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略

2019-09-10 07:22陈峻峰
散文 2019年3期
关键词:帕慕克挚爱生活

陈峻峰

帕慕克为《新人生》的中文版专门写了序言。印象中,在国内所见已有的中文版本的帕慕克作品,唯有《新人生》他写了中文版序言。序言没有标注他具体的写作日期,但可以推测,时间不会很久。让我惊奇的是,如此简短的篇幅、简略的文字——汉语言文字(翻译),竟能承载起当代一位文化巨擘的伟大思考和诚挚情感:

我很清楚所谓的东方和西方,其实皆为文化的概念;也就是说,它们都是想象的产物。

东方与西方蕴含深邃而独特的传统,决定了人们的智慧思想、感知能力及生活方式。

在当中,我看见东方与西方寻求互相了解、互相争战,或是彼此融合妥协;我看见人们的灵魂在这两种传统的影响下受到的撼动和改变。这让我深受感动,就如同沉醉于爱情的初始、凝望着自然美景,或者浸淫于历史的美好点滴。

序言的最后,帕慕克说:

中文的读者们,相信也能了解并喜爱我书中的角色、体会他们的深情挚爱、看见他们的周遭景色,并且与他们一起幻想往昔。

我们可能还不能够完全体会和理解,帕慕克呈现和深藏在这篇中文译本序言中的感人诉说、内心渴望和精神朝向。但需要记住其中他的这三个词语:深情挚爱、周遭景色、幻想往昔。

——语境营造了遥远的沉静、平实和温和,仿佛帕慕克在他伊斯坦布尔家中,午后,或者向晚时分与家人日常的谈话,但他告知了我们世界的真相、生活的真相,以及文学的甚或是全部的真相。

不可忽略。

豫南秋日,在这个月份,作为一个季节,已经有了它的深度。而这几天,经过了两次北方的寒流之后,阳光好起来,周遭景色在两个季节更替的流连眷顾中潜移默化。时间走走、停停,徘徊的情绪和犹豫的选择的当儿,自然还是有了层次上的参照,让我们于那些细微末节中揣摩岁月轮回的情绪。就像那天我们在大别山看到的那些树木和丛林,众多的树都谢尽了繁华,但这一座山和另一座山,总有几棵野柿子、鸟桕、油桐、臭椿、棠梨、白杨、五角枫或苦楝树,虬曲盘绕枝丫的梢尖,摇着一匹或几片紫红或深褐色的叶子,像点点的火,像挂在屋檐下陈年的物品,像留给我们的写有赠言的信笺或便条,像谁人丢失的手帕。也仿佛恳求,挽留我们的目光和同情,停在那里,滞留一刻,然后幻化真实和虚假的具象和意象,无端撩起各自内心深深的不安和思虑。缱绻环顾,从时间中回来,又向时间深处走去。

这是明显带有秋天情绪和关怀的感受。认真想想,这有什么区分呢,任何一个季节都有生命时光的欢乐和幸福,任何地方都有触手可及的珍爱和痛惜。仅仅是,我们能不能于帕慕克的午后,或者向晚时分,如此平静地怀念和享受岁月中无尽的深情挚爱、日常生活中熟稔的周遭景色,并浸淫于历史的美好点滴,幻想往昔。

那一时刻,是多么好的时刻,那是精神的也是肉体的多么好的时刻。而恰恰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我们才发现,我们过往和现实的“忽略”,同时发现,那些遮蔽了我们眼睛的物质和尘埃。于是惶惑,生命之于这个繁华的世界,究竟怀有什么目的,和谁对峙和博弈,最后要与准达成合约,以至于让人生如此奔忙,让阅读如此奔忙,让书写如此奔忙,让文字如此奔忙。

在近处,这一会儿,秋末的一个下午,我的书房,满桌满架的书籍,其中的这一本,或那一本。一本诗集,抑或一本古老哲学的读本。才知道,我很久都没用手抚摸过它了。不是么,那么嗅一嗅,你还能闻到多少昔日的鲜美和芬芳。假如我们仍然用“忽略”来说明问题,那么一本诗集,抑或一本古老哲学和美学读本,从写作者虔诚写下的第一个字开始,到那个寒冷冬夜或暗色黎明的最后完成;再从一位编辑家、出版家的欣喜发现、辛勤阅校到印刷工人精心排列出所有的铅字——这些不复再现的过程,都考验着我们的想象力。

转过脸来,我就看见了楼下谁家年迈的老祖母,正孤独一人坐在廊檐的阴影里,那是生命的暗角,暮色将至,最后一抹夕光,照亮她那一头白发——惊恐的闪电、北极光、流星雨,明亮刺目;闪现,消隐,归于无边的沉寂。我,我们,不能为她留住时间。我们所“忽略”的是我们是否知道,她孤独地坐在那里,守着自己的时光,还有盼望,而她的生命正在一点点丢失,像廊檐的隐喻,像随时推移越发浓重和巨大的阴影,像秋日傍晚新落的树叶,我们不曾看见它从枝头到达地面落寞飘零的过程。及至你终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恋人,掩埋在岁月中的爱情和渴慕,在许多时候,只能是远处的一个注视你的眼神,滿含不能承诺又不能放下的悲欣和欢苦——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如岁月的缠绵和悠久;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一如涛意的独白和感伤,默诵一生。还有那些惯常见到的花朵,我们无法理解的色彩和艳丽;鸟雀在空中飞翔的姿态和它们对季节的敏锐判断和感知;及至最卑微的小草,齿状、椭圆或弧形的叶子奇妙地表达了永不为人知的自我生长、自觉约束和自然法则。

