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意识到自己得了抑郁症的时候,已经抑郁了好几个月了。
抑郁症不像感冒,有喷嚏、鼻塞、发烧这样明显的信号,它更像渐渐包围你的迷雾,直到你想要睁开眼往前走,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被困在了原地。即使如我这般学了10多年心理学、做了5年多心理咨询师,对于抑郁症还是后知后觉:吃到美食也不觉得好吃,还以为是自己的要求变苛刻了;总是睡睡醒醒,有时还做噩梦,还以为是读博和备考的压力太大;不再充满活力而好奇,总是疲憊没心情,还以为就是累了……
生命中的巨大悲伤
那时的确是累了。母亲生了一场重病,每次病情反复都带来深不见底的恐惧。直到大手术结束确定并非绝症,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开心,只觉得生命很脆弱,父母也真的老了。
紧接着男友出轨了认识才几周的公司实习生,问男友为什么不体谅一下我的母亲,他竟“天真”地说:你妈不是没死吗?而我竟一时语塞。
康复并非为了消灭抑郁症,而是借助抑郁症更懂自己,去重新认识自己的生活,重新规划自己的生命。而这一切,质量远比速度更重要。
我进入了应激性的重度抑郁状态,食欲几近丧失、睡眠极度紊乱、对所有事都丧失了兴趣,并且总是在主观感受上夸大所有事(比如工作和学业)的难度,然后产生退缩和回避情绪。
这一切太过明显,我立刻意识到这不是我的常态,没怎么犹豫就去了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还配了药。因为身在咨询行业,得以经常和精神科医生交流,我知道大部分精神类药物对大脑不会有不可逆的伤害。胃疼吃胃药大家会觉得天经地义,但抑郁症或焦虑症的时候吃药,有些人会觉得自己输了。不不不,抑郁症情况下的大脑,神经递质是失常的,如果药物能让人更好地生活,合理的用药就是明智的。
我还依据心理学和脑科学方面的知识尝试了很多其他的方法:改变家的颜色和布局,让大脑重新认识周围的环境;和不同的好友聊天,有性情中人也有理性睿智的,激发不同的思考角度;恢复健身和阅读的习惯,累了就抱抱我的加菲猫—有猫真好!
我看起来好了:积极向上、丰富多彩,生日还去澳门塔蹦了个极,从233米的高空往下跳,感受海阔天空的放飞感。
原来我不是真的好了
从澳门回来,生活回到日常,然后就出现了开头的那一幕。你知道高功能抑郁症吗?就是像我这样,生活和工作依据认知照常进行,只是感受上再也没有满足和快乐。当时京都大学心理学教授河合俊雄先生的《当村上春树遇见荣格》出版了,我年前给书写了推荐序,当时很激动,因为河合先生的父亲河合隼雄与村上春树都是我的偶像。然而拿到书之后不仅毫无感觉,甚至有点自责没有写得更好。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抑郁的感受正在毫无指向地泛化,我的抑郁症还没好。
这一次,我用了相对缓慢的干预方法。因为有时候抑郁症也有着积极的功能性意义,它是在提醒人们要停下来思考,然后做出改变。
这段时间,我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睡!晚上十一二点就上床,睡到自然醒,白天困了也戴上蒸汽眼罩睡一会儿……睡眠对抑郁症的康复很重要,效果也确实不错。其次就是冥想,还特地买了个冥想座椅。冥想可以提升注意力,也可以让我停下思考去专注感受。我常常一坐上去就开始哭,哭着哭着也就平静了。我还有意识地管理社交,对于那些暂时感受不到开心的社交邀约,就先跟朋友说明最近的情况然后拒绝。总之不勉强自己。
说到朋友,他们给了我很大的支持,更难得的是给了我自由和空间。因为他们相信我有能力给自己制定康复方案,也相信我有康复的意愿。有朋友听说藏红花和巧克力对情绪好,就给我寄了很多。还有朋友送了我护身符,跟我说这可以保佑健康和学业。有位微博好友还给我寄了自己做的小玛德琳蛋糕,是那段时间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在恢复期间,我还在专心研究一个课题,看很多英文文献。语言的转换也可以刺激新的脑神经,产生新的思维方式,还多了一位专业领域的偶像,带来很多心灵上的意义感和力量感。
抑郁症是个机会
不知不觉,迷雾渐渐散去,生活重新变成彩色,活力感也回来了。回头看那段灰蒙蒙的时光,如果是未曾抑郁过的我,会用更快更好的方式去弥补。但现在的我开始坦然拥抱这种停滞。生活中哪些是重要的,哪些可以舍去,哪些是活给自己看的?生命要如何绽放、与谁携手、播下哪些种子?这一切的问题,都在灰度的生活中被重新描绘、上色。虽然谈不上感恩抑郁症,但有幸走过那一段,前所未有地活着,也前所未有地期待未来。
这段经历让我切身体会到抑郁症的真正感受,也真正意识到,康复并非为了消灭抑郁症,而是借助抑郁症更懂自己,去重新认识自己的生活,重新规划自己的生命。而这一切,质量远比速度更重要。
总之,当抑郁症来了,它就是个难得的机会,用好这个机会。
好起来清单
●维生素B族和维生素C(对皮肤好!)
