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从进
杲杲冬日出,照我屋南隅。
负暄闭目坐,和气生肌肤。
初似饮醇醪,又如蛰者苏。
外融百骸畅,中适一念无。
旷然忘所在,心与虚空俱。
(白居易《负冬日》)
一
江南一带称太阳为日头佛,人们常说“日头佛上山了”“晒日头佛去”……冬闲的大地上,一溜儿全是晒太阳的人,老人们负暄而坐,身子一软,往事与苦难脱壳而去。
我常去一个叫淡竹岙的村子。冬天的中午是村庄一天当中最好的时光,人们三三两两落叶般来到祠堂前,倚着墙根坐一排,又围着对面的老樟树坐一圈,在明朗的阳光下开始一天的生活。山村冬天的阳光,像在溪里洗过一样洁净,又仿佛带着神的慈祥,薄薄地一层一层地盖在村庄里,覆在土地上,披在每一个人身上。它有一种魔力,不停地按摩你的身体,抚慰你的心灵,让你慢慢地安详或一忽儿入定。
老头子居多,也有老婆子,不着边际地神聊。谁赚钱了,谁的老婆年轻时经常跟人钻稻草垛,也聊钓鱼岛,给他一个原子弹吃吃呗……聊着聊着,一个个东倒西歪,像一群发了鸡瘟的鹅。刚说得最起劲的老头脖子一折,头往地上冲,就在快要着地的一刹那,迅速拉回来,一耸一耸地按回到脖子上。那个被老男人们取笑、年轻时常钻草垛的老婆子,身子团成一团缩在老树根多年形成的焦黑的空洞里,刚刚好,这里蓄有比别处更多的阳光,属于她的专座。她把头倚在一个树疤上,慢慢地向外流哈喇子,吸溜一下,又吸溜一下,等了半天还是没流到地上。几个抽烟的老头,点着烟,刚抽了两口,身子慢慢地斜向一边,烟够不到嘴了,就在那边袅袅地自燃,淡蓝淡蓝的……
这些人,你要是说他们睡过去了,那是没有的,一个个歪嘴咧牙,抽个空还会对你挤眉弄眼;要说没睡,鼻子嘴巴都不在位置上,颜色红红的,像新死的一般。日头佛一晒,人们都像被电了一样,软了,不动了,灵魂徐徐出窍,剩下一具躯壳,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认识自己了。
泛黄的樟叶无声地飘落,掉在头上、颈上、衣上、脚上、地上。日头倚着西山了,一个个披着金黄的落日无声无息地回家。
往村里走,有一座老四合院,门口写着“泰山在此”四个大字。红色板壁上的漆一块一块剥落了,木板、柱子、门框、窗棂都被晒得很轻,里面似乎有很多热力在向外发散,暖烘烘的晒得人和老房都要燃起来了。一个老太婆坐在小凳子上默默地择野菜。边上老头子顾白坐在一条长凳上,仰着头,倚着板壁,双手打折了似的挂着,要不是老太婆镇定自若地坐在边上,真会吓死人呢。
一间倒了屋顶的房子成了天然的菜园,倒墙成了黄罗罗的篱笆。一个老头和老太坐在那垛残墙下,沐着阳光。身前是一片乱石野草,身后一根竹竿橫架着,上面晒着被子。这或许是他们以前的家,虽然破了,依然有家的感觉,坐在里面十分坚固,牢不可破。他们坐着,盘着,盘成一个饼,任何事情都侵犯不了他们,只有阳光在他们的身上一节一节地攀升,从脚下到腰部再慢慢淹没了头顶。
一座长排的老房前,一个老婆子直挺挺地躺在门口的道地上。身下是一小块破碎的水泥地,水泥地上铺一只编织袋。人躺在编织袋上,团着,像一截老树根,晒着斜穿过檐头的太阳,靠着一堆木头呼呼地睡着了,暖暖的,像睡在睡袋里。她的侧身后还睡着一只鸡,翅膀摊着,一起一伏,那是一颗心脏在跳动,跳得惊心动魄。这座房子一溜儿很长,空空荡荡的就她一个人。白日阶前睡,一梦到天边,显出万事已了的清冷和空寂。
