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俊文
大雪那天下了大雪。这是冰心先生说的,也是我祖母说的。我的祖母一生窝在皖东那个浑如一粒豆子的小山村,她压根就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叫冰心的老人,与自已说过同样浅显而深刻的话。
大雪那天下的雪,不是小雪,更不是虚构的雪。那纷纷扬扬的雪花,不偏不倚地偏偏下在“大雪”节气那一天,深藏其中的秘密,又偏偏被有心的冰心和我的祖母发现了。当然,其他人也经历了那场雪,但是,他们只看到了雪,并未将雪与某種恒久的非物质的东西联系起来。我猜想,这两位老人所说的雪,肯定不是同一场雪,它们一个落在北方,一个落在皖东。但是,肯定都是“大雪”那天的雪,且是丰盈的大雪。这其中,是否暗藏着某种微妙呢?
其实,剥离掉知识和其他后天因素,人在本质属性上对自然的感知力是相差无几的,不论你是大名鼎鼎的冰心,还是我那目不识丁的祖母。长年在土地上劳作的人就更胜一筹了。寒冬将尽时,地面上仍零零星星地遗留着一些残雪,像一帖帖脏兮兮的膏药贴在土地上,赖着不肯走。然而,人们却从草丛里蚯蚓翻出的一坨坨新鲜的泥浆,便知道春天已经从地下潜行而至了,并不需要花朵与草芽来证实一他们有这个把握。在庄稼人眼里,花花朵朵算什么呀,它们顶多像时下那些走场作秀的明星,只为坐实的春天捧捧场而已。
对于自然,豆村人有着异于常人的感知。譬如下霜,在我的家乡就不叫下霜或落霜,而是叫上霜。顾名思义,寒霜是地气化作水汽遇冷而凝成的结晶体。地气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想必是带着细弱的微温裊袅升腾的,在它脱离了大地的母体之后,就不得不接受命运的改造了一!气体死了,而一个新的生命却呈现在世人面前。仅凭这一点,当你再吟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时,或许会洞见白露与寒霜背后潜伏着的天道,深邃精微与传神,真是妙不可言。
秋末或初冬的清晨,当人们推开门窗,忽见一地素洁、晶莹的寒花,自会不惊不乍地咕哝道:哦,上霜了。其实在此之前,他们心中早就有谱了。你别以为乡村杂乱无章,人也活得懵懵懂懂、毛毛糙糙,其实他们深谙自然之道,一阵风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一朵杏花早开或迟开几天,一只鸟窝垒在高处或低处,他们]都能从中窥见奥义。对于霜的认知,我也是从他们那里得来的。一场铺地的严霜君临之前,泥土通常是温润的,天气是晴和的,而空气却十分的干冷。上霜的过程非常微妙,干冷的风像是一根神奇的绣花针或一把刻刀,在潮湿的草叶上,循着叶脉的纹理绣(刻)出一朵朵霜花来。这个过程就好比一根链条,缺了哪一节都不行。这是人工所无能为力的。
下雪也是如此。诗人描摹下雪的情景可以大而化之,譬如“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就这么笼统得不着边际。究竟怎么个“欲”法,并没有明说,也不便明说,只是留下巨大的空白好让我们去想象,去填充。以我的观察与体验,“天欲雪”是有征兆的,就像一个人饥饿了,空瘪的肚肠自会发出咕咕的鸣响。一场大雪即将登场时,寒风瑟瑟,暮云低垂,大地出奇的缄默,天地之间一片暗淡、浑茫,放眼望去,落光叶子的树木挺着腰杆,鸟无踪影,世间的一切都仿佛在静静地等待着某位神灵的君临。
祖母把这种现象称之为“捂雪”。大凡浩大场景和重要事件,在它们生发之前总不会把底牌一下子亮出来,它们得慢慢地酝酿、集聚、蓄势。比如这大雪的雪,苍天就把它严严实实地捂在怀里,等捂熟了,捂出了大境界、大气魄,便借着呼呼的风势将衣襟猛地一抖,扑簌簌的雪花自茫茫苍穹而降,飘飘洒洒几百上千里,那阵势,不可谓不宏大、壮阔。
此时除了雪,世间的一切都显得渺小了。
