什么事我们也一无所知——也不清楚他们的目的。你们语言研究所目前有何进展?”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卡德里身上,她顿时心跳加速。“崔米尔主管,试验正在进行当中。”

其他人一阵骚动。这群人类之中的研究学者与外交精英此刻或亲自或远程在参加此次会议,所有人看上去都很不满。崔米尔示意她展示一下,随后,一只默者幼体的画面显示在所有屏幕上。幼体此时正吊在天花板下方,站在下面的人是厄内斯特和茱莉娅,两人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懊恼表情。“你管這叫试验?”

“领养者已经和默者幼体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此前从未有人能……”

“我的天!”

卡德里嘴唇紧咬,与此同时屏幕里的外星婴儿扯掉了身上的尿布,像挥舞旗帜一样舞动着,绿色粪便在空中四溅,两人避之唯恐不及。尽管没有声音,但也能很清楚地看到厄内斯特在尖叫,而茱莉娅则在一旁大笑。

接下来是一阵可怕的沉默,直至有参会者发出了一声紧张的偷笑。

“这么说,这些画面也被同时传输给了默者的飞船。”崔米尔发声了,语气尖锐。

“还包括他们之前所有的互动。”卡德里回答道,“我们不知道会……”

“你竟然把一个外星人当作被领养的儿童交到了两个退休人员的手中,而且看上去他们对它不管不顾,任其在家中猖獗,还是在地球上。作为像你这样的精英科学家,竟然会如此冒险,简直不可思议。”

卡德里没被他的话影响,而是敲击了一个控制键,屏幕上显示出之前死亡的所有默者幼体图像,他们的头严重扭曲,皱缩成骇人的形状。“主管,正是这些图像告诉我值得一试。对于目前的情况,我们尚无法理解,也没法弄清楚默者无论走到哪都要留下卵囊的原因。试验会继续,这是我们找出答案的最后机会。”

“他叫小多豆。”

“没错,主管。小多豆。”

崔米尔皱起了眉头。“那就继续吧,卡德里。在出大事之前,我需要找到跟默者进行交流沟通的方式。”

因为人类有暴力倾向。因为他们必须假定默者种族也有使用暴力的可能,所以他们决定一搏。这是崔米尔的赌博。

卡德里点点头。“会找到的。”

下塔克堡水仙花道10B号,第五天

小多豆今天格外地难对付,在屋里疯了似的四处乱窜,等他们终于把这蠕动的小怪物哄睡了之后,已经没有了一丝力气,倒头就睡了。不过,厄内斯特还是醒了过来,将目光投在窗外飘动的树叶投下的影子上。终于,他翻了个身,对着茱莉娅的耳朵轻轻说道:“你说这一切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感到茱莉娅的身体僵硬了起来。“你是说小多豆吗?”她低声回道,基地多年养成的习惯,“我觉得是个试验。”

“试验他们吗?”

“也可能是我们。首次接触什么的。”

尽管盖着被子,厄内斯特仍然被她话里的意思惊出一身寒意。普通公民是不能参与涉及外星文明的外交事宜的——这没什么可说的。“可这试验也太累人了吧。”他嘟囔道,“还得洗被粪便弄脏的窗帘。”

茱莉娅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厄尼,如果我们失败了,后果可能会很麻烦。”

“在我看来,现在窗帘才是麻烦。”他说。

“你懂的。如果这一切背后的原因比表面看上去更复杂,该怎么办?而且小多豆——”她的声音发抖。“……厄尼,我觉得他并没有表现出那些人想要的样子。”

“我懂。”他紧紧地抱住她,以前很多个夜晚里,当他们担心本的时候,绝望无助的时候,他就会拥她入怀。虽然小多豆长着触手,头上没长脸,就像个大号的李子,但此时此刻的感受与本在之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对他们来说,没什么不同。

