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的女人

2019-09-10 07:22章缘
作品 2019年11期
关键词:医师

章缘

她看起来还是年轻,不易生皱纹的脸,灿烂的笑容,骨肉亭匀腰线分明,还有湖水般沉静的眼神,闪动着神秘的水光。现在,她终于开始力不从心。

一阵带湿气的风吹来。今年第四个台风刚过,酷热消失了,只余清凉,像坐在水边,软泥青荇招摇,岸边蒹葭苍苍。她喜欢餐桌边这个位置,正对两面大飘窗,一扇镶彩绘玻璃的对开木门,开向院子的东南角,那里有她亲手栽种的十来株樱花,春来盛开时,满眼粉雪簇簇。像今天这种天气,蚊蚋虫蝇都被风刮跑,空气湿润洁净,桌上一杯孙姨为她磨煮的蓝山咖啡香气浓郁,她敞开了门,坐在这里翘高了脚吹风,感觉特别惬意。

这种湿凉的美好感觉远非空调的冷肃可比,它带着一种温柔,几乎是耳边的呢喃低语,几乎是一去不返的青春。她想着,该把爸比推过来这里一起享受这片刻的惬意。儿子出生后,她就随儿子叫陆涛爸比,叫到如今,很多时候年长她十五岁的陆涛,的确像个慈爱又威严的父亲。

但是爸比禁得起这风吗?半年前再次中风,这回后遗症更多,半边身子僵了,嘴角淌涎,幸而脑子还是清楚的。又或者是不幸?他的意志消沉,终日闭着眼睛或坐或躺,仿佛对这个世界已经绝望。早就交棒出去的公司,来了几个老下属探望,鲜花和水果篮,她也打起精神扮演尽责体贴的总裁夫人。祝陆总早日康复,明年七十大寿要大大地热闹一番,陆总加油啊!谢谢,谢谢大家……

男人六九做七十,七十大寿。转眼三十年过去。二十三岁她正值芳华,嫁进陆家门,夫婿意气风发,广州上海拿地,盖房,热钱一波波涌进。这当中市场几度起落,他也被大潮卷起抛出,却有办法死里逃生东山再起,再起时人脉更雄厚,资金更充沛,从高档公寓、建筑装修到物业管理,一条龙全面覆盖,业界谁不知陆王建设集团陆总?如果他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项羽,她就是那解语花虞姬,多少年不曾老去,从娇艳的玫瑰长成华贵的牡丹,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陪爸爸打高尔夫,小儿子玩快艇攀岩,一路读国际学校,然后送出国,现在一个在芝加哥,一个在悉尼,前年,她抱了孙,还是龙凤双胞胎。这样的人生,谁不艳羡?

她喜欢文学,本想读书教学,一辈子留在学校,谁知遇见了陆涛。贵太太圈里少见的文艺气质,让她在这个物质特别丰盈因此肉身沉重的圈子里飘逸出尘。出尘是与生俱来的气质,后天的环境让她熟谙世故人情,难得有钱又有情有义。父母姊妹亲朋好友,多受她照拂提携;朋友间礼数周到,不轻易得罪人,人也乐于攀结。那年,新编昆曲青春版《牡丹亭》来沪公演,她包下贵宾席,把一干姊妹淘都请去,由此牵拉出诸多文艺善缘,名作家讲红楼,古董家说收藏,舞蹈戏剧,中西合璧。撤下麻将桌,各种艺术沙龙课程,就在家里举办,反正孩子上学,别墅里白天特别清寂。

十几年前,当时房市还是一片大好,陆涛洞烛机先,逐渐把资金撤出饱和的一线城市,往二三线城市挺进,率先喊出文化保存重建的口号,顺利拿下许多土地和政府工程。那几年时间,他忙得连轴转,过家门而不入,与秘书南施同居在深圳,后又有广州餐饮业女强人汀娜。她仿若未闻,跟管家、保姆和司机守住这个家。母职不是撒钱就能完事,两个儿子个性就像爸爸,好勇斗狠寸土不让,没让她省心过。一步步摸索走来,终于等到把小儿子也送出去,松了口气,陆涛却回家了。在杭州的饭局上中风,紧急送回上海医治。

