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下的角落

2019-09-10 07:22韩文友
散文 2019年10期
关键词:碉楼琴声

韩文友

我们顺着年楚河逶迤而行,走了一整天。路越走越高,遇不到一个人,仿佛一不小心跑到了时间外面。我的头渐渐发涨,有了点儿恍惚,总觉得前面会出现个房子,应该是一个废弃的空间站,可以立刻安顿下来,那里有我们需要的一切;偶尔,我还会隐隐约约感到,不远处一块石头后面,躲着一只巨兽,怒目而视,随时准备在恰当的地形里一口把我们这群入侵者吞掉。

起风了。风是从山口切过来的,听上去像是“呜——”,又像是“不——”,听不出它到底要说什么,又觉得好像还在口中含着。这声音怪怪的,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也辨不出它要冲向哪儿去。或许这里根本就没有风,这里太空旷了,只有山顶上的一个太阳,不升,也不落,仿佛停止了摆动。我望着太阳,我只能望着这个太阳,以至于她像另一双眼睛,印到了我的眼睛里,就算我闭上眼睛,眼里也全是阳光。

这个叫贡塘的王城里,没有太阳,只有风。

暮色四合,冷漠的风夹杂着人间的些许气息,弥漫在这片荒蛮的时间里。我走向一座巍峨的城堡,像一位质押多年的王子,远涉归来。父王在城门外坐着,仿佛在等一个人,苍老而颓废,威严不再,怅惘满怀。我和父亲对视了一下,安详的表情后面,是扭曲的、愤怒的面孔。离别多年,父亲老了,衣衫破碎。他的身上,他的生命和他树叶一样飘摇的灵魂,只剩下了一个窟窿,犹如彻骨狂风,一夜之间在群山之间劈出了一个长长的罅隙。六百年,他还是忍了,他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牵了一下我的手,滑落,想再牵起来,像从前那样,却已没有了气力。

一只白色的羊站在石台上,瞅了瞅流云和久别重逢的国王。这个时候,我才突然想家,突然泪流满面。

这哪里还是我的王朝。父亲走在前面,他如此矮小,丝毫没有一位王者的样子。他让我失望透顶,让我找不到哀伤的理由。我曾经一万次想象这里的恢宏与繁华,霸气与高傲,到头来给我的是一堆碎石破瓦和荒芜寂冷。父亲的酒壶空了,他目光迷蒙,百无聊赖,和所有的祖先一样,他的一生在几百年前就已经空了。偌大的空房子里,父亲鼾声混沌,若隐若现,一切都像在梦里,欢愉与疼痛的界限如此模糊。

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逃离出来,我把耳朵贴在碉堡的石壁上,黢黑的眼神,刺骨的冰冷,我听见血液在石墙里流动的声响。我听见马蹄踏过,我听见厮杀哀号,我听见山河泣泪,我听见歌歇艳寂。我听见一声长叹,我听见了风,从窟洞中穿过去。

一旦擦着华贵而过,每一块石头上都刻下了无法拭去的痕迹。我得留下来,找一本经文,一把铁锤。我得在这座山上,把贡塘王城的碉楼重新凿出来,一锤一锤,一寸一寸,一层一层。我有的是时间,我的一生就算深隐在黑暗中,也要让城堡在酥油灯下重新成长出来。我让深夜诵读的声音砸进每一锤,渗进每一块石头。我要把碉楼凿到第十八层,凿空山顶,露出我的脸庞。

我要站在我的碉楼上,大声唤回我的战马、我的羊群、我的兄弟。

我要在狭窄的窗前,默诵经文十万遍,等着我走失的女人,从我的碉楼前经过。

种种迹象表明,不在这个村子里驻扎下来,想天黑前翻过头顶上的几座山,实在是一种妄想了。我们在谷底蛇行,如果站在山腰的房子上望过来,这辆我们赖以存活的车子,其实就是一个可笑的玩具,它唯一的用处不过是载满了高地黄昏的辽阔无边和寂静无声。而所有的辽阔与寂静,都来自我们内心越来越稠密的不安和惶恐。

进了村子,依然是旷野般的宁静。茶馆门前的一棵柏树下,坐着一位老妇,仿佛一座黑色的雪山,岿然不动。她先知一样在等着我们,从一千两百公里以外的地方准确找到了这里,等着我们站在她面前佯装惊喜而无端犹豫,又一动不动看着我们一脸愧疚地把行李放在她脚下,仿佛离家出走半月又不得不回来的问题少年。

谁会想到,这里是七百年前的那个著名的美人谷。

夜晚的时间把山顶的雪的光芒也收走的时候,女人仍坐在柏树下,她的影子与粗糙的树身重叠在一起,面孔仿佛消逝,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就像没有人记得她青春绝世的容颜。时间在这里轻得像一阵风,却在女人的美貌面前露出了狰狞。