地球总部,外太阳系事务办,外星语言研究所;地点未知

在堡水仙花道10B号街对面,有一栋空置的房子,是他们的临时指挥中心。卡德里绕过躺椅,她不想等员工把当天的录像进行梳理后再给她。其实她的手下都很称职,只是如今绝不能略过任何一点信息,否则就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昨天起,幼体——也就是小多豆——已经停止进食了。外星语言专家搞不懂为什么,此前丰富的粪便样本也已成了历史。如今,已经没有粪便给科学家们测试了。

卡德里手肘托举着脑袋,盯着屏幕。厄内斯特和茱莉娅看上去和她一样疲乏,一样纠结。他们已经猜到,这一切绝对不只是实验那么简单,但他们还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卡德里目睹了眼前的影像,能理解他们的感受。这便是生而为人的精髓,人类最棒的地方,就是能够与无助的人产生共情,分享他们的痛苦。

也不知道那些在观察的默者能不能理解……

但理不理解不是他们的责任,而是她的责任。她有错过什么吗?所有线索都在这儿了。肯定的。

下塔克堡水仙花道10B号,第六天

小多豆不再自己乱动了。茱莉娅把他放在本的椅子里,周围都是垫子和卷起来的毛巾——因为他现在还太小——然后把他推到一缕阳光下面。厄内斯特蹲伏在前方,强迫自己露出笑容。他把那串小鸭子在小多豆面前晃来晃去。“看呀,小多豆,是小鸭子呢。”

一只触手伸了出来,很慢,很用力,然后垂了下去,显得软弱无力。茱莉娅把他的触手扶起,收进毯子里。“乖,乖。”

厄内斯特站起身,盯着天花板,吼道:“你们为什么还不过来?他病了!”为什么他们不听呢?“你们必须得过来!”

“他们不会来的。”茱莉娅轻声说。她蹲在椅子一只扶手的旁边,示意厄内斯特到另一侧去,“你知道他们不会来的,厄尼。”

他很想发怒——愤怒使他想起了本,他妈的,本那时候是多么无助啊,无法自己呼吸——他的眼神与茱莉娅相遇。他点点头,怒气随之消逝,一如多年前的自己。

厄内斯特走到椅子的另一边,抓起茱莉娅的手,然后放在椅子上,就和从前一样。他的另一只手穿过小多豆冰凉的触手,但手指被刮伤了,茱莉娅以前也这样受过伤。“不准咬人。”他提醒道,其实他并不介意,只是想要说点话。

触手轻轻地抓起他的手指,厄内斯特没有移开。虽说他现在不像年轻的时候,那时一蹲就能蹲很长时间,但不知怎的,他现在觉得并没有蹲了很久。

接着,茱莉娅倒抽了一口气。“怎么……厄尼,快看。”

“我看到了。”小多豆空无一物的脑袋就在他们眼前产生了变化,灰黑色的斑驳皮肤开始弯曲起皱。“他是不是要……”他开口道,立马意识到他们根本不知道外星人的死亡过程是怎样的。

忽然间,厄内斯特注意到这根本不是死亡的过程。

而是变态过程①。

地球总部,外太阳系事务办,外星语言研究所;地点未知

卡德里往街对面跑去,躲开了一辆自行车和一个遛狗的行人,此时耳机里传来通知,月球上的默者正在离开飞船。然而现在发生在水仙花道10B号的事情更重要,她一定要亲自在场。

不可思议、震惊、难以置信——各种各样的形容词纷至沓来,还有其他更多的类似形容词来描述她目前的感受。

咚咚咚。

开门的是厄内斯特,他看上去一脸惊愕,但也很开心。他朝卡德里挥挥手,示意她到前面的房间里来。

房里放着椅子,小多豆坐在椅子上。

“多豆没有便便了!”多么清晰直接的话语,小多豆说话的嘴才刚刚长出来。说实话,他的嘴似乎仍在形成过程中,同时出现的还有类似人类的鼻子与眼窝。

茱莉娅一只手握着一只触手——触手没有变化——然后朝卡德里露出一个自豪的微笑。“你们等的就是这个,对吧?”