●各种各样以前没吃过的美食(给大脑和味觉新奇感)
●日记本,除了写日记,每天写3件觉得很美好的事
●小音箱和蓝牙耳机,在家和出门跑步时听音乐
●一只没心没肺的可爱的加菲猫
曹雪敏
独立执业心理咨询师、复旦大学社会心理学博士生,知乎曹公子
想给你们讲一个长长的故事,关于一个姑娘如何一步步陷入在外界看来是咎由自取的疾病,又从中走出的经历。
这个疾病的名字叫进食障碍(EatingDisorder,下文简称ED),主要包括厌食症、贪食症与暴食症。与食物的关系紊乱是ED的表象,无论是极度限制进食,或是间歇地出现暴食和补偿行为循环,在扭曲的进食行为背后,都是一个个深受困扰的灵魂。
埋在身体里的定时炸弹
在我的前20多年人生里,食物一直是个温暖而充满慰藉的词语。印象中我从来没有和食物闹过矛盾,也和自己的身体相安无事地和平共处多年。一日三餐随心所欲,宵夜聚餐喝酒也偶尔为之,常常运动,从不节食,是个健康且率性的姑娘。
但进食障碍其实早早就蛰伏在了我的身体里,像一个定时炸弹。我是一个高个子的南方姑娘,因为常年运动,身体一直比较结实。在漫长的青少年时期里,我的目光常常艳羡地跟随着那些纤细娇小的女孩子,她们总是主流审美观的宠儿,受男生的追捧,而我只能默默埋下头,用学习成绩上的一点优越自我安慰。
2016年,我大学毕业后选择出国读博,ED终于遇上了属于它的引爆点。出国后的生活,有大量的自由时间与个人空间,也常常伴随着空虚、迷茫和孤独。全新的生活帶来的强烈失控感,促使我迫切地想抓住点什么,稳住自己。而我抓住的稻草便是健身和饮食调控。
那时的我,将业余精力全扑在了健身上。平均一周有6天泡在健身房,每顿饭都下厨做健身餐。同时,我也读了不少营养学的书,学会了计算卡路里和查看含量表,对每天的摄入锱铢必较。
开始时的感觉是良好的,身体也很配合地一点点瘦了下来。健身像是我对压抑已久的身体印象的一场反抗,尝到甜头后,我愈发压榨自己。但我没有留意到,自己对食物的渴望与日俱增,每天支撑着我度日的想法都与进食密不可分,每周一次的欺骗餐也越来越难满足我的饕餮之心。
陷入“暴食-过度运动-暴食”的怪圈
这个如履薄冰的平衡终于在外出的感恩节被打破了—我没法再坚持健康的饮食,失控地沉浸在了狂欢盛宴中。而假期结束后,我又陷入了深深的自我谴责与对增重的恐惧之中,重新开始更严格的计划。而我性格里自我苛求的完美主义与敏感多虑,也成了另一个薄弱环节,每一次自控失败而向暴食的屈服,都打击了我原本健康的自信心,让我一步步踏入情绪的负面循环。
在这样反复的“暴食-过度运动-暴食”的怪圈中,我因为学业和生活的双重压力,患上了慢性抑郁症,也彻底停止了所有的健身计划。我的生活从最初的高歌猛进,猝然坠入了停滞期。
长达9个月的低谷期里,我忍受着对未来的无比焦虑、因生活崩盘带来的深深自我质疑和麻木。我的生活态度消极,也变得越来越孤僻、回避社交。做事难以专注,嗜睡却又总觉疲乏。因为停止健身和饮食的失衡,我的身材也日益臃肿,体重迅速反弹,慢慢滑向了自己外形的最低点。
因自爱而萌生的怜悯与宽容……帮助了深陷ED中的我,让我允许自己按舒服的节奏走出来,不疾不徐。我把生活归零,重新学习如何进食,如何社交,如何和自己和平相处。
我无法再清晰地感知自己的身体信号,失去了对饱和饿的分辨能力,而仅靠着对食物的占有欲进食。从清晨到深夜,我常常吃到身体难受才不得不停止,躺在床上虚弱地喘息。
ED便是这样一点点把我牢牢抓在手中:它植根于我的基因与性格裂缝中,在某年某月被突然点燃、引爆,划亮火柴的是我的双手,背后却有着整个社会文化的价值和舆论的推动。而我却被它压得抬不起头来,躬身跪倒在马桶前,一边痛苦地想催吐,一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ED像一种社会性谋杀,却又被伪装成了自杀的模样。它的源头是我们受困扰的心灵,是我们扭曲的身体感知,是过去经历里痛苦和羞耻感的积蓄,是当下生活里难以排解的失控感;它斩断了我们和自己身体之间的联系,用食物当诱饵,以社会标准为绳索,让我们心甘情愿地把头埋入项圈,然后亲手将自己从地上一点点拖起;它与许多精神疾病共生,抑郁症、焦虑症都是它的同谋,它不仅扰乱了我们和食物、身体的关系,更进一步荼毒我们的思维和情绪,慢慢将我们禁锢在自己躯体和思维的牢笼中。
