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昭
二十一世纪初期,当我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时,台湾歌曲、电影、文学就已经默默影响着我们,直至陪伴了我们整个童年和青春期。至今我仍记得,小时候爸爸拿磁带听得最多的是邓丽君的歌曲;我学会的第一首流行歌是周杰伦的《可爱女人》;高中时最喜欢的作家是朱天文、朱天心这对姐妹。时光荏苒,光阴倏忽不再返,如今我已初初步人婚姻,身份再次发生转换。这是我第一次踏人这么陌生而又熟悉的土地:台湾。
飞机快降落在松山机场时,我们就看见了台北的圆山大饭店,圆山饭店旧址为日治时期日本神宫所在地,1952年,于神宫旧址建立了圆山大饭店。我最喜欢的杨德昌电影《一一》就是拍摄于此地,电影一开始的婚礼就是在此地举行,吴念真饰演的NJ也是在这里的电梯口遇见初恋情人。于是我来到台北的第一晚,选择入住于这里。一进大厅,熟悉的红色地毯、红色圆柱、白色雕花栏杆,突然间就愣住了。《一一》是我看过最多遍的电影,只有三个小时而已,可是在电影片尾曲响起时,我总感觉什么样的生活,都在这三个小时里过完了,有种道不明的怅然。这部没有大起大落故事情节的电影,只是传递一个困惑:什么是幸福的生活?无论怎样努力的人生都会留下遗憾吗?杨德昌没有告诉我们答案,他只是简简单单地说:“没有一朵,云,一棵树,是不美丽的。
第二天去了台北的诚品敦南店。1999年,诚品敦南店开始以二十四小时不打烊创新模式经营,这是第一家二十四小时书店。2017年7月,诚品书店创始人吴清友病逝,而由于租约到期,敦南诚品店将于2020年关店,也许,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到这个书店里了。虽然旅行时间紧张,我仍然选择在这里看了一下午的书,实体书店难以经营,而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开一家书店,不知何时才能实现。晚上去了九份,陈绮贞“九份的咖啡店”就是唱作于此,侯孝贤《悲情城市》也拍摄于此,然而如今的九份越来越商业化,游人如织,早已找不到电影里的那种悲怆和凄凉,想起《悲情城市》中故事的最后,这一家三口站在火车站旁,小儿被抱在怀中,望着栅栏外灰雨里的海岸线,不知道他们能逃去哪里。九份的人们一直都在,来来往往的人们,如今又在寻找什么呢?次日早晨去了平溪线的瑞芳、猴硐,因为曾看吴念真在《台湾念真情》里写“猴硐就像十几年前的九份”。吴念真先生是我非常喜欢的编剧、演员、作家,他的母校就是猴硐小学,到了猴硐,我还专门顺着书里找一个“无缘墓”的碑,这里有一个非常美丽而又凄然的故事:九份发现矿脉后,两个日本人想着平溪线一定也有矿,于是一路寻找上来,找到一半时,其中一个日本人生病了,他说想喝一些热汤,另一位日本人就去山上寻找野菜,却因雨下了好久山上湿滑,跌落下来,好在抓住了树根保住了性命,他在滑落过程中看见了矿脉。然而他生病的朋友没多久就去世了,这个失去朋友的日本人告诉九份的工人说:“这座山后面还有其他矿脉,你们自己去拿吧。而他,则带着朋友的骨灰黯然回到了日本。然而朋友的妻子却一直不知道丈夫已经去世,漂洋过海来到台湾寻找,得知丈夫早已不在,骨灰也已回到日本,她伤心欲绝,没多久也离开人世。当地人凑了些钱,把她埋到山冈上,立了一个碑,叫“无缘碑”。吴念真为这个故事写过一个剧本,叫《无言的山丘》。
下午,去了淡江中学、淡江大学。淡江中学因为拍摄《不能说的秘密》而出名,来淡江大学是因为我喜欢的作家朱天文就是毕业于此,天文笔下的淡江四年,总是风日人物皆佳,也许只因少女眼眸良善,不见阴暗,执着地写下那些文章,也算大学纪念,青春或许就该有奢侈的理由,且应理直气壮。朱天文、朱天心早年出的书没少买,高中时我就非常喜欢这一对姐妹,读天心《二十二岁之前》《击壤歌》,读天文《淡江记》《花忆前身》,这俩有天赋又受众人宠爱的女孩子天不怕地不怕,创立三三学社,和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写作、读书、游园,当时年少的我这么喜欢她们,也是因为艳羡她们的生活吧。
