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对象简介:依长洪,抚顺市第二中学摄影教师。2004年,他获“年度中国摄影十杰”荣誉称号;2017年,获德国GROHE艺术基金会“水之灵”国际摄影大赛金奖;2006年,在北京、上海爱普生影艺坊举办摄影展;2009年,受芬兰艺术基金会邀请,在科科拉、考斯蒂宁国际艺术节举办个人摄影巡展;2018年受邀参加中国北京—北镇国际摄影展。
专家简介:冯旭洋,辽宁省基础教育教研培训中心副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教学目标、教学评价和教育情怀。
依长洪老师是一名摄影家,也是抚顺二中的老师。作为一名教师,他的教学风格自由、生动、活泼,深受学生欢迎,培养了一批优秀学生;作为一名摄影家,他不断探索创新,取得了诸多成绩,受到国内外同行的广泛关注。在多年的教学中,他培养了一批优秀的学生。2019年初,我专程到抚顺二中,采访了依长洪老师。
一、课堂教学:开放、自由
(一)学生“是其所是”
冯:你的工作室就是教室?平时上课是怎样一种情景?
依:我上课是非常灵活的,不论是看书还是和学生进行交流,我都会和学生们一起学习。很多学生到我的工作室来,就是因为他们喜欢在我这里。他们有的喜欢看书,有的喜欢讨论,有的喜欢动手操作,也有的就喜欢坐在这儿发呆。有些学生和我说:“老师,我就喜欢这种感觉,什么也不做,就在你这儿坐一会儿,或者就在这儿站一会儿。”我这里非常开放、宽松。每个学生都是个性化的,不应该要求这个学生像另外一个学生,即使有一个特别优秀的学生,我也不会试图把我现在的学生培养成跟他一样。
冯:这种做法就像海德格尔说的“是其所是”。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存在,是在时空中的一段展开。在这种展开过程当中,“是其所是”会使其成为他本来的样子。所以到你这里的学生,有的可能对摄影感兴趣,有的对这些书感兴趣,有的可能就到这寻找一点内心的安静,或者是学累了想放松,他们到这里来就觉得很放松、很惬意,然后就回去了。所以这里应该有足够的开放或足够的包容。
依:学生经常会问我一些问题:“老师,我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作品?我没有那么多哲学基础、文学基础,做这个作品的出发点我都不好意思说。”我会告诉他,你喜欢影像创作,那你创造一个作品要用来说明什么?你想表达什么?就去做。以我个人为例,我的创作作品也经常是在懵懂中,就是思路不是特别清晰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做。在做的过程中,不断地再调整、再变化,也可能最后的结果跟我开始想的完全不同,部分推翻了或者完全推翻了;但是我觉得很好,我觉得在这个过程中不断调整的感觉特别棒。
我教摄影课十几年,有的学生已经是读完碩士、博士之后,特意回到抚顺。春节期间我们就一起聚。有的学生在厦门、北京、上海,也有在国外的,和我年龄差十几岁,但是我们都能聊得很投入,很开心。我觉得在我这里,摄影是一个很好的沟通入口。
冯:从教育的角度来说,当学生喜欢一件事,他行动的时候,就会投入他的全部,不仅仅是一种情感的态度,而是全身心的投入。学生会与他所投入的这个世界展开全方位的对话。对他而言,他所处的环境对他整个人而言是一种呼应,是一种“是其所是”的状态。
(二)与学生一起寻找人生的原点
依:我所有这些作品,其中有好多进入到公众视野,被人收藏。作品的位置是至关重要的,我说的位置就相当于一个坐标系中的一个点,我们得知道自己的“点”在哪,如果找不到,我们永远不能够找到自己的位置。
历史只是时间坐标中的纵轴,其实还有横轴。这就是当下各领域的彼此参照。在纵轴和横轴上,我们才能找到具体的位置。作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个人,要尽量弄清自己的“点”的位置,这是至关重要的。很多学生都会问我,老师你找到自己的“点”了?我说我还没找到,可能是慢慢的无限接近。
冯:这在某种程度上,给我一个启发,要不断的去寻找自己的“点”。重要的是寻找的过程,是不断地、有意识地寻找。也许这就是作为生命个体的价值所在,就是寻找自己生命的原点或者一个出发点。每一个学生或者每个个体来到这个世界上,都试图找到这样一个点。学生在你这可能就是找到这个点了,从而使他们作为一个生命的个体,逐渐地开始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自己的点在哪里。我觉得学生在这里最大的价值,不是获得了多少知识,而是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和原点。