一个老婆子在自家屋檐下放了一把椅子,上面铺了稻草,稻草上有金黄色的阳光。可是她却不坐,而是倚在东边的矮墙上,双手插在拦腰里,看着这把落满阳光的椅子。一会儿,头挂下去了,一沉一沉的像个水葫芦,不时地拉回来把自己弄醒,发出“哦——哦——”的轻叫。我轻轻地从她的身边走过,她似乎醒了,对我笑笑,不好意思的表情。我问,为什么不坐到椅子上呢?她说,那是老头子的位置,去年刚走了。说完,她慢慢地走到前边,抚弄着墙头的葱,想摘下一朵挂在葱头的阳光。
一只猫守在一座没有主人的老房前晒着稀薄的阳光,一扇门、一块石头、一粒粒尘埃若无其事地雕刻着时光,全都把情绪丢了,成了慈祥的佛。见有人来,猫不住地往后缩着身子,却不逃避。阳光还照在它身边的一块空地和一棵小树上,老猪栏屋前的黄石头像烧焦了的红烧肉似的香,一段朽木在舒筋活骨,分解着身体,喇喇响。
山村有接近于时间全长的久远,所有的老人都在日头佛的照耀下在过去的时光里完好无损。可是现在他们成了山村最后一茬农民,是日头佛下最后的景观。
我算是跟村庄有默契的人,在这些充满佛性的时刻,是绝不敢打扰他们的,不得已要从他们身边经过,总是悄悄的。
走到另一头村口,蓦然发现路边一团黑色的物体,那里坐着一个人!他是一个人,却又分明不是人,而像扔掉天国的上帝,对我的到来一无表示。他团身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背对着山,身后一条锈迹斑斑的小路通向山林深处。他穿着老旧的解放鞋,全身从裤子到衣服,连同帽子全是黑色的,帽檐挡住了三分之一张脸,却依然可以看出纵横的沟壑。他的目光坚定如铁,花白的胡子密密匝匝丛生于下巴,一张脸就像一片茂密的阳野。他的左手肘支在膝盖上,五根手指像握住烟斗一样地撑着,可是手上并没有烟斗,或许只是一个习惯了的抽烟动作。他坐在那块沉默的石头上,正四十五度角地抬头看着太阳,目不转睛。太阳不停地给着他热力,一会儿,就挂到对面山冈的树杈上,余晖所剩无几,夕阳散发着酡红的醉颜,时间越来越重,他依旧坚定地坐着,像一具农耕时代的化石。他可能刚刚失去了土地,坐在自己最后的菜园旁,两手空空晒着太阳。他的姿势越过了人间一切的悲苦,成了日头下的佛。
前面油麻岭头的小山包上有一块金黄的圆土地,一个老农站着,成了这座小山的山峰。不时传来“嚄嚄”声,他在锄地呢。可是一会儿又看不见了,我顺着弯弯扭扭的小路走上去,发现他正坐在地头晒着太阳,云影像狗一样在地上乱跑,他却在专心哄一棵萝卜睡觉。他已经老了,还在地头弯腰捡拾岁月,劳作一会儿就要坐在地头抽窝烟,晒一会儿日头佛,蓄一些力量。很多人都是一辈子在田间地头,被太阳晒老,同时也把太阳晒老了。他一个人掌握着脚下这片土地中新鲜的养料或古老的秘密。我问他,种地苦吗?他只嘿儿嘿儿笑,站起来,又“嚄嚄”声不断了,地头仍然坐着他的体温。
绕过一个山弯,是两县交界的三不管地带,一缕长生的风拂过身体。这种边界地区万物自在,流水可爱,我非常喜欢,常常流连忘返。路边坐着一个老伯,他看上去并不怎么老,脱了身上的皮衣,脚下放着茶杯、香烟,把目光搁在前面的树杈上,一动不动地烤着太阳。这个山弯,离两边的村庄都较远,路边有两块天然的大石头和一片茅草,是—个死风口,蓄着更多更好的阳光。在这么一个冷得只有阳光的地方坐着一个人,真不知道他是哪里的游客还是村里人。我从山上回来的时候他还在。边上还多了一个老太婆默默地坐着,落日圆圆像孕妇的肚子,她抱着自己的日头,身上多了一种暖暖的老人味,痛苦和艰辛都已从自然的面容上消失了。他们相安无事不说一句话。这日子,以前只是想象或虚构的,没想到在山路边成真了。《列子·杨朱》里的宋国田夫说:“负日之暄,人莫知之,以献吾君”。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忽一日天晴日暖,如一件轻棉小袄加身,又无形不缚身,真是太爽了,朴实的田夫就想着要把它当作一件稀世的珍宝献给国君。