“多豆真棒。”

苍天在上,他刚才是……在自得地笑吗?

“没人料到会到这一步。”卡德里回答道,有点破音。厄内斯特咯咯笑了起来。

她刚才的样子有点歇斯底里,但她完全理解自己。接着,茱莉娅坐到了椅子的另一侧,伸出手指,很快便被触手包裹住了。

“小多豆,”她说,“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吗?”

他的眼睛不过是两个黑色的眼窝,但是眼窝深处长着一些灰色的小芽,此刻全都朝向了她。拟态伪装,卡德里提醒自己,一边抑制住强烈的情绪,一边继续保持不动。她很小心。

“茱莉娅。”小多豆抓住女人的手举了起来。“厄内斯特。”男人的手。“小多豆。”

她懂他的意思吗?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同时也感受到了来自远方观察者的压力,卡德里走到椅子旁,伸出自己的手。“泽伊内普。”

小多豆眼芽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她的两边,好像漏掉了什么似的,然后卡德里感受到一股急切的晃动。这也是交流的一部分吗?人类、鲍尔人、拉客斯纳人,以及塞恩人与司克萨人都是以个体形式出现的,莫非默者不是么?卡德里一边思考,一边将手伸向外边。“费雷尔。还有你——你叫什么名字?”

费雷尔的助手——同时也负责安全与监视——站到卡德里左边,把一只长满老茧的手放在了她的手中。“我叫马特。”

卡德里目光直视着椅子里的小生灵,分别举起另外两人的手,模仿这位外星来客刚才的动作。“费雷尔、马特、泽伊内普。”

小多豆嘴里还没长牙齿,但刚才他是在笑吗?“泽伊-内普。泽伊内普。真好。”

但愿吧,她立刻进入了下一步。“小多豆,你愿意跟我来吗?还有你们?”她连忙补充道,“月球上有大人在等着你呢。”

他的嘴闭上了,黑色的嘴唇连成了一条线。眼睛变得像是挂在树上的浆果,不过令卡德里感到欣慰的是,覆盖眼球的眼睑已经在形成当中了。

厄内斯特看向茱莉娅,她的想法与自己是一样的。她慢慢露出微笑,卡德里随之屏住了呼吸。

“前提是必须让小多豆先吃点东西,”茱莉娅坚定地说道,“他现在很虚弱。”

小多豆发出了嗤嗤的笑声,很像人类。“多豆又要便便了!”

地球总部,外太阳系事务办,外星语言研究所;地点未知

没有适用协议。

高级研究员泽伊内普·卡德里指出,现有的各类协议根本不适用于当前的情况:外星幼体在地球被收养,然后被送到月球基地,协助人类与他们的文明建立外交关系。

飞船起飞,离开地面。厄内斯特和茱莉娅轮流抱着小多豆,给他包裹了一层蓬松的毯子,遮住他异于人类的外貌,但时不时会有一只触手从中游离出来,感受著坐垫或窗户的材质。他们把橡皮鸭子也带过来了,费雷尔还带了一个冷藏箱,里面满满的都是活金鱼,他将箱子夹在自己双脚之间,以便随时都能给他喂零食吃,不过小家伙在出发前已经在浴缸里好好吃过一顿了。

很快,他就拉了。卡德里看到后,悄悄笑了出来。

现在,小多豆的脸毫无疑问是人类的特征,只不过手感仍然毛茸茸,肤色斑驳,呈灰黑色。他的脸既不完全像茱莉娅,也不完全像厄内斯特,而是两人的特征皆有。卡德里很好奇,不知道他们的外星宝贝是否和他们已去世的儿子有相似之处,但她始终问不出口。

