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人的成功:范晔与《后汉书》闲谈

2019-09-10 07:22钟书林
名作欣赏 2019年3期
关键词:光武帝后汉书刘秀

史传散文作为一门写人的艺术,从《左传》到《后汉书》,体现着对人物观照从简单到复杂、从静态到动态、从扁平向圆形的过渡和发展。

《后汉书》人物传写:“神格”“道德格”史观向“人格”史观的转变

著名英国人类学家詹姆斯·G·弗雷泽在其代表作《金枝》中,把人类智力发展分为三个阶段:巫术→宗教→科学,即:前万物有灵论→万物有灵论→科学。(参阅朱狄:《原始文化研究》)笔者曾将它挪借成:神格→道德格→人格三个阶段,并且用来阐释过人类对山水认识的历程:神秘化山水(神格)、现实化山水(道德格)、人格化山水(人格),神性的式微,理性的加强,体现着人类社会从初民时代向轴心时代文明演进的必然历程(钟书林:《(诗经)中山水描写的现代阐释》)。置之于史书,人类对自身所处社会历史的认识,也体现着同样的历程。

且不说尚在卜筮、巫祝时代的甲骨卜辞与《左传》诸文,单体现秦汉文明进程的《史记》《汉书》《后汉书》,就分别是人类史学认识的三个转折时代的代表者。《史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重天人之际;《汉书》“准天地,统阴阳”,“穷人理,该万方”,察盛观衰;《后汉书》崇仁义,奖守节,独美杀身成仁,专叙土人的忠烈耿介性情。史书关注的视角至此而三变:天地→朝纲→人。史书撰写者的眼光逐步下移,逐步由神性化到官方化,再到人性化。这一进程,正犹如西周春秋时期人类对自然山水的认识演化一样,体现着神殿→庙堂→民间的人类早期认识外物的自然变化视角。以对自然万物的认识(如自然山水)为发轫,后随之衍化而步入社会事功之中(如史学领域)。司马迁世代掌司天地之官,“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其书意在“究天人之际”,重在天地、人神的沟通。这是自颛顼时代民神分离,重、黎掌司天地,沟通民神以降史官的天职。“究天人之际”,正是司马迁对这种天职的一种自觉传承。班固祖辈为“大臣名家”,故其书意在“叙帝皇”而“列官司”,“缀道纲”而“总百氏”,察西汉之盛衰得失,其眼光由“天人之际”下降到现实的庙堂之上。范晔为硕儒之后(其祖父范宁为东晋大儒,著有《春秋糓梁传集解》,“十三经注疏”之一),继承了孔子对“人”第一次伟大发现的儒道精神(燕国材先生把孔子对人的肯定称之为第一次人的发现),平视与关注个体的“人”,对复杂人性辩证地剖析,成为范晔《后汉书》比肩《史记》《汉书》的独特价值所在。