依:学生也经常跟我探讨“方向”。比如,我们每天都出发往前走。我领学生出去创作,我们开始拍摄,拍摄什么由自己决定。你决定拍什么之后,你往哪里走,哪里就是前方。再比如,我们出发去旅行,落脚点是哪?我经常会改变,随时调整。现在回想起来,我就是这么走过来的,这种思维也不断启发我。
因为学生可能跟我一样,有时候面对各种各样困惑的时候就止步不前,就走不下去了,总说迈出第一步是最重要的,但是怎么迈、往哪迈、迈哪条腿都是我们需要思考的。你的前方就在你自己的前边,你只要走出去,前方就是你自己的。但是,向前方走,不代表一个学生成功了,我就要把学生都培养成成功的人。成功的学生只是一个例子,你可能超过他,可能跟他不一样,因为你的价值体现是跟他不一样的。
高中的学生,第一次在这的状态,跟三年之后的状态完全不同。开始他们会问我,“老师,我下一步该干嘛?下一步该看哪本书?下一步我应该做什么?老师,你让我做什么我肯定都会做的非常好。”但是我会说,“在我这里,你们想看哪本就看哪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问什么样的问题都可以问。三年以后,你们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我认为,这就是三年中最重要的一个成果,因为每个学生都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成功的形式可以有很多,每个人成功的方式和路径都是不同的,也许失败多了就会收获成功。在这里,学生可以感觉到,自己可以真正地掌握自己。
做成一件事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中间会有个过程。学生可以自己动手的时候,会遇到各种各样问题,有的时候就会问我;即便不问我,我这儿的书也足够的多,我会告诉他们,所有的问题在这些书里面都能找到答案。可以自己在书中、互联网中寻找。在这个过程中,学生从自己的兴趣点出发,发散思维,搜集了各个学科关联的知识,然后就会慢慢形成一种支撑自己的自信,进而引导自我学习,自我完善,不断向前。
冯:我觉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可能是在三年之中,学生收获了他自己之前都没意识到的东西,是一种自我意识的唤醒。也许在来到这里之前,学生有自我意识,但是这种自我意识不强,如果不加以引导和启发,他便会一直处于懵懂状态。三年之后,学生改变了。可以这么说,学生已经实现了自我和世界的联通,同时也是自我建构的过程。因为不是老师给他一个模式,他就按照老师的模式建构,而是根据自己需要来进行建构,是自我意识觉醒之后的一种自我建构。所以,老师在这里已经不是一个指令的发出者,可能是一个平等的对话或者协作者。
(三)打破学习的边界
冯:我觉得学生在你这里会发现你是以一种和其他艺术家做交流的方式展开教学的。
依:我不断学习、成长的过程,就是这样的。有人会怀疑这样会不会效率不高,但是我觉得效率特别高。因为这些是我想学的,我在交流的时候,如果有一些问题没弄清楚,我回去之后都会自己再深入的去调查研究,或者是向在这方面有经验的人请教。同时,学科没有主次之分,学习也没有边界,只要需要,就去学习。
我在美国、在欧洲遇到的一些人都是这样做的。这些人不论在他们的学科当中还是艺术行业中,做的都非常棒,是得到公众认可的。这些人或是拥有世界级水平人,或是某一个领域的标志性人物,或是被历史记住的人。
冯:那就是说你所见到这些人,他们的成长或者学习的方式和你是一样的,都是在这种自由的状态下,按照自我需要去学习,按照自己生命成长需要一步一步往前,而不是按部就班地去做,这是这些人的共同特点。
我个人觉得,所谓学科界限,都是人为划分出来的。所谓的跨界,实际上根本不存在。因为在具体的认知方式中需要这样来分,所以才有所谓的边界。像你刚才说的主次学科的问题,只是人认识世界的一种方式,我们需要把握那种方式。严格意义上来说,劈柴担水,无非妙道,都是认知这个世界的一种方式。每个人都是在不同领域中找到他生活的原点,并由此出发,实现他人生的全过程。
所以主次之分也是人为的一种划分,当你走到这个领域的时候,你愿意为它付出你人生的全部乃至你的生命。在这个意义上,就没有什么主次学科的划分了。
二、专业成长:一直在路上
(一)从业余到专业
冯: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摄影感兴趣的?