而在这隐秘的暴行之外,它还要借旁人不理解的言语,让我们把矛头指向了自己,因为这一切都是假借我们的手所为,是自作自受。它将我们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却还要我们为自己成为受害者而心怀愧疚,宁愿将所有苦楚都吞咽成内伤,也不愿开口求助。
爱自己,是康复的第一步
我的康复之路走得坎坷而艰辛。在终于确诊ED之后,浓浓的病耻感仍阻碍着我顺畅地接受治疗,并让我的情绪喜怒无常。当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沦为一个能量黑洞、深深地影响着亲近的人的生活时,我终于有种触及谷底的顿悟。
但康复意识的萌芽,是我从低谷里挣扎出走的的一切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与ED的长久为伴,让我误以为我的世界止步于此,而我不值得更好的生活。而要想好转,我必须学会如何去爱自己。自爱是我们的文化与教育里非常缺乏的一堂课。我们被教养成为“克己复礼”的人,当自己和外界标准出现差异时,很自然地会归咎于自己,并努力改变以适应,却很少质疑这套标准存在的合理性。很多人踏入ED的第一步,便是源于对外形不符合主流审美的不满,继而越陷越深。
因自爱而萌生的怜悯与宽容,能保护一个人不受观点潮水的左右,不随意归罪自己,也帮助了深陷ED中的我,让我允许自己按舒服的节奏走出来,不疾不徐。我把生活归零,重新学习如何进食,如何社交,如何和自己和平相处。当我对自己不再苛求的时候,我反而更容易从微小的进步中获得确实的满足感,并再次建立自己的价值体系和对身体的信任感。
找到一个合适的心理咨询师,是帮助我走出低谷的第二步。
对那时的我而言,心理咨询师是一个强大的外援,她给予了我当时所需要的、却无法完全从身边的人身上得到的支持:她理解我当下的“反常行为”实属正常,没有同情也不带偏见;在我无法清晰地看清自己时,她愿意和我一起事无巨细地追溯过去生活里种种潜在的诱因,帮助我分析当下的情绪状态;更重要的是,我那些需要被承认、却又被反复压抑的情绪,在她这里得到了体面的倾吐和诚实的理解。
她还鼓励一向不愿意麻烦他人的我,向身边的人求援。我向朋友们求援,鼓起勇气向父母坦白,得到的是释然、心疼和体谅,是数不尽的温暖与关爱。他们也让我知道,在这条康复路上,我并不是孤军奋战。
患上ED是一段孤独而昏暗的旅行。两年过后,我终于艰难地走出那片流沙。我想告诉那些仍然挣扎在ED里的人,总有一天,你会像我一样,可以站在对岸回头看这段经历。重新建立与自己的关系、和外界的联系,寻获自己生活的价值,不仅是每个ED患者的必修课,也是很多人终其一生需要去解决的难题。
安笛
在美国读博的南方姑娘,国内最大的进食障碍科普及自助微信公众号“一滴”的主创
治愈我的10个瞬间
1 久违地听到肠胃发出咕咕声,并感觉到自己饿了
2 睡到自然醒,睁眼发现窗外晨光熹微
3 训练完后隔天醒来,全身的肌肉酸痛地叫嚣着自己的存在
4 抓起薯片时不再看成分表
5 有姑娘告诉我,她把我寫的关于ED的文字一句句地抄在了本子上
6 在我最狼狈不堪的时刻,仍有人告诉我,我如此可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7 认识陌生人,并在他们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模样
8 新买的书页间油墨的气味
9 剥除掉附加意义之后,品尝到食物原本的滋味
10看着镜子里自己仍没有细纹的眼角,想起那些仍有机会和时间去实现
郑樱纶