事件和人物是史书的两翼,虽然《史记》有为刺客、为李广的掬泪之笔,《汉书》有对苏武、霍光的栩栩勾画,但那些毕竟都不是两家最终用力的地方。后世每当论及东汉的时风与士大夫情怀,推名节,重个体,崇自觉,尚独立,便成为一时的通论。这些印象与舆论共识的形成,固然一部分来源于东汉士风自身本有的面貌与影响,但实际很大程度上还应归功于范晔的“着意”创作。面对班氏父子指斥司马迁“叙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贱,道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范晔复又批评班氏父子说:“论议常排死节,否正直,而不叙杀身成仁之为美,则轻仁义,贱守节愈矣”(《后汉书·班彪传论》)。司马迁、班氏父子疏略的地方便成了范晔《后汉书》格外用心之处。所以,奖仁义,崇守节,关注士大夫的个体生命与气节,成为范晔经营撰作的核心。余英时先生的《土与中国文化》中对东汉士大夫“尚名节”,注重“名之独立价值”等论断的得出,就颇直接得益于范晔《后汉书》其书本身。只要稍稍翻览《后汉书》,那种仁义、守节的士君子形象便扑面而来。这是范晔的“着意”创作,东汉士大夫情怀便给后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王靖宇先生说:“在《左传》中,似乎只要人物一旦被固定在某个模子里,通常他就保持不变,而且极少能有所突破。”“在《左传》中,我能找到的人物身上发生明显变化的唯一例子,是吴王夫差。”“夫差的父亲在反抗越国的战斗中负伤死去以后,他念念不忘父亲的死,而且叫人站在庭院里……他自己也被迫自杀。”(《中国早期叙事文研究》)“《左传》和《史记》,虽有编年与记传之分。但是究极地研究起来,《左传》仍旧是为个人本位的精神所支配。至于《史记》,根本没有离开个人本位。太史公把项羽、刘邦两个人的性格特别用力描摹。对于孔子同伯夷、叔齐特别给予地位;于《游侠》《刺客》二列传中的文章,也写得最生动有力。这都是很强烈的个人本位思想。”(刘节:《刘节文集》)这种强烈的个人本位思想,是司马迁骨子里的英雄崇拜情结,或者是他遭遇李陵之祸的个体生命感怀。饱含着这样的情感,来叙说传记人物,则有时不免带来人物的单一化、靜态化、道德化和偶像化。

司马迁写人,似乎往往在他的童年、少年时性格就已经定向。这一点,到了《后汉书》中完全不同,如对董卓、公孙瓒等人的传写,做了很大突破。如果说《史记》在关注人物“神格”“道德格”的同时,还写出了人物性格的丰富性、复杂性,那么《后汉书》则在叙写人物的发展性、流动性方面取得了长足进展。这种发展的原因,可能一方面来源于魏晋以后人的个体意识的苏醒;另一方面可能与“司马迁模式”的滥用有关。可永雪先生说:“这种传统由于后世的滥用也发生过流弊,这个流弊便是凡是成了英雄人物,小时候照例要有某种特异表现,似乎必如此方够味,因而形成了一种公式,流于俗套,这自然就不好了。”(《<史记>文学成就论说》)《后汉书》中则有意打破了这种童年、少年时期便确定传主命运走向的僵硬模式,体现了它摹写人物性格方面的发展性和流动性。其经典性的传主形象,以开国君王刘秀及汉末枭雄董卓、公孙瓒诸人最为鲜明。

刘秀:平凡人的成功

范晔对“人”普泛的观照,体现最明显的,是他褪去笼罩在帝王头上的光环,还其普通人的面目。神性的式微,自然而平凡的人性,在范晔笔端平缓地流淌。说其平缓,是因为它没有了神奇,也没有了怪诞,一切都再平淡不过。这是《后汉书》别于《史记》《汉书》《三国志》独有的特色。与刘邦、刘备同是开国之主的刘秀,在范晔笔下显得庸俗平凡得多。《光武帝纪》开篇说:

(世祖)高祖九世之孙也,出自景帝生长沙定王发。光武年九岁而孤,养于叔父良。身长七尺三寸,美须眉,大口,隆准,日角。性勤于稼穑,而兄伯升好侠养士,常非笑光武事田业,比之高祖兄仲。王莽天凤中,乃之长安,受《尚书》,略通大义。

这位躬耕自守的读书人,虽然像刘备一样,沾有高祖刘邦的血脉,但除了有点“隆准、日角”的特殊形貌外,实在没有什么可值得称道的。谁也看不出这位孤儿日后有任何发达的迹象,更不用说飞升做真龙天子的可能了。怪不得他的哥哥刘伯升经常讥笑他,把他比作刘邦的哥哥刘仲。这一点,连刘秀本人自己也是承认的。可历史偏偏最爱开玩笑,谁又会想到正是这位为兄长看不起的“只知稼穑”的窝囊汉,日后却成了真命天子。然而,这正是范晔的笔法。他要展现的也正是这位真命天子少无大志的普通人形象,而非笼罩在神性光环的形象。

在范晔笔下,即使刘秀富贵后衣锦还乡,家乡人仍然念念不忘的是刘秀少时的光景:

诸母因酣悦,相与语曰:“文叔少时谨言,与人不款曲,唯直柔耳,今乃能如此!”