最熟悉的,就是你屋檐下的那一张根本不知何时织就的蛛网了。构思精美、丝缕有致的工艺,创造性呈示给我们以天赋才能与生存本能双重意义的作品。它的作者,一个微小的造物主,一个结构主义大师、美学巨匠。让人不解和困惑的是,作为生活技能,是谁教会了它?作为艺术想象,又从哪里获得灵感?及其空间、视图、着点、张力、承载、功能、美和呈现,由此到彼,可能的价值与风险估算,粘连、间距、疏密、结点、速度、工期、能力和心情,一张蛛网,令我们措手不及;更大程度上,可能说明着我们对自然永远的茫然和未知,进而可以说,那应该是对上帝永远的未知。

而结果我们看到了,那就是我们的熟视无睹;即我所说的:忽略。

因此,那位自然主义大师、巨匠,可能早已离你而去生活在别处了,杳无音信,或隐于荒郊,或游走于山野或江湖,它不会给你这个无情的家伙留下地址;屋檐下依然保存完好的那张蛛网,是它留给你的旧作、无字书、失真的老唱片,不能阅读,也无以倾听,它只是让你偶有所见,好不忘过往,记得岁月。

这是一个纪念,是即将风化消散的象征之物,不能留下,不能久存,转身即逝,可你至今还没有发现。

是的,之前,我趁着秋日正好,秋色正好,约了人,去了大别山腹地,去了江淮岭,还去了深山里的国营老林场。十多天过去了,身心分离,我仍然没有从风景的震撼中回来,没有从燃烧热烈的情绪中回来,没有从大山之巅、江淮岭上那般秋风醉步的放肆、撒野和踉跄中回来,但我也明智地知晓,那热烈终归是彼时的热烈,那喧闹已是远处的喧闹。秋日的一次出行、探访、迷失,我终于获得了什么?寻找到了什么?记住了什么?仅仅是无尽竹海绿浪碧波之上那火焰一样燃烧的红枫吗?是一树黄金照耀了我们的古老银杏吗?是绝壁瀑布轰鸣跌宕的流水带走的万千腐叶、草籽和落果吗?而我们终于又遮蔽了什么?疏漏了什么?是被我们视为生活如常的行为和表情、表象和现象、细微和无声;还有老祖母,夕光,廊檐下的暮色和阴影;还有风、风中草叶不易察觉的舞动和摇曳,仿佛它要说话;把身子低下来,再低些,就看见大树根部那些来来往往的小黄蚂蚁了,每个都不得空闲,奔波、焦急和忙碌着,准备过冬的食物。秋天将近,冬日不远,寒冷即至,而偌大的世界,没有谁会为它们操心,分担忧愁。

是的,我们必须承认,那些最为如常的自然和生活,恰是文学最生动的情景,也恰恰总是会被我们轻视、放弃和“忽略”,我们很奇怪,喜爱把眼睛朝上,朝向看不见的虚空和远方,宏丽和妖娆,丰功和伟绩,喧嚷和叫嚣,异类和震惊,而无视身边最为平淡如常的人事和风景,鲜活和琐碎。就像我们身在其中正過着的日子,如常的来,如常的去,如常的生,如常的死。

这便让我回想起来,那天在银杏树下,有三个撅着屁股掏土坑坑游戏着的村童;土坑坑被他们的小手拍打整治得很漂亮,土坑坑和土坑坑之间,挖有弯曲相通的“沟渠”,有一些复杂,或者有一些“设计”和“架构”。这无疑来自农业行为的启发,这和表现了人类勇敢、智慧和豪情的移山填海、大江截流、绕月工程,形而上,有什么不同吗?

另一日,在山腰青色的石级上,有几个山村妇女向我们兜售柿子、板栗、银杏果和野猕猴桃,一番讨价还价,我们付了钱,再没留意,那钱被她们放进了哪一只口袋?目光中是否有一闪而过的狡黠和窃喜?于今想,生活可能就是这样,从来都如此艰辛和不易,需要精打细算,一点一点的积攒,不能集腋成裘,似可聚沙成塔,之后她们才有可能将日子过得天长地久,细水长流,不那么紧巴、慌张,游刃有余。

老林场的院子里,一群青年,其中说话的两个,听其言,显然是从南方回家来的打工者,正坐在石碾上谈论着南方的一个城市,工种、老板、女郎、大海,还有钱。他们为何回来,是否还走,家中是否有人发生了变故,来回一趟路费要多少钱,年底计划着是否回来与亲人团聚,心中还有多少故乡之恋,憧憬着怎样的生活和未来,事实一定非如我们的设问这么简单,由于“无关”抑或“忽略”,我们一无所知,怕是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此时和彼时,以及青春最初的遭际和命运的故事。最具意味的,是他们那天并未由于我们的突然到来,而改变了他们的日常的面部神情和身体姿势,他们也同样永远不会知道我们的故事了……

我们忽略,我们也被忽略。我们和他们忽略的,常常都是身边——周遭的风景。至于一次匆匆的结伴出游,这是平常;至于作家和写作,且自以为尚有那么一些道义、情怀和理想者,可能就是致命的过失和错误了。因此,我所理解的帕慕克,无论之于平常生活还是文学创造——深情挚爱,是我们面对世界虔诚保持的态度,缘于内心;周遭景色,是基于深情挚爱之上的真实关注和艺术呈现,内含精神和品质;而幻想往昔,则是文学于最高境界上的洞彻历史和现实的前瞻叙事,及其技巧和方法,个性和风格。

不可忽略的是,凡此种种,“它都发生在日常生活的种种细节中,通过物品、故事、艺术、人的热情与梦想进行。”帕慕克说,“我喜欢描述人们生活中此种互动的痕迹。”

生活在别处,无疑,也在近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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