本以为他们是夫妻,可是不一会儿,老婆子起身无声无息地走了。老头悄声跟我说,她已经死啦!我吓一跳。他说有的人阳寿已到,身体却还在,这些人也不干什么,他在人世的事已经做完,整天就坐在活人堆里晒太阳。有些还能混好多年,就像一个木偶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死。对他们来说,人事已尽,只是人世尚在。某一天,倚在门口或坐在路边,等亲人一转身就没气了。山里人说这样的人好,看不见,听不到,不用忧不用愁,人堆里晒着太阳,多好,到了那边可没有太阳了。
老头是早年离土做茶叶生意的农民,现在老了,什么也不干了。他說白天来这里晒太阳,晚上回家喝酒,喝完睡觉,人生就这么过了。人一老,很多事就不是事了,现在对他来说,晒太阳就是人生的头等大事。
我问,你是哪里的?
前面山岙里那个小村子,得走老半天路呢!
那么远,为什么要来这里?
有的是时间呢。
你的日子真好啊!
是呀,你也不如我好。
确实我不如他好。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睡在一片树叶上,风过林间,推开树叶,阳光蹦出来,在风里洗个澡,山里的阳光干净得不得了。坐在落满阳光的山弯里就像坐在湖底一样温暖,他的脑壳渐渐发亮,亮得像一只发光的蛋。
前方是另一个县的高山村,叫石皇岙村。这村子有点特别,人烟稀少,空气凉薄,虽零落却有着某种淡定的王气在。道路穿村而过,两边有零星店铺,村街的味道。老屋临街,道地没有了,只能坐在门口的路边晒太阳。一个老头坐在一条小凳子上,身子呈七十五度角倾斜着,比萨斜塔一样,很标准,既不竖起来也不倒下去,久久不动,这得多少次的练习啊。有些房子的门口就是街,没办法,只能搬一条小矮凳坐在街口,勾着头,拉着长长的脖子,像一根老丝瓜。早晨在街的西边,随着太阳升起,还得慢慢地挪到街的中间去,到下午就得挪到街东边了。山村的街也没多少人走动,一整天也没有人来打扰他,偶有一辆车经过,总是会小心地绕过,觉得按一下喇叭,就是很大的罪过。我站在老车站前,一个好心的老婆子走过来告诉我,山路改道了,这里不通车了。
落日像狐狸悄悄走过这片土地,点燃一角荒草。阳光躺在草叶上懒懒的不想走,留下一小片红,一小块暖。我也不耕种,沿着大树下的小路走,落叶纷飞不回家。
冬天的乡村大地上,人们把自己扔在门口、路边,坐在凳上、倚在墙上、盘在石上,东倒西歪,流着口水,他们在阳光下端坐,团身和抱膝都不是为了取暖,很多时候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在不在了。
坐在他们中间,我成了他们的一员,与他们变得一样老,他们是我的故人——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也是我本人。在看似贫瘠无物的土地上,我愿意守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