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蔚文
儿子乎乎的语文课外作业中有一则文言文阅读题《牧童捉小狼》,选自蒲松龄先生的《聊斋志异》。这段话翻译成现代文后的意思大致是:
两个牧童走进山林里,来到一个狼窝前,发现窝里有两只小狼。两个牧童商量着各抓一只,又各自爬上一棵树,两棵树相距几十步远。一会儿老狼回来了,进窝一看小狼不见了,十分慌张。这时,一个牧童在树上扭小狼的脚,揪它的耳朵,让它哀号。老狼听到小狼的叫声,仰头看见牧童和小狼,愤怒地冲到树下,边号叫边连爬带抓。这时,另一个牧童也在树上将小狼欺负得哀号起来,老狼这才发现了另一棵树上的小狼和牧童,于是奔了过去,像方才一样号叫。第一棵树上的小狼又叫了起来,它又返身奔回去,焦急得叫个不停。就这样,老狼奔跑不止,来回几十趟,脚步渐渐慢了,叫声渐渐弱了,累得奄奄一息,终于倒在地上,又过了好一会,一动不动。两个牧童下树一看,老狼已经死了。
文后的问题是:“这则故事告诉我们什么道理?”标准答案是:“当我们遇到比自己强大的敌人时,只要运用智慧,就可以战胜它。”——我大吃一惊,怎么能是这样的答案!从这个故事里,我只看到两个恶作剧过头的孩子和一只可怜的老狼(或许是狼妈妈)。
这种捉弄是“智慧”吗?不,它几乎可视作一种人性的恶。两个孩子并未受到狼的威胁,却主动去挑衅,利用老狼对小狼的情感,将它折磨至死。这是人主动与狼为敌。
那么,这则故事告诉我们什么道理?我对乎乎说,这个故事说明动物与人的情感是共通的,在动物身上一样有着对子女的舐犊之情。人不可利用这种感情去故意伤害动物——那并不是“善于用智慧战胜比自己强大的敌人”,而是用貌似机智的残忍去战胜另一个物种。
我想起汪曾祺先生写过的一则小随笔《狼的母性》,于是讲给乎乎听。文中有一段写游击队在山里行军,发现3只小狼被埋在沙坑里,只露出3个小脑袋。一个小战士感到奇怪,有经验的老战士告诉他,小狼出痘子,母狼就把它们用沙土埋起来,过几天再刨出来。结果,小战士把3只小狼刨出来背走了。这一下惹了麻烦,游击队到哪里,母狼就跟到哪里,蹲在不远的地方哀号,一号叫就是一夜,小战士又不能开枪射击,怕暴露目标。号叫了几夜,小战士终于听了老战士的劝,把小狼放了。
“物伤其类,秋鸣也悲”,生命是平等的,我相信蒲松龄先生写这则故事并不是为了说明人拥有比动物高级的智慧,而是怀着对那只为孩子而死去的老狼的悲悯。
刘瑜在写给女儿的信《愿你慢慢长大》中说:“我希望你是个有同情心的人,对他人的痛苦——哪怕是动物的痛苦——抱有最大程度的想象力,因而對任何形式的伤害抱有最大程度的戒备心。”我不知道,我们这种同情是否属于“妇人之仁”,但我想,这更应是“人之仁”。
从阅读理解题的“标准答案”再说开去。乎乎对阅读理解题向来犯怵,因为他的答案常和“标准答案”不一致。老实说,当下语文教学的许多阅读理解题乏味而惯用套路,大多是为了说明一个“高大全”的人生道理。
周国平曾出过一本书《试卷中的周国平:对标准答案说不》,他质疑,如果阅读理解题的标准答案是作者自己也不容易猜中的,那么,所谓标准答案的根据是什么?
“语文阅读理解之所以要有标准答案,自然是为了方便打分,避免产生歧义。发展到极致,就是看得分点,以此判断对错。这一方面说明,标准答案确实是出于规范化考试的需要;另一方面又表明,阅读理解已经偏离了‘阅读’和‘理解’的本义。按理说,学生看完一则材料,应当从自己的角度分析文本,只要言之成理,就该得分。依赖于标准答案的阅读理解,却人为地限制了学生的理解能力与想象力。这对培养学生的阅读与欣赏能力,无疑是一种极大的破坏……归根结底,这又是应试教育体制导致的弊端。在应试化的思维下,任何考试都以成绩为主,这在扼杀学生想象力的同时,也会钳制老师的积极性。”
我自己的散文随笔也若干次被选入各种教辅书和试卷,相应地出了不少阅读理解题,面对那些题,作为作者的我,也有点“懵圈”。文本具有开放性,自然也没有固化的答案。有时,阅读理解题的标准答案往往连作者自己都意识不到——文本是充满奥秘的,就像一些彩色纸屑被制成万花筒后,折射出了各种可能性。
“本该是生动活泼的语文教育,难道就没有任何改革的空间?死抱标准答案的阅读理解题,难道就不能在题目设计上开放一些,更加符合这一题型的本意?身处教学一线的语文老师们,敢不敢走得更远一些,放手让学生自己思考与判断?”周国平的诘问引人思索。
语文教育不应只是让人记住年代、姓名、流派,并非对于“说明了什么道理”之类的问题给出标准答案。事实上,语文常常没有标准答案,它指向更辽阔的光风霁月、霞姿雪韵,指向更独立自由的见识、更丰富的人文意境,指向感受美好与情趣、辨别是非与善恶的能力——我想,这才是语文教育最终要达成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