作词人,品牌传播公关,大片拍摄监制。喜欢写作,画插画,一个爱以不同方式说故事的人
“你已经那么幸福,无需担心生活,又不用上班,很多人羡慕都来不及,还抑郁什么?看开点吧。”这是我患上抑郁症时最常听到朋友对我说的“安慰”话。如果你尝试用自己曾经有抑郁情绪的经验,去开解那个患有抑郁症的朋友,就等于你从来没有上过太空,却用你那有限的想像,去帮一个迷失的太空人回到正轨。
产后离心力
2015年9月底,我把大宝生下。我一直都很渴望有自己的小朋友,愿望达成却被心里各种不安牵绊着。剖腹把宝宝生下来后,我在医院整整三天三夜都没睡过一个整觉。一闭上眼,脑海里就会出现一些很吓人的影像。
病房的门轻轻地一关,我就会害怕宝宝的头被门夹到。我的心仿佛已经跟着宝宝离开了自己的身体。无穷尽的胡思乱想,我害怕因为怀孕时没有补钙,牙齿会突然全部掉下来;因为肚子还没有收回去而感到空洞,一天之内用床边那个呼唤铃叫了医生三四次,问医生我到底有没有胃下垂。可怜的医生不厌其烦地对我重复着同一番话,“如果是胃下垂的话,你早已经痛到不能讲话了。肚子里被挤压的内脏在这几天会自然地回到原来的位置,你不用太担心”。
后来到了月子中心,各种实际的担心和虚无的恐惧集体来袭。我很担心护士会不小心把宝宝摔在地上,宝宝会被被子捂到不能呼吸,也会担心家人和朋友遇到各种意外。那时候我已经不敢看电视新闻,看到什么坏消息都会把自己或家人代入其中。例如看到某个城市有爆炸案发生,就会担心如果家人在附近怎么办?如果宝宝长大了去外国念书,遇到这些意外而我却不在她身边怎么办。我还夸张地开始担心世界的粮食短缺问题、各种天灾、人类灭亡危机,等等。
现在想起来可笑,但当你一闭上眼就看到这些画面,是一件极度恐怖的事情。一生看过的所有恐怖电影镜头都自动在脑海里反复回放,整个人就像被卷进一个无底黑洞。我对自己、对世界彻底失望。我觉得这个世界根本没有明天,自己也不会有未来。理智告诉我这些都不是真实的,但这些负面想法就像洪水猛兽一样的涌过来,挡也挡不住。
生活完全处于失重状态,我在这个人家都说不要哭的月子里每天都哭,家人朋友怎么安慰都不能把我从黑洞里拖出来。如果恐惧是一个敌人,我已经全军覆没。一个在月子中心工作了很多年的护士长说,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妈妈是这样的。我听了之后觉得更难过,觉得为什么全世界的妈妈都那么厉害,偏偏就我那么没用。
那时我的特异功能就是无论想到什么,都可以用一个极端的悲观滤镜去把一切变成不安与恐惧。就像我听到什么歌都有理由哭,有一次听《You Are My Sunshine》,听到“Please don’t take my sunshine away”(请别把我的阳光带走)还嚎哭了半天,因为我觉得这就是寓意了有人会把我的sunshine—我的宝宝抢走。一出月子中心,我就开始见心理医生。医生给了很多意见,例如运动、散步、冥想、看书、和家人朋友聊天等等。我可是跑过4个半程马拉松的人,但跑步后的多巴胺也起不了作用,运动后的我完全没有半点兴奋的感觉。医生还会经常给一些功课让我回家练习,例如我要尝试把坏的想法控制在一天中的特定时间才去想,把担忧与不安写下来看看那些离奇的想法到底有没有发生等等。
可是,我感到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远。
我在无底黑洞里不断下坠,越来越孤独无助。我不知道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活下去。每天都感到好像缺氧得快要窒息一样,每天都感到自己活在一个超现实的空间。
