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庆祥
看《流浪地球》遇大雪有感
因为大地上的雪
我把车速减到20码
我们刚刚看完《流浪地球》
觉得拯救也不过是场闹剧
真是有点遗憾呀
我在银泰百货前左转
沿长江路缓缓驶入南一环
路边有几个行人在等车,人类特有的
孤寂,好像车轮碾压过右雪
我打开收音机,并没有接收到空间站的
信息
但我记得回家的路,这是今晚最大的
秘密。大地、雪花、班玛斯德和
主的善意。5岁的女儿在阳台喊爸爸
我泊好车,我回应她:
几片雪花,小手和旗。
远 征
大雾通向另一种善知识。
梦中有人咂嘴。肯定有我们不知道的
精灵。起了一个树木的大早。
手机蜂鸣嘀嘀。玫瑰在昨晚的外星余香。
请把左手的黑手套给我,它配得上大地的
右雪。
你又回来了,君父。这般若的黑,
像一朵抹不去的羞辱。
所有的事物都还在
盛满水的宝瓶在去年夏天
姐姐你捎来没有音讯的浮云
后山的树木还是祖父们一起栽的
坟茔上的青草比往常更加碧绿
一只翠鸟,停在永恒的碑上
——所有的事物都还在
原来所有的事物都还在啊只是
神秘得我們已经无法看见
这里是华沙
一整个下午我都在
华沙。我有一把
黑色的手枪。我用它,我说:
这里是华沙。
我对你的爱有一颗子弹的距离。
多么美的橱窗,啊,
你美丽的尸体沐浴着温暖的香风。
我有一把手枪。黑色的。
我用它,我说:
你美丽的尸体属于华沙。
我回来看一眼就走
我回来看一眼河流就走
我回来看一眼渔网
它们打捞上来的塑料灿若银鱼
梅天依旧
我回来淋一身雨就走
姨娘的绣花针在壁橱一角
我回来和那只老猫打声招呼就走
抱一抱悬梁上的蛛丝
和枯木说句话。我折一枝桂花就走,
请在下一个月夜继续绽放。
照看你们的姑姑已经五十有八,
我带一张她的照片就走。
在1949年废弃的祖宗祠堂前
我哭了一会
——死去的人们已经将我抛弃。
四十年,我完成这段孤旅就走。
清明节我在北京
早上起来我把指南针打开
正对南方跪下
给太奶奶、爷爷、外公外婆
三姑姑、小表姐、严老师
都叩了头
窗外的桃花正盛
一整天我喝了一碗粥
重瞳
这里有我们要鞭打的尸体和蜡像
这里有弑父的手枪
现在它们又复活了
现在它们嘲笑我们像一堆没有脊骨的裹尸布
我来迟了
我来迟了。礼拜六的主休息。
卡夫卡爱吃面包。我爱土豆。
在自由欧洲的对面,一位捷克女孩
吹着响亮的口哨。
她说捷克语或德语。
我们不可能再次相遇,也不知道为什么相视,
我们笑,然后走向各自的坟墓。
有无数这样的时刻,所以写下来
也是没有意义的。焚烧属于主的善智,
“你应得的”——仅仅是命运
猪肘子里有异国的盐,女孩双眼有橙
我们喝下的,不是啤酒,
是生命的泡沫和飘浮。
爱在卢布尔雅那
除了爱与死
这世间本没有别的
圣像不说话:它说流云和
鱼。和风。和风中突然散开的
蒲公英。
前生一定来过卢布尔雅那。邻座的
美少女你好,请和我同饮一杯酒
同乘一座今生的浮屠。
我如果打马过西山
我如果打马过西山
你不答应。我如果徒步
半路上就有雨。
一站一站的地铁开过
我头戴花冠坐在一群陌生人中。
我如果骑鹤过西山
你吹横笛以复鸣。忠臣和奸臣
都在朝廷的公募。我照镜子,披发,
在八宝山面壁。
一树一树的野花盛开
一声一声的亡灵低吟
做一个归乡的梦然后哭了
君父啊,祖宗的坟山还在祭祀之地吗?
我这个不孝的长子,已经有多久没有跪在
他们面前。没有用膝盖跪拜密密野草,没有
用头颅叩击厚厚泥土,没有将身体匍匐,柔软在
四季常在的湖风……
我怎么可以离开这么久?