依:小的时候,我对艺术感兴趣,但是没有条件。参加工作之后不断自我调整,二十五六岁时才开始接触摄影,并全身心地投入。通过读书,我的自信心有了来源,这个是至关重要的。我按照自己的想法继续努力,把自己的作品拿到国际上,在国际上再一次经受检验,最后获得了大奖。
到德国,我遇到一些专业人士,知道自己确实还有很大提高空间。他们这么评价我:你的作品,在业余爱好者里面,就是一流顶尖的水平了,但是在专业领域已经落后30年。也就是说,在30年以前已经有人达到这个水平了,已经写进艺术史了,而我还不知道。从德国回来之后,我再一次明确了这一点,知识是不断前进的保证。我一有时间就去读书,要不然不知道自己从哪出发,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位置,走的方向是否正确。因为这些书就是参照,就是一个参考点,就是坐标。读了书,我们可以弄清自己该从哪出发,如果没有参照,只是一味的做,就会变成自娱自乐。也许自己觉得开心,但是对世界没有什么贡献,没什么价值。如果一个人做事就是为了满足自己,那远远不够。
被证明自己是业余的之后,我从那个点又出发。2005年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我开始系统地阅读艺术史、哲学史。我意识到,从古代到现、当代,任何一个艺术阶段的转换,都是当跟当时的社会思潮息息相关。这些艺术的思考都有哲学的出发点。这些,我都会和学生分享、交流。
冯:其实你把一些最新的收获、思考和学生交流也是一种分享的过程。换句话说,你和学生在思想上共同探索与成长了。
(二)在读书中成长
冯:你桌上的书好多都是哲学、美学方面的,你能读进去吗?
依:我读哲学、文学这些书籍,刚开始读的时候也是读不进去的,或者是读完之后不太了解。也许读一本的时候不太了解,但读5本的时候,觉得好像在哪本书里读过,当读10本、20本的时候,就深入理解了。学生也经常问我这个问题:老师,这本书我读不懂。我说,你坚持一下,读30、50本的时候,你就会感觉越来越能读懂了。
但是我今天读、明天读、过5年以后读,体会都不一样。而且每重读一遍,都会发现在以前没有发现和注意到的地方,这个时候我就会感到惊喜。因为自己在变化,周围的事物会对我有影响,我也有了新的认识。
如果不了解语言學、符号学、图像学的话,就无法做好摄影。摄影是和符号学、语言学、图像学、心理学最前沿的知识息息相关的,这些都得去研究,去掌握,才能往前走,才能与优秀的艺术家在一个平台上对话。这是我在国际展览做交流时认识到的。我和学生交流的时候,也引导学生广泛涉猎相关学科。
最近这十年,我读书应该占了四分之三的时间,并且我还要专门去学,自己读完之后,仍然有一些解决不了的困惑。我曾连续两年每周五晚上坐飞机去北京学习。这个月或者这个星期读的书,去了之后我都会和老师进行交流。这个课堂没有年龄限制,同学之间也在一起交流,老师也领我们到国外去考察。老师自己读了很多艺术、哲学、文学书,他自己每次去考察,会带来一些问题。比如他到古希腊去考察,到农村去看,因为写在艺术史里的都是进博物馆的东西,大量散落在民间,他会亲自到当地挨家去考察,挨个乡镇去考察,形成他自己的观点。
如果必须学习的知识都能学好,自己就会很坚定、很自信。这种自信不是盲目的,而是通过对历史的关照获得的。
冯:我觉得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才能成就自己。另外,艺术大师们对自己的价值、对自己在历史上的价值,内心是非常清楚的,因为他们是对历史有关照的。
依:可能我们都走在不同的路上,但其实我们的精神源泉是历史,精神上的一些启迪、收获,都来源于那些历史上的大师们。我们从他们那里获得灵感。他们不断地为我们照亮通向未来的路,成为指引我们不断前进的航标。
(三)带领学生不断向前
冯:作为一名老师,自身涉猎知识的广博程度和专业性是很重要的。
依:在国际上的各种展览中,在我的艺术道路前进进程中,我认为知识之间的关联就是一切,就是变化,体现了多元性。每个人对作品有不同的理解,也是多元性的表现。今天看、明天看和后天看,理解是不同的,一千个人的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都是我自己深刻体会到的。
冯:作为老师,知识的专业性与广博性,对学生来说是有很大意义的。老师一直给学生的人生之路带来希望,这种希望像一束光,不断照亮学生前进的路。
依:我不断地迈步向前走。往哪里去,我心中有一个方向,有一个目标,就是一直往前。这个是作为一个老师给学生的一种正向引导。当学生看到老师是这样的,就会对他产生影响。每个人心中都有这个东西,一定要唤醒。换句话说,学生到这里来,除了要完成日常的学习任务之外,对老师给他的希望,也就是这束光是非常向往的。尽管这束光时明时暗。我也会跟学生分享自己的感受,告诉他们,老师也不是一帆风顺,在各个阶段都有迷茫期,甚至是黑暗时期,找不到方向,然后有一点点微光引导我迈出去。我坚定的往前走,没有停滞,所以一步一步走到现在。