我一共换了3个心理医生,他们一致诊断我患的是严重抑郁症和焦虑症。心理医生已经多次要求把我转到医院精神科,但因为我在喂母乳,不想用药物干预,所以一直拖延。到了宝宝3个月大左右,公司请我做一个决定,要不回去工作,要不自行离开。因为大家对抑郁症的认识都不太多,很多人甚至认为严重抑郁的人也能正常工作。我不希望人家以后以“精神病”或“神经病”来评价我,也没有强调我的抑郁症其实已经严重到每天都有自杀倾向的地步,就忍痛以希望全心全意照顾家庭和宝宝为理由把工作辞掉。那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辞职后,我更是陷入了身份危机,更加觉得自己一文不值,根本没有必要留在这个世界。我不想和任何人联系,就像登陆在一个无人星球,孤立沮丧。我觉得没有工作的我除了是一个在家里带小孩的妈妈,什么都不是。我很介意别人怎么看我,也总觉得别人总是把我看低。
我开始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连吃饭的心情也没有。但为了我的宝宝,为了爱我的家人和朋友,我心里知道我必须好起来,我很想逃离这个黑洞。到了宝宝10个月大的时候,我决定去看精神科医生。
颠簸的回航
吃药的过程非常痛苦,因为精神科药物不像感冒药,一吃药症状就马上减轻。精神科药物是要试的,每次试完都要等一周才知道有没有效果。而有效果的意思可能是吃了药之后的第一周心情会堕进一个更深的谷底,然后在第二周反弹,但吃了几周情绪好了一段时间之后,就要开始减药。减药时如果情绪又回落,就要把药加回去。记得高峰期时每天要吞七八种药,到了某个程度就再也不想把药吞下去,觉得很烦很辛苦。
我记得有次我去见医生的时候,哭着跟医生说:“我很想自杀,我不知道怎么办,一闭上眼就想象自己站在家里的阳台上,准备要跳下去,然后我就会得到解脱。医生你要帮我!”医生强烈建议我住院,但我没有,因为我还是很想待在宝宝身边。
开始用药后,我就开始游走在好坏状态的边缘,有些时候状态好一些就没有太多负面想法;有些时候大倒退,便会跌回黑洞。最严重的时候,就是我觉得这个世界跟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也没有自信会好起来,万念俱灰。我和这个世界,甚至和自己已经正式脱轨。
如果你尝试用自己曾经有抑郁情绪的经验,去开解那个患有抑郁症的朋友,就等于你从来没有上过太空,却用你那有限的想像,去帮一个迷失的太空人回到正轨。
当药已经从5种减到3种的时候,我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不是从前的自己,生活完全没有重心。“我真的会完全好起来吗?”我问医生。医生说只要我看着宝宝时觉得她很可爱,就代表抑郁症没有回来。但我每天都觉得她很可爱,怎么就是开心不起来?“那这样吧医生,你在这纸条上写上我一定会好起来吧。”于是医生迫不得已地在一张纸条上面写了“You will be happy when you cure depression”(当你把抑郁症治好,你就会开心了)。那张被我每天当护身符、捏得皱皱巴巴的纸条,现在还在家里某个抽屉底放着。
从虚幻空间穿越回到现实的时间很长,在停药大概一年多后我才慢慢感到自己回来了。除了药物的帮助,如果没有一直在我身边不离不弃的老公、家人和朋友的耐心和支持,我一定撑不到今天。有些好朋友更不怕我搞砸他们的工作,给我工作机会。让我重返工作状态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对我来说,工作让我觉得自己有价值。
回想我患上抑郁症的时候,基本就像悬浮在太空,双脚总是不能着地,还不时被卷进无底黑洞。康复的过程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在医生的指导下把药慢慢停掉后,就像太空人刚回到地球,虽然在太空舱里也做运动,但回到地球还是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因为腿部肌肉由于长时间缺少运动而退化了,就像我,对于现实生活也必须重新调整和适应。
3年多后的今天,当我看着刚刚出生2个月的第2个孩子,终于可以大声说一句:“我回来了!”