范晔借“诸母”之口,再次道出了刘秀作为普通人的身份与性情。在乡人眼里,他与普通人并无二致,只是性情直柔一些罢了,那仍然是普通人的性格。就凭着这些普通人的性格,居然成就了天下霸业,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同样作为青春美梦的少年,刘邦咸阳“纵观”秦始皇,有“嗟乎,大丈夫当如此”的嗟羡之声;项羽观秦始皇东游会稽,有“彼可取而代之”的叱咤之音。与雄心壮志的刘邦、项羽相比,刘秀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后汉书·皇后纪》云:

光烈阴皇后讳丽华,南阳新野人。初,光武适新野,闻后美,心悦之。后至长安,见执金吾车骑甚盛,因叹曰:“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更始元年六月,遂纳后于宛当成里,时年十九。

“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相较而言,刘秀志向又何其之小?其儿女情长,与一般凡夫俗子又何尝有异?很难想象,这样的志向,这般的满足,这样的青年,竟然会打出一片江山来。这恐怕在刘秀娶着阴丽华,幻想着做执金吾的时候,是断然想不到的。但这才是活生生的“人”,是褪去神秘面纱的“人”。在范晔笔下,我们终于第一次看到了:伟大开国帝王原来也是从凡夫俗子逐渐成长起来的。由《皇后纪》可以知道,不光是在《光武帝纪》中,就是整部《后汉书》的其他传记中,范晔也仍然是把刘秀当作普通人、平凡人来写的。因而,朱东润先生称赞这是“比较更近人情”(《后汉书考索》)的写法。

不仅如此,这位欲望不高的本分青年,他的起兵反抗也是极不情愿的。光武帝刘秀因嘉禾而得名,他的父亲是乡间之民,自然对“刘秀当为天子”的谶语不曾听闻,或听闻亦不存奢望。刘秀自己早年也并不以为意。《后汉书,邓晨传》记载:王莽末年,光武曾与兄伯升、姐夫邓晨共同拜访蔡少公。“(蔡)少公颇学图谶,言刘秀当为天子。或曰:‘是国师公刘秀乎?’光武戏曰:‘何用知非仆邪?’坐者皆大笑,(邓)晨心独喜。”这仅仅只能当作逗人发笑的俏皮戏言。早年的光武帝,“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后汉书·皇后纪上》),是他最高的志向追求。就是在李通等以图谶“刘氏复起,李氏为辅”相邀举事时,光武却是“初不敢当”,但考虑到兄长刘伯升“素结轻客,必举大事”时才参加举兵的。《后汉书·李通传》云:“(李)通因具言谶文事,光武初殊不意,未敢当之。”足见当时刘秀的志向和心境。《后汉书·光武帝纪》记载:

(王)莽末,天下连岁灾蝗,寇盗锋起。地皇三年,南阳荒饥,诸家宾客多为小盗。光武避吏新野,因卖谷于宛。宛人李通等以图谶说光武云:“刘氏复起,李氏为辅。”光武初不敢当,然独念兄伯升素结轻客,必举大事,且王莽败亡已兆,天下方乱,遂与定谋,于是乃市兵弩。十月,与李通从弟轶等起于宛,时年二十八。