那些当年栽种的树木有的茂密有的枯萎——
其中一棵是年迈体弱的祖父为我远行亲手种植。
我曾立下看护的誓言,如今却迷途踟蹰,将一条
归乡的路,搁置得沾满飞尘……
君父啊,我梦到你牵着1986年的我,去给死去的
姑姑烧一根长香。在路上你教我背诵家谱,然后我们
一起失声痛哭……
已经没有祠堂和方丈愿意认领我这漂泊的灵魂……
回延安记
我在一颗旱柳下发现了三样事物:
水。烟头。和旧报纸。
很多年前有人坐在树冠上,天长日久,
他化身鸟人。很多年前有人坐在树底下,
也天长日久,他变成了哲人。
他们最后都躺在树下,祈祷大树原谅
他们的轻浮和愚蠢。
和一颗古老的旱柳相比,人又算得了什么?
人拥有的最大权力,无非是将树砍倒,
然后称王……
我默默将树下的烟头和旧报纸拾起,
又用树根的清泉洗了一把脸。
这颗旱柳的每一片叶子,都是一个王座,
而尘世间最大的王,不过是这瞬间晒黑我的阳光……
壶口墓志铭
如果这黄土可以埋人
那就在水波上刻下我的名字:
这个人来过、看过、赞叹过
他多想像一只飞鸟在波涛上雀跃
他也想是一块石头,被流水反复琢磨。
但他是一个人,所以他只能在岸边,
以一个人的局限,来哀悼古老的
墓志铭。
荷的时代性
我在荷叶里听到
一屋子的人在谈论时代
时代是荷叶上的露珠
一晒就无。时代也是
荷叶底部的淤泥,它的上面是清水
它的下面是垃圾。它的各种层次
如根茎上的倒刺,处处都伤人。
1988年的夏天,我和一群小伙伴为了
吃上新生的莲子,决定集体裸身下河。
这样愚蠢又凶恶的家长就不会察觉我们
嬉水的痕迹。
事实是,相对于父亲的戒尺和母亲的藤条,
那根茎上的刺,给我们留下了更痛的记忆。
以至于多年后我看到荷花,也嗅不到其
芬芳,只觉两腿鲜血淋淋……好像我在时代的
触觉中,再一次成为顽皮而小心翼翼的孩子。
我們终究看错了荷花,我们也终究会看错了时代
这其实是一个无比简单的真理。
荷祭
我本来要摘片荷叶,将自己的尸体包裹
可我觉得自己不配了
我本来要赠一朵荷花,将她供奉起来
可我觉得她也不配了
君子和小人如今都沆瀣一气
荷花又怎么能独自开放在椒房和池塘
如今谁又敢在荷花前大言不惭不怕打脸?
我们把脸蒙起来,假装还是兰草和芰荷的后人
从来没有一个时刻这样让人羞愧。
荷花和荷叶抛弃了我们。清水和淤泥
也抛弃了我们。我们的骨肉,再也不可能
清白和芳香了……
我只会给你一个冬天
我只会给你一个冬天。我反复说过。
雪,雪,哦大雪。
缀满纽扣的卡其大衣。随手拾起的,
小小宪章。萝卜缨子。和背叛。
预言1999
那一年你跟我说过很多事。
我的偏头痛犯了。一起去食堂买
一份红烧肉,你说,
那个好看的炊事员不在4号窗口。
20年——
你用针头扎过多少美丽的屁股。
我一直没有背叛,我说过,
我只爱自己,和,空。
我记得这件事。夜空突然变亮。
火树银花。你趴在我耳洞里大喊,
伤心1999。又有一块土地。
——哦,班玛斯德。
我们各有所属
你和那么多的人喝酒。我在路上。
你和那么多的人喝酒、吃烧烤、说好玩的笑话。
我还在路上。
那么多的人越来越多。星辰稀少了。
我在路上和野花说说话。
所以归根结底,我看不到你醉酒的欢颜。
你也不知道那些长路有多么喜欢我。
所以我们只能各有所属。
——哦,班玛斯德。
预言2019
等我在大雪里将你的手套竖成一座纪念碑
帝国崩溃了
他们锯开一枚黄金藏起了杀人证据
他们一定会这么做
歧 途
多么美的歧途。我在四十年前就知道。
会有这么一天。我抽刀断水。
我将流云和水袖丢在了后面。
我在未出生时就知道。孤魂最自由。
我现在就把柳枝劈开。那就这样吧,
我该走了。
责编:郑小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