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渚文化是二十世纪中国发现的最重要的史前文化之一,更新了我们对于中华文明源头的认识,展现了长三角史前文化的灿烂。良渚可谓沟通古今之桥,五千年前,她璀璨过;五千年后,她再耀光芒。
拜最近八十余年一系列重要考古发现之赐,今杭州余杭区的一个小地方“良渚”已是名满天下。若是穿行在杭州街头,不时会有良渚文化元素映入眼帘:路灯灯柱的一部分是玉琮的造型,广场上的雕塑是玉锥形器,等等。良渚文化的影响力无形中已经深入当代生活,并且吸引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连英国著名考古学家科林·伦福儒(Colin Renfrew)也对良渚抱有极大的兴趣,既撰写论文,又积极向世界同行介绍良渚的最新发现。大量珍贵的良渚文化文物在博物馆中展陈,给前去参观的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东南都会
从大处来讲,孕育良渚文化的环太湖地区,属于《尚书·禹贡》中的“扬州之域”。聚焦到以良渚古城为中心的余杭一带,在明代则属于杭州府。明末清初沿革地理学者顧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中形容杭州府“山川环错,井邑浩穰,为东南都会”。此地虽偏,然“蟠幽宅阻,面湖背海,膏腴沃野,足以休养生聚,其地利于休息”,“是以晏然者百余年”。退回到距今五千年前的良渚文化时期,余杭一带独特的地理位置和生态环境是良渚文化繁盛千年的重要基础。
杭州地处长三角南沿和钱江下游,东望大海,西、中和南部属浙西丘陵区,主干山脉有天目山、白际山等,密集的山林为良渚人提供了玉石、林木等丰富的资源。良渚人在这样一个平原与山地交界、谷地内小河蜿蜒的地理环境中,种植水稻、渔猎采集,生业经济稳定自足,制陶、琢玉等手工业也十分发达,文化面貌遂能精致考究。于是,我们已隐约可以感到一种自给富足、自成中心的文化认同逐渐在这片区域的历史传统中积淀下来。
良渚遗址是杭县第二区(今杭州余杭区)良渚镇人施昕更先生在1936年首先发现的。1959年,温州籍著名考古学家夏鼐先生正式命名“良渚文化”。嗣后在吴中草鞋山、武进寺墩、青浦福泉山等苏、沪遗址有接二连三的发现,每一次都促进了人们对于良渚文化的认识。时间进入20世纪80年代,浙江省考古工作者后来居上,在良渚、安溪和瓶窑一带相继发现了反山显贵者墓地、瑶山和汇观山祭坛与墓地、莫角山大型建筑基址,以及一大批良渚时期的村落遗址和墓地。自2007年以来,经过十余年不断的考古发掘,一个覆盖6.3平方公里的核心区、100平方公里的近郊体系,以及1000平方公里的远郊腹地的良渚古城城市系统被确认。古城、水利系统刷新了人们对于良渚的认识高度,一个五千年前文明圣地的图景愈发清晰起来。
圣城内外
良渚古城位于杭州余杭区瓶窑镇,坐落在一个C形盆地中。城的平面略呈圆角方形,正南北向,城的西、北和南三面都有山。东西宽约1770米,南北长约1910米,总面积约300多万平方米。城墙宽20—145米。古城有8座水门,每面城墙各2座,水门和内城河相通,表明当时的水道交通勾连古城内外。唯一的一座陆门居于南城墙两座水门之间,向北直通莫角山宫殿区。
古城的中心是莫角山宫殿区,该遗址呈较规整的长方形,东西长670米,南北宽450米,总面积30余万平方米,相对高程约8米。其上有面积不少于3万平方米的夯筑遗存。从夯土基址中夯土层的密集和考究、大型柱坑,以及填埋纯净土的灰坑等种种迹象判断,莫角山遗址具有崇高的地位,很可能是良渚文化神圣的礼仪中心。
从布局上看,古城和莫角山遗址恰好呈现了圆和方的结构,这很可能有一定的设计。良渚文化中最负盛名的玉琮就是外方内圆的形制结构。而且,莫角山和古城方圆的结构依托于土和水两种物质呈现出来。城内最高处是莫角山,其四周很可能有壕沟环绕,城内整体环境是湿地,局部位置有池苑镶嵌。站在这座高台上,视野开阔,体现了王者居中居高的特点。古城的外面,也是低洼的沼泽湿地。良渚人在建城的同时也对城外有统一规划。他们在湿地沼泽中堆建高地以供居住。莫角山和其周围的湿地明显构成了“丘与水”的景观模式,颇似后来历史中的“辟雍”或“瀛台”。这种景观模式绝对具有宇宙学的意义。宗教史家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将水环丘的模式视为一种微观宇宙,具有“中心—象征”的意义,它所代表的是“世界的中心(Center of the World)”,圣殿和圣城就坐落在那里。