那一年,她四十八岁,夏天还穿短裤裸着大白腿,骨肉亭匀的美背,腰身分明,完全看不出年纪,常有人以为她是这个家的女儿,儿子们的女友。陆涛被送回来,众人七手八脚帮他躺上新置下可以升降的医疗床,他脸色青苍,睁开疲惫的眼睛找她,那眼神中的惊惶无助如此陌生。尘沙漫扬,大漠荒凉,英雄不能再逐鹿天下,深圳的南施、广州的汀娜和其他的女人如水落沙地针入海,只有她,是王的女人。

多少年深居后宫,她不了解商场上的争斗角力,不清楚王的领地和财富。他病后,一座花用不尽的金山银库竟似海市蜃楼,无从查问。家用不至于告急,千金一掷前却要细思量,从此谢绝程太太定期邀约的名牌采购:南京西路那家高档百货开门营业前一小时,从特别通道进入,由专人服务。程太太点她,或许是王给的暗示:钱,还是抓在我手里,汝当夙夜匪懈,忠贞不贰。她笑答不至于吧,名牌什么的,原也不缺。

之前,他溺宠她,给她名车和珠宝,让她随着贵夫人团七大洲四大洋到处玩。那是补偿和安抚。现在他回到她身边,开始管教她,不要做这个,不要去那里,掌上捧着一颗夜明珠似的,眼光须臾不离。她被朋友拉着去学国标摩登舞,一跳入了迷,手长脚长,天鹅般的颈项,长裙飘飘十分优雅。长身玉立的男老师,她昵称“小老师”,再三鼓励她比赛,提议一起去英国看黑池,那是国标界一年一度的大赛……她犹豫、彷徨,身不由己,后来便不再上课。

她打了个喷嚏,裸臂上起了鸡皮疙瘩。四十八岁以后,她开始遇冷打喷嚏,过去以为只有小孩才这样。四十八岁以后,她晚上睡不好,总像听到独自睡在一楼的爸比在叫唤,天蒙蒙亮醒来,离起床的时间还有三个多小时,她向来晏起。四十八岁以后,消化出了问题,吃什么都反流,一股热流从胃焚焚往上涌,如火山熔岩流淌,食道或已焦黑。蛋糕甜点忌讳,红酒不喝,咖啡减到每晨一杯,各种山珍海味油腻避之唯恐不及。

奇怪的是,过去吃什么都不发胖,現在什么都不吃,腰腹却一天天肥厚,脸颊肉往下掉,下巴叠堆双层,这些迁移异位的肉把颈脖都压出了纹路。一夜之间,抬头纹和法令纹出现了,还有失眠带来的黑眼圈。她有时简直不认识镜里的自己。原以为时间老人恩宠,让她神奇地留住青春,没想到是像小儿子学语,之前一句不说,两岁生日一过,突然张口说了一句,再一句,一句又一句完整的句子从小嘴里倾泻而出。时间老人把积压二十年的生理变化,一口气倒给了她。不跳舞后,她出现更多不适:头痛、关节痛、不知原因的皮疹。她面现红潮,心跳得乱了节奏,不时长声叹气。

朋友介绍她看中医。来自北京中医世家、名牌大学毕业,曾在美国客座讲学的樊医师,挂牌于浦东一外资中医诊所。朋友说,别看医师年轻,针到病除十分神奇,挂号也难,有熟人介绍也要排上一个月。但是她的熟人毕竟不同,隔天就在华元中医见到了樊医师。

两年来,每周一次,她去华元中医扎针,樊医师有空时,还给她按摩头、肩颈和手部穴位。她把姊妹淘贵夫人圈都介绍给樊医师。到这年纪,谁身上没个病痛,驻容养颜,中医更有一套,何况樊医师一表人才,善解人意,姊妹们都谢她。

她右手遮住右眼,看向樱花树下的秋千,再左手遮左眼,看完,眼睛用力眨动。如此这般,从远处的秋千看到近处的咖啡杯,再到浮着青筋但依旧柔嫩的手,左手,右手。叹口气,推椅而起。十一点的约,市区常堵车,司机小金准十点一刻会在门口等。这两年,爸比甚至不放心她开自己的法拉利,出入总让小金送。小金年纪不小,谢顶大肚腩,跟了爸比二十年,爸比在外地忙时,总叫小金在家留守。