台北之行告一段落,乘坐火车来到台东,再从台东码头坐一个多小时的船抵达太平洋上的一个小岛:绿岛。太平洋波涛起伏,船上人们叫苦声连连,抓着绑在座位上的塑料袋吐个不停,好在我事先吃了晕船药,戴着耳机一直在听胡德夫的《太平洋的风》,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直到响起汽笛声才睁开眼睛,望向窗外,我们已经在绿岛边上了。一瞬间明白绿岛为什么叫这个名字,绿岛,真的绿。岛嶼多为火山岩形成,其他岛还能看到凸出来的石头,只有绿岛被树和草遮盖严实,一点儿灰色空间也没有。绿岛统共只有十六点二平方公里罢了,没有任何交通工具,骑电动车环绕一周一个小时也足够了,岛上只有两个超市。绿岛还有别名“鸡心屿”“南谧东屿”等,其中以“火烧岛”最为人知。为什么叫火烧岛?岛上居民有的说,过去岛上没有电,也缺乏燃油,到了晚上,岛上的居民就点燃火把照明,远远看去,好像整个岛都在燃烧,故此得名火烧岛。也有的说这个岛常常有浓雾笼罩,出海打鱼的人们经常找不到这个岛在哪儿,留在岛上的人为了让亲人安全回家,就点着一堆堆篝火,为亲人导航。而我最喜欢的说法是:日落时,背着光,整个岛像在燃烧一样。
下船后,我们租了一辆电动自行车,先生载着我和行李先去民宿。稍作休整就出发开始我们的第一次环岛之行了。岛上的公路几乎都在山上,环绕崎岖,有好几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要不然旁边就是十几米高的悬崖,底下就是汹涌的大海拍打着礁石。“白色恐怖”时期,这座岛最大的功能就是关押政治犯、思想犯,著名人物李敖、柏杨等都曾被关押在这座岛上。这座岛真是天然的监狱,除了船没有别的交通工具,但是环岛暗礁很多,通往外界的途径只有唯一一个码头了。为了纪念成千上万在这座岛上死去的“政治犯”,绿岛上盖有一座“人权纪念碑”,由台湾知名建筑师汉宝德所设计。纪念碑的第一个墙面刻着柏杨的题字:“在那个时代,有多少母亲,为她们被因禁在这个岛上的孩子,长夜哭泣”,后面的墙面上密密麻麻镌刻着“白色恐怖”牺牲者的名字。后来和民宿老板聊天时他讲到,这座岛上现在仍有监狱,关押一些精神病严重的犯人。
和先生骑电动车到牛头山底下,顺着泥泞的小路爬到山顶,就是小岛的最高顶了。黄昏时分,席地而坐,静静看着周围绿油油的杂草、麦穗,看太阳沉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下面。时间和世界,仿佛都静止不动了。
来岛的第二天就开始了台风天气,绿岛海况特别好,听说是知名的深潜圣地,可惜因为天气原因潜水全部取消,我们去了“朝日温泉”,作为世界三大海底温泉之一,也算是很不一样的体验。温泉就在海边,一个石栏围住。温泉水很暖和,可是因为台风肆虐,脸被旁边的海浪不停地拍打着……
原本预计第二天出岛,可同样因为台风原因,船只无法离开,也进不来。所以我们在岛内困了四天三晚。台风第二天,因为食物无法及时供给,岛内唯一的两个超市就像被洗劫过一样空空荡荡。既然走不了,就安心享受岛内的一切。绿岛还有一个特别漂亮的灯塔,我总是对灯塔有热切的喜好,睡不着的时候,就努力想象自己睡在海边的小屋里,听海浪、刮风、大雨和肖邦夜曲的声音,看着窗外远处的灯塔,近处壁炉里闪烁的火焰。没过多久,就会沉沉入睡。白天,灯塔底下有一汪海水池,因为礁石隔开了大海所以比较安全,人们都在里面游泳。想起电影《湮灭》,也有这样的一个灯塔和一汪小池吧。晚上,灯塔周围空无一人,我静静地坐在海滩上,看着灯塔上方有光亮的地方灯影婆娑,像是有人。我的身边卧着一只流浪狗,我的头上星空漫天,真是难得、美好的记忆。晚上骑车回来时,先生问:“今天路上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呢?”我说,也许我们在另一个时空里呢。
次日台风更加厉害,骑车经过靠海的悬崖时,海浪居然能从下方十几米处打上来,风和海都轰隆隆的。把车停到一边,走到岛内深处“探险”,树林里面有好多废弃的、结满蜘蛛网的房屋,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时常能看见各种小动物和不知名小动物的骨头,悬崖边上还看见了一张鹿皮。
绿岛的一切都是这样的不同,这里的海不是阳光沙滩那样的温煦,这里的海是狂暴的、自由的、无所谓的。想起我站在岛内“小长城”顶端的亭子里,风大得似乎要把人吹走,我紧紧握住栏杆,看着海浪激烈地撞击岩石形成的一个个大型漩涡,不知不觉竟然看痴了。突然间有些愣怔,开始怀疑:我在海边吗?还是海边在我?现在我看虚空中也有一条界线,靠想象去迈过它,只要一迈过它便有清纯之气扑面而来。我已不在海边,海边在我。
想起高桥睦郎的话:我们将继续沉默的旅行,没有欢愉也没有悲戚,勉强地说,只有无休止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