刘可乐
自媒体人,微信公众号“刘可乐”
在《奇葩大会》上分享得了“躁郁症”的经历之后,很多人来问我当时得病的原因是什么。老實说,我不知道。当时确实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但过去这么久之后,我已经明白不必把原因归咎于某件事或某个人—而这也是这段经历教会我很重要的一件事:不要活成一个“受害者”,前行,才得以解脱。
躁郁症有一个正式的学名,叫做双相情感障碍:会极度狂躁,也会极度抑郁。抑郁的时候每天都很想自杀,狂躁的时候呢,又觉得自己站在世界之巅,灵感迸发、精力旺盛,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在这两种状态下不断切换,就相当于把你从万丈深渊突然拉到高空,太阳火辣辣地打在你脸上,好像从冰窖突然到了火炉,比抑郁症更糟糕……
飞越疯人院
高三那年确诊躁郁症住院的第一天晚上,我听见同病房的一位女病人深夜撕心裂肺地吼叫,接着4个医生护士推门进来,按住她的手和脚,打镇定针。然后她的叫声变成了小狗生病时“呜呜”的小声哽咽。最后,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我躺在病房的另一边,特别想冲上去护住那个女孩,因为我觉得那就像是我自己在被打针,但我没有动,其他所有人,都没有动。那个场景特别像电影《飞越疯人院》的最后一个场景:月光从窗户照进来,病房里其他人都沉睡着,或沉默着,一切看起来那么安静、温和。可是你知道,某个人心里的某样东西,被又一次像捻香烟头一样捻灭了。
第二天,我就坚决不住院了。因为我前所未有地感受到:最能帮助我们的,是自己。我并不是要鼓励所有人都不住院,但如果住院只带给你更多痛苦和折磨,那就没有这个必要。
躁郁症教会我的事
后来我看了很多医生,一位美国哈佛双相情感障碍研究所的医生对我启发最大。他在治疗我的PTSD(创伤后应激综合征)时,不会像传统上那样让我不断回到当时的状态中去,而是让我不断抽离、不断反观当时的自己。
这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如果一直沉浸在过去那个悲伤的状态,无法释怀、不肯放手,那我就会一直是个受害者,相当于在加倍惩罚自己。要moveon,这很难,但如果你不拉着自己前行,就会被过去的泥潭吞噬。
另一个重要领悟是:我以前觉得坚强和脆弱是对立的,我觉得坚强好难,因为我无法完全抛却我的脆弱。但其实,脆弱、敏感和孤独都是很美的,如果你不排斥它们,它们反而能给你强大的力量。坚强的后盾不是铁石心肠,而是铁水柔情。保持敏感和脆弱,才是坚强力量的来源。但是现在太多人为了迅速治愈伤痛,从自己身上剥夺了太多东西,其中就包括脆弱和敏感,年纪轻轻就失去了感知爱的能力。这给不了你要的坚强,你看上去坚无不摧,但那其实只是麻木。
我们人人都有病
于是后来,我就在医生的指导下一点点减药。再后来,在征求医生的同意之后,我做了很冒险的决定:停药。我当时的情况其实不适合停药,复发的概率很大。而一开始我也是害怕的,害怕复发。但后来我想通一件事,让我不害怕了—复发了又怎么样呢?顶多和没有停药是一样的。最差的我都经历过了,再差不到哪里去了。就在我不再害怕复发的那一刻开始,复发这件事在我心里不再是个巨大的威胁。很多时候,让我们害怕的、真正对我们构成威胁的,都不是事物本身,而是我们对事物的恐惧。