她踱进起居间。爸比特别喜欢巴洛克,总说从巴黎凡尔赛宫到欧洲多国的宫殿建筑,都能看到富丽堂皇的巴洛克风。于是客厅金边镶框金粉闪闪,浮雕的大理石柱,圆穹顶上的藻井图案繁复,墙上是国内几位被国际认可的画家作品,抽象写实眼花缭乱,权当投资。在上海从未冷到可以熊熊燃起的大壁炉,羊毛织就的波斯百花毯铺在紫檀木地板上,巨大的真皮沙发一落座就直不起腰,重重累累雕饰的长案上是搜罗或进贡的各国奇珍异宝,金箔贴面的迷你金字塔旁,一尊爱神维纳斯雕像,冰凉的裸身,眼珠定定看向不可知的未来。她从不觉得可以在这里坐下来,读一本书或发呆。

爸比已经让孙姨推过来,在电视机前看录像带。三十年来,他的心情总是左右着她,他昂扬,她就心安,他沮丧,她便彷徨。病后他颓靡不振,她推掉各种朋友聚会,不再旅行,每天只是守着他。好容易他调适了心情,能自己拄着拐杖到院子里看花,到小区里散步,还有精力读书上网,发表议论,有时也让小金载着去跟老朋友们见面吃饭。他逐渐接受了一个被迫提早到来的退休生活。前年,他们去芝加哥看大儿子和孙子孙女,去年,他们去乡下看望一百多岁的老祖母……然而那天,他一个人倒在了樱花树下,后脑勺磕出了血。

她走到他身后,手放他肩头,“爸比。”

“要出去了?”

“嗯。中午孙姨给你蒸大闸蟹。”陆涛爱吃大闸蟹,阳澄湖相熟的蟹场老板特别挑拣最大个头快递送来,今年的第一批。

“现在就有大闸蟹?”

“别看天热,马上就中秋了。”去年她还温了一壶陈绍,亲手替他掏蟹肉,蘸了香醋送进他嘴里,前院的桂花浓香醉人。

“你的日子过得比较快!”

她缩回手。只要她一不回来陪他吃饭,他就像小孩般耍脾气。

“时间是公平的。”她绕到他的面前,蹲下来,“我请樊医师帮忙找的人,今天应该有消息了。”陆涛阴晴不定的脾气吓跑了好几个护士,以为优厚的工资可以要什么人有什么人,但合适的人却难找。

陆涛闭上眼睛,不看她。

或许,她老了更好,不会残酷对比出他的病弱无助。年龄的鸿沟,曾被他以成功的事业和自信的神采轻易跨越,现在,她必须弯下腰驼了背往他靠近。能够独自出门,加入到外頭的花花世界,于他也是犯忌。

她怎么会存着侥幸的心理?谈论婚嫁时,母亲提醒她,这男的大你这么多,你不但要替他生养,将来还要照顾他,为他送终……母亲说的是什么话?她爱他,这个充满野心干劲、想要征服世界的男人。而这个男人,五十岁以后东征西讨总是不在家,在家也是夜归或工作到深夜。他是她第一个男人,唯一的一个,一开始她害羞,然后是顺从惯性,然后是乍然到来的沉寂。人生不能圆满不是吗?有得必有失,你换来的是一辈子锦衣玉食。性爱有什么?她不曾从其中得到太多乐趣。而这,或许就是那个失落的核心,你不知道错失的是什么?更或许,也不是性爱,是这整个说不出来的虚空。

大儿子在纽约读书时,她给他在寸土寸金的学校附近买了一个舒适的两房公寓,方便探望。管理员是一对白人母女,住在地下室。老太太长年卧病,女儿莉兹四十多岁,在大学当教职员,一边上班,一边照顾老母亲。那年她去看儿子,有一天从超市买了蔬果熟食回来,忘了带钥匙,门是自动反锁的。她把购物袋搁在门口,出来坐在公寓前的台阶上。一离开王的领地,她又变回平民,皮夹里的银行卡信用卡,都不代表什么,她没有侍从可以召唤,没有人际网络可以求助。