在各地起义风起云涌的浪潮之中,南阳兵荒马乱,刘秀避乱于新野,却依然躬耕自守,卖谷营生。即使李通等人唆使,仍然是一臉“不敢当”的书生怯弱,只是想到家兄刘伯升向来志向高远,好结宾客,必能成就大事,才勉强答应随同一起起兵。起兵后的刘秀仍然胸中没有更多的打算。即使有着昆明之战中建立的赫赫功勋,但他在整个庞大的起义队伍中实在是个不起眼的角色。只是他的哥哥刘伯升突然被处死,各方面力量的矛盾倏地紧张起来,刘秀才顿时显得备受关注。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密切地监视。为了逃避这些监视,苟全性命,他才做出渡河北上的权宜之计。所以,即使是在渡河北上之初,“除了苟全性命以外,在他本人,没有多大的目标”(朱东润:《后汉书考索》)。后来遇上王郎的悬赏捉拿,几番险里逃生,才最终建立起自己的军队,击败王郎,在河北真正立住了脚,以此作为根据地,经营天下。

刘秀以平凡的身份,逐渐成长为一代开国帝王的历程,朱东润先生在《光武皇帝刘秀》中说得甚为清晰,自不烦置喙。但可以看看他定论性的结论:

研读《范书》的时候,我们看到光武只是一位逐渐发展而不是少有天授的人物。这是光武和其他诸人不同的地方,也许同时还是范晔和其他史家不同的地方……正视现实,我们会认识光武只是一位平凡的人物,他没有远大的理想,没有攻治上的野心。他参加这次的农民暴动;但是他没有想到要做他们底领袖。倘使他能够在更始部下,安稳地活着,也许他会把杀兄之仇咽下去,但是那时的政治情形,使他无法安居,这才想起渡河北上。倘使没有王郎之变,他也许做一位平庸的官僚。可是王郎举兵以后,他只有发兵自卫。待到王郎既平,他底势力已成,加上谢躬底压迫,他才走上了铤而走险的路线。从此他成为更始的竞争者,但是他只是一步一步地伺候时机。他凭着那番机警和忍耐的本领,终于夺取天下,也凭着那番柔道和吝啬的策略,终于安定天下……光武只是一个很平凡的人,他底成功,也只是平凡人底成功。

朱先生反复说:“光武只是平凡的人物。”这种读者效应,正是范晔将帝王平凡化的成功,是他精心结撰的史学观念所在,也标志着自初民以来,从民、神杂糅到民、神分化,从庙堂之高到平凡人性,史学创作视角跨越的完成。

因此,《后汉书》对于开国帝王刘秀的记载,叙述他作为平凡人的成功,褪去了神性的神秘面纱,也抹淡了沉重的政治说教,在范晔手中,史书才饱蘸着真正的“人”的本色。

刘秀性格的复杂多面性

《后汉书》能够用辩证的眼光观照人物性情的两面性,也能够用发展的眼光来观照人物一生性格的流动变化,这是它在写人艺术上的两大贡献。这在刘秀、董卓、公孙瓒等传主身上表现得颇为突出。这也是相较于《史记》《汉书》而言,我们称《后汉书》具有“人格”史观或“人性”史观的主要原因。

如果说,在《后汉书·光武帝本纪》中范晔主要突出的是传主作为平凡人的成功,那么在《后汉书》其他传记中,范晔则巧用《史记》“互见法”凸显了刘秀作为一代开国君王性格的复杂多面性的特征。这也是《后汉书》对过去史书扁平人物传写的突破。

在《后汉书》中,对光武帝的情感有时写得曲折幽深,讽喻多致,不易解读。如《光武郭皇后纪论》写道:

物之兴衰,情之起伏,理有固然矣。而崇替去来之甚者,必唯宠惑乎?当其接床笫,承恩色,虽险情赘行,莫不德焉。及至移意爱,析嬿私,虽惠心妍状,愈献丑焉。爱升,则天下不足容其高;欢坠,故九服无所逃其命。

