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玲
窗外有一丝动静,窸窸窣窣。
是蛇吗?
我转过身去,瞥见一团白色的影子。
那影子越来越亮,越来越白,越来越清晰。
他扭动一下,从窗户的栅栏中间飘进来,出现在昏黄的灯光里。单薄如纸的身体,细长的四肢,方正的大脑袋。
还有那双晃动着黑眼珠的熟悉的眼睛!
“明治,爸爸又来了。”他說。
没错,是他,他又来了。
“真的是爸爸,你要相信我。”他朝我张开双臂。我想起田野里可怜的稻草人。
是的,我愿意相信他就是魏七泽。昨晚,就在他消失的刹那,我想告诉他我相信他,可惜他消失得太快。
而这一刻,他终于回来,我该不假思索扑进他的怀抱。
然而我犹豫了。因为我还是无法接受,曾经那么坚实有力的魏七泽竟然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纸。
“说实话,这儿的空气真不错。”他寻找话题试图打破尴尬。
那眼神黏着我,仿佛蜘蛛网将我牢牢牵绊。而那微微翕动的嘴唇,薄如纸片却依然庞大的面庞,让我有一种真实的恐惧感。
谁在跟我说话?这个薄薄的纸片人,真的就是我爸爸吗?
一个月前,在妈妈痛不欲生的哭喊声里,我亲眼看着装在长长盒子里的魏七泽被推进一个炉子,盒子像个抽屉一样被关上。他被关在炉子里,瞬间化为灰烬。
那一刻我杵在那儿,思维游离剧情,仿佛浏览一个童话。
那个开车的时候把我放在膝盖上,结果被警察一顿狂追的人,没有了。
那个在翻完我的语文试卷后暴跳如雷,把我拎到书房里关了整整一夜的人,没有了。
那个把我带到大厨房,为我私人定制松鼠鳜鱼,然后笑眯眯看着我吃的人,没有了。
那个喝醉了酒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喊我名字的人,没有了。
那个宠我恨我拥抱我折磨我的人,没有了。
“不,不要这样。”我听见自己对他说。
往后退,我不停地往后退,一直退到那把破旧的椅子前,一个趔趄摔倒。屁股生疼。
他咧开嘴笑,哈哈大笑,还震动张开的双臂,像个亢奋的神经病。
这让我更加确信他就是魏七泽。
没错,我小时候摔倒,他从来不扶,不但不扶,还站在原地笑。就是这样的表情!
这会儿他的笑燃起了我的愤怒。
我站起来冲向他:“魏七泽,你笑什么?都变成鬼了你还笑!”
他的表情凝固了,这助长了我的气势。
“没事你逞什么能?心脏不好还喝那么多酒?你这是自己找死!你知不知道这样很不负责任?你这个莽夫,你这个懦夫,我没你这样的爸爸!”
他没有了任何表情,就连大大的眼珠子也失去了光芒,躲在眼眶里不敢乱动。
“这下你满意了?尹慧把我送到这惨绝人寰的大山里,我过着老鼠一般的生活,你满意了?”
他张开的双臂慢慢落下,就像一只受伤的鸟收拢自己的翅膀。
“还好意思来见我?是来吓唬我,嘲笑我,还是来见证我有多么狼狈多么痛苦?”
他在我的质问中低下头,单薄雪白的身体看上去更像一团浮云。
而后便是沉默。
窗外,大山也在黑暗中沉默。大山的沉默是为了积蓄力量,在黎明迸发新的生机活力,予人希望和力量。而我们的沉默,仿佛是为了毁灭彼此。
风像个神经病到处乱窜,惊扰着大山的梦。
我的胸腔也流窜着一个神经病,横冲直撞,搅得我无法安宁。
“对不起,明治。”他终于抬起脸,嗓音在沉默过后变得沙哑。
我的眼眶一阵泛酸。
那么不可一世的爸爸什么时候对我说过这样动听的三个字?
“对不起,明治,对不起……”他不断地重复,一声高过一声。
心里的神经病似乎得到了某种慰藉,慢慢变得安静。
但我仍然不愿意喊他一声爸爸。这个奇怪的纸片人!
“我的时间不多了,你,你能对我说点什么吗?”他带着乞求的语气向我抬起眼睛。
我躲过他的目光,把手插在裤兜里,晃动着身体去看墙壁。
那幅线条流畅的神秘的画,静静地立在墙上。
“你很聪明,知道沿着线条的走向用手画一遍,就能撕下一张画纸,我就能从纸缝里出来。”他说。
原来这么简单。我是碰巧做对了。
原来他生活在两张画之间的缝隙里。
“时间差不多了,我得走了。你要是想见我,天黑后撕下一张画纸,我就出现了。”他的声音变得虚幻。
紧接着他白色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淡,逐渐隐没在空气里。
“不,魏七泽你不要走!”我睁开眼对着空气喊,“不许走!”
心里的神经病再次冒出来。
一步跳上床,胸膛起伏着,伸出手指沿着墙壁上那幅画上的线条走一遍,哆哆嗦嗦撕下一张画纸。
等待他出现。
“你出来,你出来啊!”我捏着撕下来的画纸对着空气喊。
没有任何动静。
屋里,窗外,都不见白色的影子。
“魏七泽,你故意躲起来了是不是?你还真是个懦夫!懦夫!”
我的尖叫声震得自己脑袋发涨。
大山里寂寞的黑夜,如此沉重和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