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斌 朱雪菲
良渚文化距今约5300年至4300年,主要分布于中国长江下游太湖流域。
从1936年施昕更先生发现良渚遗址至今,经过80多年几代考古人的不懈努力,如今我们对于良渚文化,已经有了较为全面而客观的认识。
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一系列考古发现为认识良渚文化的内涵特征,提供了较为丰富的材料。1959年,在长江流域考古工作会议上,夏鼐先生正式提出了“良渚文化”的命名。1973年,在江苏吴县(今苏州市吴中区)草鞋山遗址,考古学家第一次发掘到以玉琮、玉璧等作为随葬品的良渚文化的大型墓葬。后来,在江苏、浙江、上海等遗址,又陆续发现了随葬大量玉器的良渚文化大墓。良渚文化的重要性逐渐得到学术界的认识。
2006年,笔者在浙江杭州余杭瓶窑葡萄畈遗址发掘时,发现了良渚时期的古河道以及类似城墙的河堤遗迹,经过近一年的钻探调查与发掘求证,最终发现确认了东西约1900米、南北约1700米、总面积约300万平方米的良渚古城遗址。至今,我们通过连续不断的考古工作,对良渚古城的结构和内涵已有了较为全面的认识。从良渚古城宏大的规模,到高等级的墓葬与玉礼器所体现的宗教与权力,都足以证明,良渚文化所处的社会已经进入了成熟的国家文明阶段。
文明探源
中华文明上下五千年的观念,在国民心目中早已根深蒂固。这是个历史学概念。清末民初,有人从古代文献中推演出黄帝纪元,以期在救亡图存的革命洪流中建立民族认同,凝聚起中华民族的共同理想。当时,有赖于甲骨文的发现,使三千多年前的商朝成为有实物印证的历史。至于更早的夏朝,虽然尚未发现文字,但一系列距今四千多年的考古发现已给人们描述出夏时的中国。然而,是谁开启了夏的时代,又是谁统治着夏以前的中国?历史仍被笼罩在三皇五帝那些亦幻亦真的古史传说中。
“文明探源”即是在这样的疑问中开展,这是中国考古学面临的历史使命—了解我们的过去,摸清中华文明的发展脉络。
中国的史前时代(即文字出现以前的时代),是一个长久以来被低估的时代,直到良渚文化的不断发掘,我们才惊讶地发现史前文明原来超乎想象。
自距今约一万年起,在中国辽阔版图的不同地理单元中,就开始演绎出各具特色的文化序列,考古学上形象地称之为“满天星斗”。一直以来,我们以夏商为文明探源的出发点,以黄河文明为中华文明,无形中降低了周围地区那些高规格遗迹遗物的历史地位。比如辽西的红山文化、江汉地区的石家河文化、太湖流域的良渚文化、晋南的陶寺文化,陕北的石峁遗址……随着探源脚步的迈进,我们才渐渐发现,满天星斗的文化中,有一些已然闪现出文明的火花。“良渚”就是其中一个特殊的个案。
良渚寻踪
在大约5300年前的长江下游地区,突然出现了一个尚玉的考古学文化—良渚文化。尽管在它之前,玉器就已广受尊崇,但在此时却到达空前的繁荣。
与以往人们喜爱的装饰玉器不同,良渚人的玉器可不仅仅是为了美观的需要。以玉琮为代表,并以钺、璜、璧、冠状饰、三叉形器、牌饰、锥形器、管等组成了玉礼器系统,或象征身份,或象征权力,或象征财富。那些在当时至高无上的人死后被埋葬在土筑的高台上,配享的玉器种类一应俱全,显示出生前的无限尊贵。礼玉上常刻绘有“神徽”形象,用以表达良渚人的统一信仰。这些玉器的拥有者,相信自己是神的化身,行使着神的旨意。他们是良渚的统治阶级,随葬玉器的种类和数量显示出不同的等级和职责范围。