此处运笔委婉多讽,后世多不能领会。如清代姚范批评说:“按郭后之立,据《刘植传》,乃光武当时藉后舅刘扬兵众以破王郎,平河北,纳后以结其心,及光武元年,东海王生,后既素贵,而又生皇子,故得立,及建武四年而明帝生,聪知绝出,且阴后又帝少所慕悦,故废郭后而立阴后,郭后本无罪,故加恩增宠不衰,而范氏以为爱升欢坠,又信为宠衰怨怼而见废,似不得其实也。”(《援鹑堂笔记》)其实,“宠衰怨怼而见废”,只不过是范晔的虚晃之辞。李景星先生对此曾说:“论光武郭后之被废而有微辞。”(《后汉书评议》)这一评判,一语中的。光武帝娶郭后于人生事业的危难之中,其婚姻具有很强的目的性。当时光武帝刘秀在河北根基未稳,被王郎缉拿,四处逃亡,侥幸逃到安定,得到郭后舅舅刘扬的收留。为了得到刘扬的全力援助,打败王郎,在河北站稳脚跟,所以光武纳郭后,这场婚姻一开始就带有十分露骨的政治目的。后来,刘扬谋反,兄弟悉被诛杀(事见《后汉书,耿纯传》),郭后的被废也就在自然之中。范晔这支扑朔迷离之笔,留下的蛛丝马迹,不细心地前瞻后顾,是不易体察到的。

范晔自诩《后汉书》“诸细意甚多”,其语言意蕴是相当丰富的。如《后汉书,刘植传》写刘秀初到河北,无以立足:

时真定王刘扬起兵以附王郎,众十余万,世祖遣植说扬,扬乃降。世祖因留真定,纳郭后,后即扬之甥也,故以此结之。乃与扬及诸将置酒郭氏漆里舍,扬击筑为欢,因得进兵拔邯郸,从平河北。

“故”字,目的性甚强;“因得”点透了光武帝刘秀纳郭氏、结刘扬、拔邯郸、平河北、得天下之间的前因后果。此段文字须与刘秀密擒刘扬、黜废郭后相对读,方能领悟范晔用笔的幽隐、毒辣。其笔力之强,足以剔刘秀之毛发、剜其筋骨,见一代开国帝王之品质,非仅“直柔”而已。

再如《后汉书·光武帝纪论》,文中处处言及光武当受命为天子。这种写法,有如《史记·高祖本纪》之开篇,笔笔写刘邦为龙种,其实都带有明褒暗讽的特点。所以,明人沈国元提醒我们说:

史汉《高祖本纪》亦引云气以著异,而此通称符瑞,不及行事,正见王者得失,非狐鸣鱼帛可假托。史家之意深远,岂贪奇好怪,故神其说,读者当喜会之。(《二十一史论赞》)

今人梁宗华先生说得更为透彻,他认为《光武帝纪论》“全为补叙刘秀受命中兴之符。其实如果与《光武帝纪》本文参照观之,此论当有另一种读法。该论通篇叙述刘秀生平奇异之处,值得注意的是范晔不把它放在本纪正文中,却于‘论’中补叙,这样处理实际正代表了范晔怀疑、不相信的态度,而结语‘其王者受命,信有符乎?不然,何以能乘时龙而御天哉?’以反问的语气传达出疑惑不解之意,显然不是一种肯定的口吻”(《正一代得失而归本儒学:范晔史论的基本傾向》)。类似这些,都是我们初读《后汉书》时往往体会不到,或者体会不深刻的。这样的笔法,按戴蕃豫先生观点,是《后汉书》“肆而隐,微而彰”(《范晔与其<后汉书>》)的史法,颇值得注意。

在《后汉书》的一些传记中,对光武帝刘秀的形象叙述笔法更为讲究,更带有戏剧性。如《庞萌传》写道:

(庞)萌为人逊顺,甚见信爱。帝常称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者,庞萌是也。”拜为平狄将军,与盖延共击董宪。时,诏书独下延而不及萌,萌以为延谮己,自疑,遂反。与诸将书曰:“吾常以庞萌社稷之臣,将军得无笑其言乎?老贼当族。其各厉兵马,会睢阳!”