作为默者,他也许是他们种族里唯一能说话的个体,他拥有比较小的人类词汇量,但是都听得懂。更重要的是,他能通过抓手表示你我,还懂“吃饭就会拉屎”的顺序关系。

人类第一次遇到其他智慧生命时,手中掌握的信息比现在更少。卡德里把各类注意事项告诉了茱莉娅和厄内斯特。两人眼中透出理解的目光,这让卡德里感到些许欣慰,但她也看到了担忧,毕竟他们现在还尚未走出困境。

抵达太空港后,主管崔米尔和另外两个员工过来接了他们。大家相视无言,径直走向了那三个正在一旁等待的默者。

厄内斯特一家人带着他们的橡皮鸭子,走上前去。

由于已经习惯了小多豆,厄内斯特反而觉得成年默者与人类没有那么大的差别。他们的姿态比较僵硬——也许是规矩吧,不过他的关节也在时常提醒自己年纪大了,身体变得僵硬了,尤其是在乘坐飞船之后——此外,他们的头看上去就像是光滑的球。不知他们能否也像幼体一样变形呢?对此,他持怀疑态度。他们的触手与小多豆的触手差不多大小,因此在成年体的身上显得格外的小,更像是手指。

茱莉娅抱起小多豆,朝成年默者走去。一路上,小多豆一直坚持握着他们的手,手指与触手紧紧相握。三个成年体站在一起,但相互间没有接触。除了带路的那帮神情严峻的官员,筋疲力尽但充满期待的科学家以及他们夫妻俩外,再没有其他人在场了。太空港的这片区域已经被清空了。

厄内斯特这才想起来自己忘记带拐杖了,突然间踉跄了一下。他不知是怎么了,但现在更重要的是拿稳手中的鸭子,而不是担心其他。茱莉娅扶住他的肩膀,给了他一点支撑。

“多豆听话。”小东西用他那清澈的嗓音高声说道,抬起头看着他们俩,而没有看向成年默者。

这句话听上去像是在发问,于是茱莉娅回道:“是的,你很听话。真棒。”

一只触手捏住了厄内斯特的大拇指。厄内斯特笑了,也说道:“多豆乖。可别在太空港里便便哦。”

“多豆不便便。”他的声音甚是严肃。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心绪不宁,嘴角的曲线未能形成类似眼睑那样的褶皱,但是很明显,他在笑。接着,嘴角倏然垂了下去。“多豆要走了。”

站在最中间的成年默者往前走了一步,这一举动吓到了在场的人类。站在两侧的默者伸出手,触手随之伸出。

茱莉娅没有后退,而是说:“那我们和你一起走。”

厄内斯特眨了眨眼。“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说过你需要生活的意义,厄尼。”

小多豆的两条腿兴奋地踢了起来。“茱莉娅!厄内斯特!多豆!”

成年默者转过身,开始朝他们的飞船走去,似乎是在邀请他们一起,厄内斯特深深吸了一口氣。

“先别急。”

地球总部,外太阳系事务办,外星语言研究所;月球首府

默者文明高级联络官泽伊内普·卡德里看着费雷尔将一桶橡皮鸭子倒入新的大使馆池塘,两人都露出了笑容,热气腾腾的黑色液体浮现出波纹。

事实证明,按照相关协议的规定,若独立的外星个体想要带人类离开是不行的,即便相关人类愿意或自愿。相反,外星个体会被邀请留下来。

如今他们已经了解,幼年默者是其种族中适应性最强的群体,每只幼体都能和两个来自任何种族的个体建立情谊,而其中人类的数量在不断增长,大部分都是有兴趣参加进来的外交人员——当然其他种族的人也有。

如今他们已经了解到,幼年默者可以与其成年体沟通,后者仍然惜字如金,因此现在已经有呼声要求为默者幼体建立学校。为了开发出有效的沟通语言,卡德里高兴地看到,一版有效的基于鲍尔贸易语的语言即将开发完成,星际中心最初的语言就是鲍尔贸易语。

善意一词,想必默者已经学到了。

感谢茱莉娅、厄内斯特,还有小多豆。

【责任编辑:钟睿一】

①生物学上部分生物生长发育的一个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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