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收藏人

汤素兰

我读二年级时，老师让我们谈自己的理想。我说，我想做一个“时光收藏员”。老师顿时惊呆。

“时光收藏员？世界上还有这样的职业吗？”老师说，“时光是一去不复回的，就像流水一样，谁也不能收藏。”

“如果时光真的是水，就能收藏。我外婆家没有自来水，舅舅就把水装在水缸里。我有一个瓶子，还装着去年的雪水呢。”我说。

老师没有料到我会这样说，她瞪了我一眼，说：“你为什么不像别的同学一样当工程师、科学家、医生、老师、宇航员或者公共汽车售票员，为什么要当一个时光收藏员呢？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时光收藏员。”

如果一个人长大以后非要从事一个工作，要有一份职业的话，我只想当一个时光收藏员。除此之外，其他任何职业我都不稀罕。但我知道如果我这样跟老师说的话，她一定会认为我的脑子有毛病。我只好说：“‘时光收藏员’是我想象的。我真正的理想是当一个像老师您这样的老师。”于是我的老师满意地点了点头。

“时光收藏员”的职业并不是我自己凭空想象的，而是真实存在的。我就认识一个时光收藏员。因为认识了他，我才萌生了长大做一个时光收藏员的梦想。

小时候，我住在星沙城芙蓉大道旁的枫锦小区。这里非常繁华热闹，当然也寸土寸金。小区里没有垃圾站，连垃圾桶都极少。家家户户的生活垃圾和废旧物品，全靠一个收破烂的老爷爷每天来小区收集。

“破烂王来咧，收垃圾啦，收破烂啦！”老爷爷吆喝的声音在小区的院子里响起，小区里家家户户就会拎着头一天或当天的生活垃圾，或者一捆废旧书报到院子里来找他。人们把生活垃圾扔进他车上放的垃圾桶里，把废旧书报杂志交到他的手中。

老爷爷随身背着一个布袋子，蹬着一辆带拖斗的三轮车，专门收集我们小区的垃圾。老爷爷收垃圾有固定的时间：上班的日子，是每天上午七点半和下午七点半；周末，大家要睡懒觉，老爷爷也要休息，他会在上午十点来一趟，下午就不再来了。老爷爷定的时间很科学，上午在大家吃完早餐去上班的时候，下午在大家下班吃完晚饭、看完《新闻联播》出门去散步的时候。除了收集垃圾之外，他顺便也收废品。

我们家的垃圾每天都是早晨妈妈去上班的时候带下楼，扔到老爷爷的三轮车上。妈妈上班的地方离家近，步行只有十分钟。

一个周末的早晨，我被客厅里传来的一声“砰”的巨响吵醒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忙从床上跳下来。跑进客厅，我看见一向漂亮讲究的妈妈这时候披头散发，冲着客厅门一边哭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叫：“我们离婚！”隔着客厅的门，传来爸爸的回答：“离就离！如果不是为了小米，我早跟你离了！”

我不记得这是第几次看到爸爸妈妈吵架，听到他们说要离婚了。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我，爸爸妈妈一定早离婚了。如果他们离了婚，妈妈就不会这么伤心，爸爸也不用经常离家出走了吧。也许他们就会找到各自最爱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爸爸妈妈手牵着手散步，从来没有见过爸爸给妈妈送玫瑰花。

那天，妈妈一直坐在沙发上伤心。她没有把睡衣换下来，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我知道妈妈这样一副模样是不愿意出门的。可是厨房的垃圾袋已经满了。于是，听到院子里传来的“破烂王来咧，收垃圾啦，收破烂啦！”的声音，我拎着垃圾下了楼。

我拎着垃圾袋来到楼下的时候，老爷爷的三轮车上已经堆满了垃圾。老爷爷看着我，说道：“怎么，今天又是你来扔垃圾啊？”说完这话，老爷爷叹了口气。听到老爷爷的这声叹气，我眼睛里的泪流了出来。我抬起头，使劲不让泪水流出来，可是泪水偏偏不争气地流啊流。它们从我的眼眶里拼命往外挤，流过我的脸颊，流进我的嘴里。我的嘴里满是泪水那又咸又涩的味道。

老爷爷看着我，说：“小姑娘，你能帮我把这个三轮车推一推吗？”

我疑惑地望着他。因为我记得他的三轮车是脚蹬着跑的，每次在院门口的巷子里遇见他，都会发现他把三轮车蹬得飞快，一点儿也不费劲的样子。

他看出了我的疑惑，指着三轮车说：“链条断了，没办法蹬，只能推着走啦。”

我帮他把三轮车推出院子，把三轮车上的垃圾拉到垃圾站。

“谢谢你帮忙，小姑娘。”他说。他从随身的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我：“为了表达我的谢意，把这个送给你。”