这里独拈光武的前后两番话(加着重号的),情景如画,栩栩如生,前语对庞萌何其爱昵,后语对庞萌又何其怨毒,仿佛不是出自同一人之口。在这里,光武帝的形象仿佛成了范晔任意摆弄的棋子,横竖只由着他。

当然,即使在《光武帝纪》本传中,有时也并非一味表现刘秀“直柔”或平凡人的一面,而是重点凸显他作为一代开国君王的政治智慧,从而使传主刘秀的形象立体而丰满,读之令人流连忘返,这是《后汉书》写人的独特魅力。例如《后汉书,光武帝纪》记载光武帝北上河北以后:

进至邯郸,故赵缪王子林说光武曰:“赤眉今在河东,但决水灌之,百万之众可使为鱼。”光武不答,去之真定。林于是乃诈以卜者王郎为成帝子子舆,十二月,立郎为天子,都邯郸,遂遣使者降下郡国。

这里的连词用得极为讲究,“于是”“遂”两词之间衔一“乃”字,下笔狠重,文气随之顿宕,有了起伏的波澜。光武刘秀因为看不上刘林,拒绝了他的建议,刘林心存报复,负气逞能,使出了“乃诈”这一招,立王郎为天子,河北尽为其所有,使事业刚刚有所起色的刘秀突然间一落千丈,希冀占据河北以图天下的宏图也顿时化为乌有,反而落得被王郎追杀,惶惶不得宁日,饮食无着。这从侧面写出了刘秀未能备揽群才、广察善言的刚愎自用,终于自食恶果,险致功业不成。此外,还写出了当时民心思汉,预此潮流者昌的现实。“乃”字一笔多用,意蕴悠长。同样的,《后汉书,光武帝纪》写光武帝等的饶阳骗食:

(光武等)至饶阳,官属皆乏食。光武乃自称邯郸使者,入传舍。传吏方进食,从者饥,争夺之。传吏疑其伪,乃椎鼓数十通,绐言邯郸将军至,官属皆失色。

句中“乃”字对用,饶有风趣。这个传吏,似乎有意与光武帝唱对台戏。因为实在饿极了,官员们一见到饭食,就禁不住抢夺起来,引起了传吏对光武帝等身份的怀疑。这样的场景,完全是光武帝与传吏在斗智了。饶阳骗食的闹剧,再次体现了光武帝遇大事不慌、随机应变的—代雄主形象。

总体而言,光武帝作为两汉中兴之主,其驾驭贤臣、能臣的智慧是他开创东汉基业的根本。范晔《后汉书》饱蘸了相当多的笔墨来叙述这一点。

《后汉书》中有较多光武帝与大臣之间富有生活意趣的对话片断。如《耿弁传》写道:

(耿)奔道闻光武在卢奴,乃驰北上谒,求归发兵,光武笑曰:“小儿曹乃有大意哉!”……光武指奔曰:“是我北道主人也。”

这都是生活气息浓厚的语言,前语虽为戏谑语,但能见出光武的欣喜与爱昵;后语更能看到光武与大臣之间的亲密关系,钟惺评曰“臣主相知,庸人不与”(《史怀》),洵为得道之语。这与《后汉书·冯异传》中光武帝称冯异“是我起兵时主簿也。为吾披荆棘,定关中”,又说“仓卒无蒌亭豆粥,呼沱河麦饭,厚意久不报”,如出一辙。在光武刀光火影的戎马生涯里,突然添上这些话语,倍感亲切,文气顿然有了波澜起伏,其爱才之意更是如此。又《后汉书,贾复传》记载:

(贾)复伤创甚。光武大惊曰:“我所以不令贾复别将者,为其轻敌也。果然,失吾名将。闻其妇有孕,生女邪,我子娶之,生男邪,我女嫁之,不令其忧妻子也。”复病寻愈。

贾复受伤的过程,形象描绘了光武帝的言语举动:一惊一定之中,光武爱才、惜才、识才、悯才、恤才的光景跃然纸上。尤其是“生女邪,我子娶之,生男邪,我女嫁之”的快人心语,生活意趣盎然。