路边停了一排车,路树摇着亮闪的金扇子,这里也有梧桐!她微笑。金扇子落到车上,轻轻擦了一下,继续下滑,滑到车底下去了。坐在硬石阶上,一只大黑蚂蚁衔着白色的饼屑或什么经过脚边,她突然感到一阵战栗。只要轻轻抬脚,就可以把这只蚂蚁踩扁,不用再觅食了,生命止于此刻,没有什么理由。人们在她眼皮底下匆匆赶路,没有人多看她一眼,如果他们抬眼看到她,可能以为她也是学生。她还年轻,还太年轻,她可以隐遁在这样的城市里,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莉兹下班回来时,她的屁股已坐得发麻。莉兹请她到家里等候。地下室有两扇半截露土的窗,光线不好,空气凝滞,室内塞满了杂物,还有一股病人身上难闻的气味。她坐在沙发的一角,屁股下有几本杂志,那些书和杂志散落在沙发上,她不好意思当主人面收拾,主人也没觉得有必要收拾,所以她就当作没瞧见,直接坐在上头。莉兹给了她一杯加了太多糖的咖啡,听着她结巴的英文,她越紧张就越说不顺畅,中文都冒出来了,莉兹的唇角突然泛起一丝笑,一个居高临下包容的微笑,眼睛灰中带蓝,像阴天时的大海。半年后,她接到儿子的电话,说莉兹开枪自杀了。

莉兹的母亲一个月前过世了,之后莉兹一直不见人影,公寓供暖有问题,迟迟不见处理,有时听到有人大声敲地下室的门,喊她的名字。儿子没多想,直到那天,他下了课回家,看到警车。别的住客说是听到了枪声,有人说莉兹生活失去重心,或是她其实也有病,被长年卧病的母亲拉着,一起堕入黑暗的深渊。

她不记得莉兹的长相了,只有那双眼睛从记忆的迷雾中升起,那是阴天时大海的颜色。她记得在那个傍晚,那个地下室,她对自己的定位差一点被全盘颠覆。

等了一会儿,看陆涛没有话要说,她便起身走开。还有一个小时,可以好好准备,她今天要特别艳丽。

她一到诊所,马上就被请进诊疗室。诊疗室在配药室的隔壁,浓浓的中药味。樊医师坐在旋转椅里,正在滑手机,一点也不像外界所传排不到号的名医。她知道他在等她,她上回说了今天可能会早点来。

他绽开了笑容,整齐洁白的牙齿,门牙间有一条缝,让他的笑容显得稚气。她喜欢成熟男人脸上稚气的笑容,这种稚气让她心软。他没问她为什么没早点来,他从未怪罪她任何事,她所做的任何事都有她的理由,她的无可奈何,而他照单全收,重点是,她每周这个时间出现在他面前,一如约定。她讶异自己竟然能看得这么明白,仿佛有本领钻进他的脑袋。毕竟陪在君王侧三十年,伴君如伴虎,揣摩心意已成本能。

她记得两人初见的情景。两年前,也是秋节之前,她进到这间诊疗室,他从金框眼镜后看她,再看病历单,笑问这上面生日年份写错了吧?看着四十都不到。

她从心底笑了出来。

也有可能这不过是个轻浮的玩笑。但无论如何,在她的世界里,没有这样轻松调笑的机会。她是病患,也是风姿绰约的女人。

唯一尴尬的是,她是因为更年期的不适而来,每当他手指搭上她的脉象,眼光垂下感觉脉象时,她仿佛听到内里的气血咻咻尖声告密:老了老了呀!可他无视于她的老去,温柔地下针,下针处一阵酸麻,修长温凉的手指,在她颈背上体贴地按摩,手指过处,穴道筋脉都被唤醒,说不出的舒畅。除了亲切的笑容,轻松的打趣,他的手指不曾逾越医师和病患的界线。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诊疗结束后,他们便到二楼的西餐厅吃简餐,白酒蛤蜊意大利面或火腿黄瓜三明治,佐以西柚汁或水果茶。一周一次,她安然在他面前展示彤彤晚霞般的美丽,有时也跟他诉说心情。跟男人聊天,不同于跟姊妹淘,她的美丽因此得以延续。

然而几个月前,他们的互动有了微妙的变化。他态度殷勤依旧,但不再调笑,还有什么也变了,她一时说不上来。这改变意味着什么,她琢磨,就像一个熟人的名字,怎么也想不起来,从百家姓赵钱孙李一路傻傻往下想,希望找到一个对的姓,ring a bell,叮咚对上号。

程太太告诉她,樊医师在虹桥开了自己的诊所,那里有很多台湾人,还有仰慕中华传统医术的外国人。她当面询问,他说就是个小诊所,有点远,让她以后还是来这里,他每周五都会过来。听起来像是专为了她而来,她垂下眼皮微笑,却突然感到不安。这感觉不陌生,她迅速抬眼,对上他的眼神。对上号了,改变的还有他的眼神,他看的是王的女人……

那之后,一切照旧,至少表面上。她早听说北京中医世家的家世是讹传,他来自北方一个小县城,是城里第一个大学生。名牌大学是真的,留美客座只是短短一学期,在一所野鸡大学。但她留恋他手指轻搭她脉上的感觉,温凉,温柔,像一个不带占有欲的吻。

樊医师给她把了脉,“睡眠没改善吗?”

