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非夜莺,玫瑰非玫瑰
“于是夜莺把刺顶得更紧了,刺扎到了她的心脏,一阵剧痛穿透她全身。痛啊,痛啊,那刺扎的。唱啊,唱啊,夜莺的歌一声比一声嘹亮忘情,因为她唱到了死亡令爱情完美,唱到了不为坟墓所埋葬的不死之爱。”
這是王尔德童话与短篇小说集中《夜莺与玫瑰》的片段。王尔德的童话作品几乎每一篇都离不开那些美丽意象——宝石、珊瑚、鲜花。他总是不遗余力地称赞美的因素,以热情洋溢的笔调、不厌其烦的细致与言辞,为心中至高无上的神祗加冕。有美也就必有不美,王尔德在这点上一向尖酸锋利毫不姑息——或直接或委婉,他将厌恶痛斥包裹在蜜糖般轻松甜美的句子里,饰以贵族社会或幻想世界的浪漫,精雕细琢后呈在你书桌上。某种意义上,王尔德的童话并不是纯粹写给孩子,而是写给这些孩子的未来;他的童话要等这些孩子涉足风浪后,再怀着如梦初醒的惊恐和迷茫重新翻阅,最终从玫瑰中发现荆棘,在夜莺畔瞥见乌鸦。
王尔德的作品有着灵动、堂皇、耀眼、优雅的气质,但那只流于明面。潜伏在金银珠玉的光彩下,鬼魅、暧昧、诡异的微妙气息静默涌流着,浇灌出毫不逊色的黑玫瑰。“真正美的东西都是令人忧伤的。”他的每一词句都在细细拆解这句话,以刺绣的精美为其添加着注脚,随即信手抹去。
我毫不意外《夜莺与玫瑰》会被选来为这部作品集命名。如果夜莺甘愿为一个青年学子的爱情牺牲,已是动人,那么她将心口抵在花刺上,对着月光歌唱整夜,以用血染红一朵玫瑰可说是揪心。仿佛这一切还不够令人悲伤到颤抖,最终那朵心血染出的红玫瑰被势利女子拒绝,被浅薄青年扔入沟渠,遭一辆马车的重重碾压。字里行间摄人心魄的绝望的美,和深重的忧伤叹惋,令人心疼,又令人震颤。
在王尔德的创作里,夜莺已非夜莺,玫瑰也远不止是单纯的玫瑰。夜莺为什么要为了这个与她素不相识的青年学生牺牲生命呢?正如她自己所说,“坐在绿树荫里,望望驾着黄金战车的太阳,望望驾着珍珠战车的月亮。多香啊,闻着山楂树的鲜花、藏在河谷中的蓝铃花、山坡上摇曳的石楠丛。”——在热爱自然与美的眼睛里,生命是十分宝贵的。她当然不是仅仅为那个学生,而是为了自己歌唱和信仰的爱情牺牲。那个学生很浅薄,和他自以为爱上的女孩一样糟糕;他鹦鹉学舌般重复着一些当时流行的、关于形式和情感的唯美主义的老生常谈,却无法理解夜莺,只用冰冷的哲学逻辑去审视生活。他从不像夜莺所期望的那般是个“真心的有情人”,在被女孩拒绝后很快就恢复平静,甚至继续研究形而上学去了。“况且,一只鸟的心同一个人的心脏比起来,又算什么呢?”小夜莺说错了,她为之献出心头血的对象显然不配接受这样的牺牲,但这无损于她牺牲之伟大;耶稣也同样为了一些与他不相干的人,牺牲了自己。
而在王尔德心目中,艺术家就是现代社会耶稣的化身。艺术家的作品是他爱与痛苦、挣扎与生命的结晶,他用心血与生命染红了作品,赋予其色彩也赋予其灵魂,就像夜莺用她的心血染出了那朵红宝石般的玫瑰一样。只懂得对财富顶礼膜拜的人,无法理解更无法欣赏艺术家们的心血,这些红得令人心中淌血的玫瑰逃不开被轻贱抛弃的结局,不得不流落街边沟渠,忍了一身淋漓泥水。
故事的结尾,夜莺没有像快乐王子和燕子那样得到上帝的奖赏。她死了,“躺在深深的草丛中,心口上扎着那根刺”,像在贫病交加中死去的许多艺术家那样。
夜莺最后的歌唱
王尔德的语言从不止步于此般温柔婉转揪心的美。《肝胆朋友》《不同凡响的冲天炮》这样的童话,则是妖娆与锋利并存、毫不遮掩其尖酸荆棘的野玫瑰。其中俯拾即是的荒唐与讽刺,无一例外将矛头直指社会上那些夸耀学问道德的虚伪者,读来令人抚掌击节。
可对我来说如当头一棒的,是《小星童》的结尾,“可是,他在位的时间并不长。他受的苦太多了,试炼他的火太残酷了,短短三年,他便撒手人寰。继位的是个残暴的君王。”
蜜糖的甜美将内里的残酷哀伤包裹掩饰,他将星空——这晚风中开放的天上的花园指点给你看,但那些星辰都是一颗颗被掰开的破碎的心。
王尔德唯美的文字无处不在流淌,流淌着他的恃才放旷,他的浪漫纯善,他的童心不死。他的温柔与激进、退让与偏执、狂欢与淡漠,都无法被19世纪的英伦社会所接受。王尔德的方式表面上很感性,实际上很理性,是对社会生活方式,对那“针尖上的舞蹈”的有力校正。于是当他站在被告席上接受“两年徒刑”的宣判时,王尔德做出了尖刻总结:“大众的宽容真是美妙。它宽容一切,唯独不宽容天才。”
王尔德在自觉的批判意识下走向文化冲突的锋面,通过将自己置身于“困境”而活。他并非笔下生花,他自身就是唯美主义开出的一朵双生花。
世间本没有童话,正如夜莺的恋人是乌鸦,至死都是他。故事的最后,夜莺死在深深的草丛里,像出狱两年后在巴黎一家廉价小旅馆中病逝的王尔德那样。
自此而后,玫瑰已死。
季姝含:江苏省南通中学高三(17)班学生,曾获第27界“叶圣陶杯”全国中小学生新作文大赛高中组国家级特等奖。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