外交场合的光武帝更是从容优雅之间不乏幽默风趣。如《后汉书·马援传》写隗嚣派遣马援出使洛阳,光武帝接见时的场景:

世祖(笔者按:指刘秀)笑谓援曰:“卿遨游二帝间,今见卿,使人大惭。”……帝复笑曰:“卿非刺客,顾说客耳。”

明代钟惺对此评论精彩,可引以为述。他说:“此语(指遨游句)不可解而发付甚妙。”“游戏中大有折服。盖来者意兴正热,吾冷之;筋节甚紧,吾松之。妙处全在用诞。迎笑、復笑,二‘笑’字已夺人气。”(《史怀》)

《后汉书》中还记载了许多光武帝与诸将的言语,这些言语的刻画极大地丰富了光武帝的形象。《后汉书,邓禹传》记载邓禹千里跋涉,北上河北,终于见到了光武帝,这个时候,文中写道:

光武见之甚欢,谓曰:“我得专封拜,生远来,宁欲仕乎?”禹曰:“不愿也。”光武曰:“即如是,何欲为?”

一段试探性的开场白,幽默风趣,也为下文君臣间推心置腹的密谈埋下伏笔,从此君臣亲密无间,邓禹自此成为光武帝开国的股肱良臣。

顾炎武《日知录》称《史记》是“于序事中寓论断”,如果借用顾炎武的话,我们可以说《后汉书》是“于对话中寓论断”。很多时候,《后汉书》直接借助传中人物之口,将对传记人物的论断传达出来。如《冯勤传》记载光武帝赞叹冯勤说:“佳乎吏也!”其后又告诫冯勤说:“功名列于不朽,可不勉哉!”后来会见冯勤八十岁的老母亲,对诸王公主说:“使勤贵宠者,此母也。”史书对冯勤的评价也就借光武帝之口表达出来。又如《后汉书,陈俊传》,三次对话的描写成为传记的文眼。先是写光武帝望着陈俊英勇骁战的背影说:“战将尽如是,岂有忧哉!”其后又写光武帝谓陈俊曰:“困此虏者,将军策也。”其后又有吴汉言于帝曰:“非陈俊莫能定此郡。”三次话语,史书对陈俊的溢美之情也体现了出来。此外,还有如《后汉书·刘盆子传》中光武帝对刘盆子的评价:“帝笑曰:‘儿大黠,宗室无蚩者。’”又有对刘盆子的丞相徐宣的评价:“卿所谓铁中铮铮,庸中佼佼者也。”《后汉书·景丹传》写光武帝对景丹及其骑兵的称赞:“世祖谓曰:‘吾闻突骑天下精兵,今乃见其战,乐可言邪?’”……都是借助光武帝之口对传记的传主做出论断和评价。

《后汉书·马武传》记载了光武帝与诸将们的一段对话:

帝后与功臣诸侯宴语,从容言曰:“诸卿不遭遇会,自度爵禄何所至乎?”高密侯邓禹先对曰:“臣少尝学问,可郡文学博士。”帝曰:“何言之谦乎?卿邓氏子,志行修整,何为不掾功曹?”余各以次对,至武,曰:“臣以武勇,可守尉督盗贼。”帝笑曰:“且勿为盗贼,自致亭长,斯可矣。”起彼落 此段文字,颇类似于《论语》之《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章。它不但体现了光武帝君臣之间极为亲密的关系,而且折射了他们君臣深厚的儒家学识。故清代赵翼《廿二史剖记》说“东汉功臣多近儒”,“光武诸功臣大半多习儒术,与光武意气相孚合”,东汉儒学之盛,与光武帝刘秀有着莫大的关系。这一切又体现了光武帝作为儒者的性情嗜好。诸如此类,以动态化、非扁平性的方式叙述传记人物,将一代开国帝王叙述得血肉丰满,远远超越了一般史实性的机械记录,体现了范晔《后汉书》在写人艺术上的精益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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