当然,在沼泽湿地上建起这样一座城,更是良渚人对于当地水文、地形等环境充分察识、规划的产物,饱含科学技术。由于临海近溪,古城还具有挡潮防洪的功能。宽阔的城墙可以拒挡城外之水,如果城内积水过多,水门又可疏泄。
为了减轻洪水的冲击力,良渚人还在古城西北方的山地中建筑了水坝,这是良渚考古的最新发现。2013年,浙江省考古工作者在良渚古城西北部山系确认了一个庞大、复杂的水利系统。这个水利系统主要由多座堆筑在山体之间沟谷地带的近十个大小不同的大坝组成,根据坝体位置和海拔的不同,构成高低两组水坝群。这些水坝相互接续,长短不一。坝体的海拔高度为10—20米,相对周围低地的高程为6米左右,形成泄洪区的外围屏障。将水利系统和古城联系起来看,也可看出良渚人所营建的莫角山台地宫殿基址、内城和外城组成的三重结构及水利系统这样一个宏大的城市格局。
在古城南面的卞家山遗址,考古工作者发现了一处水边埠头。140余根木桩分布于岸边,其中一批密集伸入水域。从浮弃的木板、木桩等残体来看,桩木遗存上应有横置的木板或木条以供通行。考古人员还发现两条大型灰沟,推测可能为船舶停靠的人工港湾。灰沟中发现的一个长达2米、直径80厘米的巨型木墩,约千余斤重,墩的两侧各有一对牛鼻孔,可能是用来拴船的桩。综合看来,卞家山遗址集墓地、居址、灰沟、码头等遗迹为一体,是良渚时期一处临水而建的水乡村寨。
丰富的考古学资料令我们浮想联翩。五千年前的良渚社会与今天的江南水乡被一个同样的传统连系着,即对水环境的适应、管理与开发。密集的河流是良渚社会的交通命脉,各类生产、生活资料,包括玉料、石料、谷物、牲畜、禽类和瓜果鱼虾等通过船只来运输、装卸。良渚人以舟(独木舟或竹筏)当车,穿行在大大小小的河面上。便捷的河道交通也方便不同政治集团间外交信使的往还和贡物的派送。
“王都”气象
再看古城的内部,西南距莫角山遗址仅200米处有一座高台墓地,名“反山”。墓地始建于约公元前3000年的良渚文化早期,一直到良渚晚期还在使用。墓地埋有11座良渚大墓。玉器随葬品总数高达3000多件,种类包括琮、璧、钺、冠状器、三叉形器、锥形器、柱形器、环镯、带钩等,是迄今为止良渚文化遗址中出土玉器品种最丰富、数量最多的高等级墓地。其中,位于中心位置的M12中,出土了一件琢刻有完整的神人兽面纹图像的玉琮,被誉为“琮王”。另有一件玉钺,其表面雕琢了完整的神人兽面纹像和飞鸟纹,很是稀罕。种种因素表明,M12的墓主应当是一位王者。
在良渚古城东北约5公里处,有一座修建于良渚文化早期的祭坛。该祭坛在海拔约35米的自然山丘上修建而成,面积逾5000平方米。祭坛是一个神圣空间,它被个体或者组织视为值得奉献、忠于和敬重的一片空间,与围绕它的非神圣的或者世俗的世界有着明确的区别。神圣空间并不是天然存在的,而是人类通过自身的文化、经验与目标来定义、限制和给予它特征时被分配了神圣的地位。遥想当年,良渚人也曾通过各种仪式来与他们崇拜的神灵(良渚玉器上琢刻的神人兽面纹就是神灵的再现)进行互动,虔诚地向神灵献祭,祈求获得佑护,祸灾不至,求用不匮。
建构这片祭坛的自然是良渚文化集团中的贵族阶层,他们垄断了这一神圣空间,并且死后将墓葬布置在了祭坛上。祭坛的中心区域分布着13座良渚文化墓葬。从墓葬遗存可知,随葬品以玉器为主,共出土玉器679件(组),以单件计2459件。玉器组合有玉冠状器、带盖柱形器、三叉形器、钺、小琮、石钺、璜、冠状器、圆牌等。
良渚文化考古发现的“坛(祭坛)”“庙(莫角山)”“冢(反山大墓)”以及古城、以琮璧为核心的玉器、神秘繁复的神徽图像,昭示着良渚文化的繁盛发达,良渚古城一带无疑是当时良渚文化共同体的神圣中心,俨然“王都”气象。在王都以外的今苏南和上海境内,同样存在着若干个良渚文化高等级聚落中心,彼此间保持着经济、政治和文化层面的密切交往。而在这些高等级聚落之间广袤的田畴中,则分布着星星点点的良渚文化低等级聚落,它们所代表的正是当时基层的良渚村落和农人。相信随着考古工作的进一步开展,无论是在良渚古城,还是更大空间范围的江浙沪,将有更多的关于良渚的秘密在考古工作者的手鏟下再现。
考古,不仅仅是在揭示过去,它真正的奇迹是逝去的生活和湮灭的文明如何强烈地关联和影响着生者的世界。在当下和未来,可以笃信,良渚文化将以遗产的身份、文化创意产业的形式,渗透到人们的生活中去。唯愿良渚—这份中华文化的瑰宝,可以“润物细无声,子孙永宝之”。
徐峰,历史学博士,南京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文博系副教授。
(本文图片采自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和良渚博物院公开发表的文章或图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