后来我看见邱晨在群里发了一篇文章《抑郁症是如何被制造出来的?》,里面有一句话说:如果我们的心灵备受摧残是源自不切实际的社会期待和矛盾重重的社会标准,那我们自己吞药片有什么用?而现实中太多时候的情况是:明明是社会出了问题,而我们却要惩罚自己的内心。所以我觉得人不分为有病和没病,所有人都有病,只是有人能够自我疗愈,有人不能够。如果你不能自我疗愈,也许还可以通过药物或者自身的调节,变得可以。
有没有病?我不care
心理学上有个非常有名的“罗森汉实验”:罗森汉和他的团队成员5天不洗澡、不刷牙、不刮胡子,然后去精神病科挂号,跟大夫说“有人一直在我的耳边发出砰砰砰的声音”,结果8个人中有7个人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他们住院之后努力想要证明自己没病,医生基本不相信。
再分享两个我去年看到的数字:双相障碍被误诊为抑郁症的情况超过60%,目前正在接受治疗的成年抑郁症患者当中,可能有1/3是双相情感障碍。也许你会说,这两个病差不多,治疗也应该差不多吧。但其实病理非常复杂,1/5的药片都会导致很大的不同,用抑郁症的药治疗躁郁症,很可能会导致看似治好了抑郁,结果加重了狂躁。
虽然医学每天都在进步,但谁都不能说所有诊断都完全无误。也许10年后抑郁症变得和感冒一样普遍,那你还会完全相信现在的诊断吗?所以我真的觉得:世间根本没有什么正常不正常,无常才是真相。
回到那两个问题上来:你觉得你有病吗?你觉得你需要治疗吗?这两个问题的关键,是你,是你觉得,而不是别人觉得。人的感受和认知,太容易受到外界的影响了,所以我一直不断警告自己:我们都是我们所创造的观念的俘虏,要认识这种危险,然后避开它。
这也是我開始真正与自己和解的关键,就是f**k the world。那么多人类所创造的观念,我们可以遵守,也可以打破。于是我从纠结自己到底要不要接受治疗,到我现在完全不在意自己是否有躁郁症了。
从放弃被治愈的那一刻开始,我反而感觉自己开始了自我治愈。
你可以在患抑郁症的同时快乐着
停药之后我做了很多事,其中就包括在微博上1元出租自己:只要给我1元钱,我就能为你做一件事情。
这让我窥见太多以前根本不会接触的人的生活:做“鸭”的大学男生、写诗的农民大叔、两次被骗去卖的自闭症女孩、租我和另一个自己调解的双重人格……还有很多很多人来我的微博,告诉我他们的故事,每个故事里都有纠结、犹豫、痛苦、折磨、心烦意乱。
但那些故事,让我对抑郁的痛苦有了新的思考。抑郁症、躁郁症的人都很讨厌别人说:我理解,我明白。一个人的痛苦,另一个人怎么能感同身受?既然别人无法感同身受,那别人说你有抑郁症的时候,你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误会你了呢?
但现在更普遍的情况是:一个人很痛苦,痛苦到想死,人们告诉他说,这不正常,你这叫抑郁,于是他更加高兴不起来,抑郁症本身也成了新的痛苦来源。
但我并不觉得痛苦和快乐是相反的,就像马特·海格在《活下去的理由》里说:你可以在患抑郁症的同时快乐着,就像你可以是一个清醒的酗酒者。不论是狂躁还是抑郁,这只是一切的开始;学会与它们相处、和解,才是我们生命的重要内容。
因为要成长为新的物种,我们就要经历我们不曾扮演的角色。
不论是狂躁还是抑郁,这只是一切的开始;学会与它们相处、和解,才是我们生命的重要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