冯:恰恰是因为你跟着自己内心当中的微光走,不忘初心,所以,你作为一名老师体现出一种人格力量。你对自己人生的坚定和方向感,对学生来说是极好的引导。
依:我要感谢学生。因为我在每个迷茫期,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来帮助我,很多时候是学生帮我。尽管我认为这个方向是对的,但我也会有一些怀疑、彷徨,这在每个人都是存在的。比如说教学,很多时候自己不清楚这么教到底对不对。通过这十几年的教学,学生毕业后在各行各业中的表现十分出色,他们回来跟我像朋友一样在一起聊天的时候,我觉得我教的是对的。这就坚定了我在教学上的信心,所以我要感谢学生。教育的这个过程中学生不断地认可我,这个认可并不是当时就能体现出来的,而是过了很多年之后会反馈给我,我们因此会成为一生的挚友。
艺术是和社会一起发展进步的。不能把自己封闭起来,用早已过时的东西,如果没有时代敏感性,艺术就无法与时俱进。有些东西的价值主要体现在解决当下最迫切问题。不过,我跟学生讲,艺术不是解决问题的,而是要提出问题。提出问题,对现实进行思考,认为哪里需要完善,然后我们再想办法加以改进。即提问、思考、往前走。
冯:作为一个个体,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并往前走,这都是我们期待的。从某种程度上说,每个个体都只是在一定程度上成为自我,在一定程度上获得自由。在这个意义上,可以启发学生唤醒自我,回归自我,同时回到自我的内心之中,去发现自己的内在的自由状态。可能这是你在教学当中想看到的,或者期待发生的。这也许超越了学生在这里学摄影本身的价值,让他们找到了一个人在人生当中最宝贵的一部分。
三、因人施教:彼此成就
冯:你的摄影教学是以什么模式开展的?效果如何?
依:我的摄影教学是以工作室(workshop)模式开展的,以小团队教学做到因人施教。以学生为主体,以教师为主导,个性化地为学生营造良好学习与实践氛围,注重探讨、交流与对话。评价方式多元,且注重学生的参与意识以及创新与动手能力。
在十余年间,培养的优秀学生已经崭露头角。例如2010届抚顺二中毕业生宗伟健,荣获2018年中国生物物理学领域的最高奖“贝时璋青年奖”,2017“中国科学十大进展”主要发明人,2018“中国光学十大进展”第一完成人等荣誉称号。宗伟健已经成为国内甚至国际上最为优秀的显微成像技术研究者之一,他持续为生物学家提供着革新的工具,使得我国在多项显微成像技术在世界上拥有核心竞争力。
宗伟健在抚顺二中读书时酷爱艺术,喜爱绘画,痴迷摄影,经常跑到我的工作室学习摄影技艺,尤其喜爱微距摄影。宗伟健除了学到基本的摄影和光学知识外,还接触到了艺术理论,对古典、现代、当代艺术均有涉猎。考入北京大学之后,他利用大学实验室设备继续进行艺术创作,但苦于设备局限作品一直拍摄得不满意。显微摄影系统像场不够是世界性难题,这激发了宗伟健开发显微成像系统的浓厚兴趣。后来,他在美国西点军校学习期间获得了美国生物医学领域摄影艺术大奖,引来众多科学家对他艺术作品的关注,尤其是对他自己发明的拍摄设备,甚至有诺奖得主建议他继续研究。功夫不負有心人,宗伟健发明了国际级重要科技发明的微型双光子荧光显微成像系统,并拥有其专利权,引起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重视。
今年夏天,宗伟健专程返回母校抚顺二中,来到摄影工作室,重温高中时代钟爱的摄影课程。我们用一整天的时间畅谈,感悟科技、艺术、人生,对哲学、文学及古典、现代、当代艺术形式及理论进行深入探讨与交流,彼此收获颇丰。最可贵的是,他作为科学家一直没有放弃做艺术家的梦想,坚持用自己发明的科技手段做影像艺术。他深深感恩当年母校的艺术滋养,还建议对现在的高中学生多开设类似的课程,认为这些非高考学科会增加学科知识间的耦合性,对学生未来的发展产生深远影响。
2011届的陈博贤同学在抚顺二中摄影社团学习时期就表现出较高的艺术天赋,高二时在我的指导下参加“上海2010年世博会创意摄影大赛”,荣获“创意大奖”。他在上海领奖期间与老师一起接触了众多国际顶尖艺术家,从此立志要走艺术之路。2011年,他以优异成绩考入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现已被清华美院留校,举办多次很有影响的个人艺术展。每到假期他仍要回母校抚顺二中,到摄影工作室与老师一起探讨艺术与人生。
(责任编辑:李迪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