许多年前,这个村庄应该拥有溪水、草地、雪山,还有山坡上的牛羊和姑娘的歌声。这是美人谷,神灵一定把人间最多的微笑和善良赐予了这里。

而柏树是美人谷女人史诗般的隐喻。一棵柏樹,就是一个女人的命运。美人谷女子时值芳龄,总会迎来方圆千里的土司前来挑选,一朝被选中,嫁女出村时,族人便在女子家门前栽种一棵柏树,是荣耀,是纪念,也是祈福。这样看来,如今村中有多少棵柏树,这个族落就养育了多少位美人,也就发生过多少悲欢离合。茶馆女主人、年轻的次旦德吉骄傲地告诉我们,现在村子里的姑娘不再远嫁,小伙子们好得很哩。美丽的次旦德吉眼睛清澈,声音柔细,仿佛茂密的叶子在午后的光阴里,婀娜摇曳。

诡异的琴声是从夜里传过来的。

以为是梦,披上氆氇毯,站在院子里,琴声颤抖着,断断续续,从稀疏而闪烁的星光里飘落下来。是六弦琴吗,又不像尘世的佛音,有着雪山冰冷的气息,又似迟疑的火焰,干净、清冽而又压抑,掠过时间里的所有情节,穿越一个人能具备的全部记忆,直接就抵达了身体、肌肤、血液和心脏。是的,没有铺垫,没有渲染,甚至都无需这片月光的过滤,它或许就是月光的声音?

这深夜的琴声令人痴迷而又恐怖,如此欢愉,又如此惆怅,仿佛瞬间的衰老、漫长的死亡和永恒的惊艳。在聂拉桑伯的琴声里,什么都不会消失,包括深邃夜空下的战栗和门前那棵苍老古树旁鬼魅的身影。

“河里有鱼吗,鱼要去哪儿?”

“鱼当然会说话,他们说水里的话,我们外边的人听不懂。”

旦真和拉姆顺着一条小河走了很远。山上稀稀落落飘过来一阵儿雨星,午后的高原难得如此清凉。附近没有村庄,也看不到房子,两个小孩子很是可爱,一点儿不像妖怪,怎么会出现在这荒山野岭呢。

我们在这个方位寻找一个打井队,转了一个上午,什么也没找到,连一丝儿马达声也没捉到。遇到过两个放羊的,一个向东边一扬手,那儿,那儿,突突突,昨天还在呢,看他指点江山的样子,要是再抻一抻手指,就摸到打井车了。我们兴冲冲地朝那边跑了两个钟头,毛都没有。另一位很慎重,仰起一张酱红色的脸思索了半天,点了点下巴,说,在那边,还有个小帐篷。我们顺着下巴指示的方向,继续跑了两个多钟头,很巧,又遇到了前面那个放羊的。

没办法,通讯联络不上,只好像只无头的苍蝇,撞到哪里算哪里。

我远远地朝旦真喊,哎,小朋友,知道茶馆怎么走吗?

旦真回过头,看了看我,看了看我身后几个更加陌生的人,牵紧伙伴拉姆的手,接着往前走。他们大概很久没有遇到过路的人了,有点儿发怵。我碎着小步凑上去,那么,咱们的村子怎么走呢?

旦真停下来,一脸认真的样子,“阿瓦呷英摩崖,阿瓦呷英摩崖”,应该是同一句话,他对着我反复说了几遍,然后,手臂顺着山边的小河挥到了山上,大致是画了一个很大的圈儿,结合他的唇语和表情,意思应该是跟着河水绕过山,就是了。

画圈容易,绕过去很难。我们气喘吁吁走到山后时已近黄昏,除了铁青色高耸的崖壁,崖脚清澈的小河,什么都没有。

没有,什么都没有,这个世界好像一下子都搬走了。空空如也。我们坐在河边的一块平板石上,气恼至极。当高天和大地之间一无所有的时候,几个人甚至对生活都失望了,有什么比丧失寻找的信仰更糟糕的呢。

忽然——这个时候,发生什么事情都是在忽然之间——对面的一块石头显现了,它有字,它在发光,金色的、细细的、一闪一闪的光。我以为是幻觉。人在疲惫、沮丧甚至绝望时,经常会产生奇怪的意念,眼冒金星,胡言乱语,或许还会以为自己已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可是,有一块石头的确在发光,我说,是字。

一众人爬过去,抚之依稀可辨:“唐之驭天下(驭与御同)……奕叶重光……玄化法于无空……方道格于苍穹……”

第二天,我们仍然没有找到那个打井队,他们可能走丢了,或者,把井打到尼泊尔去了也说不准。佩古措边,遇到了一位看湖的人,他坐在一张羊皮上,请我们喝杯酥油再走。没有风,佩古措大得像天,蓝得也像天,在闪闪发光。

我说,我在湖那边的山脚下遇到过两个小孩子。

他说,一个叫旦真,一个叫拉姆。

我说,他们住在哪儿?

他说,住哪里不知道。

我起身要走,看湖人突然自言自语地说,阿瓦呷英摩崖,在藏语里,是“大唐天竺使出铭”的意思。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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