她摇头。

“眼睛呢?还是老样子?”

两个月前她抱怨右眼视力下降,看近看远都模糊。针扎了,明目的药吃了,不见效。他建议她去眼科做详细的检查。

扎针后,她要求按摩,他闻言把椅子往她这里滑来。他听话。这么一个聪明人,县里唯一的大学生,上海执业的中医师,事业正在起飞,机会千载难逢。

他身上有好闻的古龙水味道,仿佛是为了此刻,为了她而喷的。她愿意这样相信,至少此刻,这气味笼罩着她。她闭上眼睛。

他不会知道,她的左眼看到的他比較小,右眼看到的他比较大。一大一小,在她脑里投下模糊的成像。他不会知道,再过两三年,如果没有奇迹,她的右眼就近乎瞎了。是的,她不打算告诉他,告诉任何人,如果王不允许有任何秘密,她的病就是她的秘密。医生说,病的起因不明,无法预防,也无法治疗。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是承担手术后视网膜剥离和白内障的风险,还是忍受视力的模糊,自己决定。

一般发作于七十岁老人的眼病,却发生在她身上。她正以疯狂的速度老去,视力第一个背叛了她。当右眼视力降到几乎看不见时,她是否还要为它化眼妆,让它跟左眼一样,做出看向这世界的姿态。又或者,其实是看不清的右眼,让她根本无法替左眼化妆?还会有人赞美她眼睛美丽吗?她想着这些琐细的问题,被它的荒谬和真实啃啮。

樊医师看她就像看王的女人,为她服务,但效忠于王。她不再是那个风姿绰约的女人,而是一个允诺,一个机会,跟负责汇报她行踪的小金一样。当年,为了不给小老师惹麻烦,她不得不停掉舞蹈课。

那是记忆里仅有的快乐时光,当她被小老师拥着翩翩起舞时。每堂课结束,她疲惫至极,因为身心长时间处于兴奋紧张的高峰。但疲惫是好的,酸痛也是好的,无感才可悲。她回家,乐符和舞步继续在脑里盘旋,她看着餐桌边垂老的男人,心中浮起一丝久违的温柔。她卸妆,洗澡,检视右手和后背是否小老师的指痕掌印,因为那触感还新鲜留在皮肤上。她要这些感觉,她的肉体和心灵已经开始打瞌睡,在变成行尸走肉前,她得尽力唤醒它们。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举起舞动中的剑刺向自己,虞姬是自愿的吗?

“今天肩颈很紧,心情要放轻松点。”

“我会的。”她整整衣服,优雅地翘起腿,“你找到人了吗?”

“有人选了,说是照顾中风病人很有经验,一般西医的复健和中医调理都能行,外头中介给不了您这种人……”

“能吃苦吗?”

“这个您放心。”

“长得好看吗?”

他露出解意的微笑,“不会太好看的,一般吧……”

“要好看的,年轻漂亮,其他都是次要。”她说,“他半边不能动了,眼睛还可以看,我希望他保持好心情,不再瞎操心,对健康不好,对吧?”

樊医师还在琢磨,她又说,“以后我周五不一定来,但是司机会把我送来这里,你还把时间排给我,一切照旧。”她强调“照旧”两字。

樊医师脸容一凛。没有那稚气的笑容,他就是个挂着眼袋、奔四十的男人。

“楼下新开了一间舞蹈教室,你不知道吧,”她说,“你不是说,我需要运动?”陆涛可以投资中医诊所,她就不能投资舞蹈教室?

他沉吟着。

“樊医师。”听她这一叫,他坐直了。

“樊医师,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的朋友都是你的病人,算是互相帮个忙吧。”没有了这些贵太太病患,他的诊所能维持?

“是是,我知道。”

“时间不早了,我约了人,那么下周五?”

“我在这里,不管你来不来……”

她看着他的脸道别,眼神迷离,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她眼中是什么模样。

她懒得等电梯了,用力推开防火门,快步下楼,心在胸腔里活泼泼地跳。久违的小老师在教室等她。在衰老完全击垮她、在陆涛拖着她堕入黑暗的深渊前,她要让小老师拥着翩翩起舞,一遍又一遍。

责编:梁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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