老爷爷摊开的手掌里有一片玫瑰花瓣，花瓣已经干了，压得平平的，但颜色还非常鲜艳。

我知道做好事是不应该要回报的，但是接受一片玫瑰花瓣应该没有关系吧？而且那片花瓣看上去非常美丽，我忍不住把它接过来，攥在我的手心里。

回到家里，我看到妈妈还坐在沙发上发呆，依然披头散发。我想让妈妈开心一下，于是，我把手摊开，对妈妈说：“妈，送你一片玫瑰花瓣！”

就在这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玫瑰花瓣飞了起来。它在我们的面前绕着圈子飞。随着它的飞舞，我们面前的场景改变了。我看见一条铺满了银杏叶的马路，马路两旁都是高大的银杏树。在远远的马路那头，有两个穿着风衣的年轻人挽着手走过来了。女孩长发飘飘，男孩英俊潇洒。女孩把头靠在男孩的肩膀上，手中捧着一束玫瑰花。男孩倾身和女孩说着什么，两人不时发出笑声。

那两个人越走越近，我看见他们就是我的爸爸妈妈，当然是年轻时候的爸爸妈妈——原来他们也曾这么甜蜜过。

花瓣落下来，落到我的手心里。眼前的场景消失不见了。

妈妈接过这片玫瑰花瓣，久久地把它握在手心里。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妈妈在给爸爸打电话：“大奇，早上的事情是我不好……今天天氣好，我们带小米去学院路看银杏吧。学院路的银杏叶应该黄了，我们也好久没有一起去散过步啦……”

那天下午，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去了学院路。我第一次知道我们的城里还有这么美丽的一条路。学院路的两旁都是高大的银杏树，扇形的叶片黄澄澄的。那天的天空也特别的蓝。爸爸妈妈告诉我，学院路旁边的那所大学，就是他们的母校。他们给我讲了当年的好多有趣的事情。他们第一次一起外出吃饭的那家餐厅还在，那天晚上，我们就在那家餐厅里吃了烛光晚餐。哈，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烛光晚餐了。

那片玫瑰花瓣，妈妈一直珍藏着。说来也奇怪，自从有了那片玫瑰花瓣，爸爸妈妈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激烈地争吵过了。

我认定那片玫瑰花瓣是有魔法的。第二天一早，还没到破烂王来收破烂的时间，我就在院子里等着他了。一看见他，我就迎上去，对他说：“老爷爷，你是魔法师吗？你的玫瑰花瓣真神奇啊！”

就是在那天，老爷爷告诉我，他不是魔法师，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时光收藏员”。

“我替别人收藏美好的旧日时光。”老爷爷说。

老爷爷告诉我，一个人的时光有些是美好的，有些是痛苦的。痛苦的时光特别难熬，美好的时光却容易逝去，而人们往往只记得自己的痛苦时光，因此，他的工作就是替别人收藏那些美好的时光、幸福的时光，等到别人忘记了的时候，及时提醒一下。

现在我长大了。我在星沙城的老城区租了一个小小的门面，开了一家出售各种怀旧音乐、玩具、饰品的小店。店的名字叫“旧时光”。开这个店是为了养活我自己，让我不至于上街乞讨或者四处流浪。我真正的职业是“时光收藏人”，我收藏美好的旧时光。

时光就是时间，是光阴或者日子，是事情的过程或者经历的历程。人们普遍认为时光一去不复回，是没有办法收藏的。中国古代的圣人——伟大的孔老夫子站在一条大河边，对着奔腾不息的河水，說过“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样的至理名言。

时光虽然是没有办法停留的，在一个人的时光流逝之时，有些东西却可以作为见证时光的证物被收藏起来。比如，在一个孩子的成长过程中，母亲为他做的一个红色的绣花兜肚就是时光证物，把这个绣花兜肚收藏起来，就意义非凡了。在一对恋人的恋爱过程中，男孩子送给女孩的第一束玫瑰花，也是意义非凡的。当花瓣凋谢以后，那束花会被当垃圾扔掉，时光收藏人就留下一片玫瑰花瓣替他们做纪念。

有些收藏一直珍藏在我的小店里，再也没有人需要，但有些却能派上用场。比如，我爸爸最初送给我妈妈的那束玫瑰花的花瓣，幸亏被老爷爷收藏了，最终挽救了他们濒临破裂的婚姻。

一个人的美好时光最好可以自己收藏。但如果你把它们丢失了，遗忘了，也没有关系，我会帮你把它们找回来。我的店里常有一些奇怪的顾客，他们有的是孤独的老人，有的是失败的生意人，也有一些是严重的失眠症患者。他们进来的时候往往神情抑郁，离开的时候都会神采飞扬。因为我替他们收藏的美好旧日时光，有神奇的疗愈作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