我就有这种感觉,置身于纷飞或静谧的茫茫雪原中,仿佛有种无声之声让我不得不安静下来。此时,经过过滤的内心是如此的洁净、丰盈,明澈的思绪会不由自主地与莽莽苍苍的宇宙、起起伏伏的人生这类大问题发生联系,愈发感到自己的微不足道。
一场又一场的雪,不违时令地飘落大地,就像一位守信践约的故友,它在该来的时候一定会来。我们现在经常会说以上率下,以我的理解,这个“上”,不仅仅指高高在上的权力,而是超越其上的某种不可违逆的轮回之道。天道。其实,它就是一面镜子,既制定法则,也守恒法则,从不像某类人那样,一旦得了势,就可以胡来。
在季节周而复始的轮回中,雪,早春它是檐前滴滴答答的雨水;暮春,它是烟色迷蒙的谷雨;初秋,它是草尖晶莹剔透的白露;深秋,它是叶上的寒露与白霜。一朵来到世间的雪花,循规蹈矩地走着一条上帝设定的路线,它不走偏锋,也不绕道而行,在周而复始的生命轮回中,遵循着自然的律法,它自已也成为别人的律法。
在我的故乡豆村,每年都会降下几场雪,一般以小雪居多。细细碎碎的雪花,像撒荞麦面似的,均匀地随风潜人草丛、林藪池塘,它们落地的声音,密密窄窄的,有点近似于春蚕深夜啃食桑叶发出的沙沙声,优雅动听。因为其小而碎,一般不会在人们的内心引起多大的震动,它落了就落了,化了就化了,就连像我这样关注节气和物候的人,都记不清哪一场小雪落在什么时候。
在二十四节气中,有些时间的节点,给我们的感觉面目比较模糊,譬如雨水、春分、小暑、小满、白露、小寒等,现在的城里人对诸如谷雨、芒种、秋分、寒露等,也是模棱两可,习焉不察,仿佛它们都是与己无干的身外之物,他们似乎只在乎自己的生日,鲜花蛋糕、酒肉、自拍,呼朋唤友推杯换盏地热闹一番。其实他们忘了,每一个时间的节点都是自己的生日,也都是自己生命旅程中的一个驿站。天地悠悠,大道轮回,这世间的万类万物,谁又能够逃脱浑然不觉但又如影随形的自然法则呢?
而我的豆村,人们对天道自然是敬畏的,他们不像城里人活在人造的环境中,因而更接地气。送走了一茬庄稼或一位老人,与一场寒霜和一场大雪都息息相关。他们自觉或不自觉地把自己置于节气的轮回之中。我干爹李长青老人,活成了豆村的一棵常青树,他九十多岁还能侍弄庄稼,人们就戏谑地说他是被阎王从花名册上漏掉的人。你猜我干爹怎么说,他说自已不就多见了几场雪嘛,这场不收,下一场说不准就被收走了。他说这话时,还是挺精神的。然而,就在当年冬天的一场大雪降下之后,他老人家说走就走了。他像是从一滴檐前的雨水过渡到一朵雪花一样,完成了自己生命的一个轮回。
像我干爹这样的老人,在豆村并不少见。约是七八年前吧,我在寒风刺骨的深冬回到故地,发现几位老人靠着墙根在晒太阳。那冬阳像一盆炭火的余烬,散发着幽微的温度,老人们就借着它取暖,安详地打发余生。当时,我没有看到那些已进人冬天的老人的表情上有任何不安与恐惧,相反,他们却个个都保持着豁达、乐观的情绪,他们谈论死亡就像嗑瓜子一样随意。其中一位年长的扯起话头,他说,于大个子要是能熬过去年的那场大雪,也许还能多活一年。在说者的意识里,去年冬天的那场大雪,就是横亘在于大个子命途上的一道大坎。另一位老人则反唇相讥:就算他熬过了去年那场大雪,还有下一场雪呢。这话一经说出,在座的老人都沉默不语了。是的,他们现在正处在“下一场”大雪来临之际。自然界的一场大雪,诗人会说“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而当“下一场”大雪真的降临大地,这些在冬阳下谈笑的老人,又会有谁像竹子一样被折断呢?
似乎只有天知道了。
不过,我在次年大雪之后再次回到豆村时,发现去年晒太阳的老人中,又被雪带走了两个。
而今,一路穿越过无数次霜降、小雪、大雪的我,已经越来越接近冬天了。有时我会想,属于自己生命里那最后的一场大雪,也许还在某处酝酿着,它肯定会在该出现的时间出现。它是我的终结,也是我的开始。
人能够在一朵雪花上轮回,想想,那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