我们在杭州余杭的反山、瑶山,常州武进的寺墩,江阴的高城墩,上海的福泉山等遗址中,都发现了极高等级的墓群。这就似乎将良渚文化的分布范围分割成不同的统治中心,呈现出小邦林立的局面。然而,历史偏偏给了余杭一个机会,在反山遗址的周围,越来越多的良渚文化遗址被发现,这种集中分布的遗址群落受到了良好的保护,使考古工作得以在这片土地上稳步开展。今天再来回望,这样的工作模式,为良渚文明的确立提供了必要的前提。否则,谁会想到,零星发现的遗址点,竟然是一个王国之都的不同组成部分。
如今,我们看到了一个有八个故宫那么大的良渚古城(6.3平方公里)。它有皇城、内城、外城的三重城结构,有宫殿与王陵,有城墙与护城河,有城内的水路交通体系,有手工业的分工,有城外的水利系统,作为国都的规格已绰绰有余。
除了文字和青铜器,良渚文化已达到文明国家的要求。只要放开思路,我们会发现,文明的标准不应成为判断一个文化是否进入文明社会的生硬公式。青铜器在文明社会中承载的礼制规范的意义,在良渚文化中,体现在玉器上。而文字是记录语言、传承思想文化的工具,在良渚文化中,虽然尚未发现文字系统,但那些镌刻在玉礼器上的信仰标识,也在一定程度上统一着人们的思想,大型建筑工事所反映出的良渚社会超强的组织管理能力,也透露出当时存在着某种与文字相当的信息传递方式。因此,良渚古城的发现,使良渚文明的确立一锤定音。
文明曙光
我们不禁要问,良渚文明和中华文明是什么样的关系?
在近现代的观念里,我们是中华儿女,我们不知道有一个“良渚”。其实,这不难理解。我们观念里的文明,是夏商以降、周秦汉唐传续至今的、在黄河流域建立政权的国家文明,是大一统的中华文明。
既然我们做文明探源,就是不知道最初的文明是怎样的形态,也就不该对最初的文明社会有过多的预设。在距今大约5000年的时间节点上,我们发现了良渚文明,这是一种区域性的文明。由此推及其他区域,辽西可能存在红山文明,长江中游可能存在石家河文明,或许只是因为考古发现的局限,我们还不能确定这些文明形态是否真实。在距今4300年后,良渚文化渐渐没落,被其他文化形态取而代之。但文明的因素却随着良渚玉器得到了有序的传承,影响力遍及九州。由此可见,区域性的文明实有全局性的影响力。
人类的迁徙、交往,从旧石器时代开始从未间断。不同规模、不同程度、不同形式的人口流动,造成了文化与文化间的碰撞、交流与融合。区域性的文明也是一个动态的过程。目前来看,良渚文明是我们目前所能确证的中国最早文明,在这之后的一千多年,陶寺文化、石峁文化、二里头文化的相继繁荣,使得区域文明的重心不断发生变化。在这个持续的过程中,礼制规范、等级社会模式、城市架构等文明因素,不断地传承、交汇,直至夏商。其实,夏商两支文化也是不同地区各自演进发展所至,夏商的更替也是两个区域性文明的轮流坐庄,只是此时的区域遍及更大的范围,此时的文明正在逐鹿中原。真正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国家,要从秦朝算起。这样看来,从良渚到商周,正是中华文明从区域性文明向大一统逐步汇聚的一个连续不断的过程,万万不可割裂。
放眼世界,幾千年前,地球上的几大流域,不约而同地孕育出早期文明。比如两河流域的苏美尔文明(始于约公元前4000年至前2250年),尼罗河流域的古埃及文明(始于约公元前3500年),印度河流域的哈拉帕文明(始于约公元前2500年),黄河流域的夏商文明(始于约公元前2000年至前1500年)。今天,我们可以加入始于约公元前3300年的长江流域良渚文明,使其成为世界史、世界考古的新课题。
刘斌,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研究员。
朱雪菲,考古专业博士、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