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岚
大白是一条锦鲤的名字,全身通白,这在锦鲤品种中很常见,没有什么特别。在我们家它被称作大白,我姓李,这条鱼的大名应该就是李白。
大白是我儿子田园出生那年杨小环送给我的。杨小环是我们这个大学镇“凤凰城”中唯一一家中餐馆“北京楼”的老板娘,本地的豆腐西施,坊间传我们有一腿,因为她长得漂亮,我也就不辟谣了。大白一直是“北京楼”的风水鱼。杨小环接手“北京楼”时,它还只是一个外卖店,为了扩大门面又不想大兴土木,就在门前搭了一个凉棚,种了仙人掌、龙舌兰等耐旱的灌木。大白的“水晶宫”就埋在仙人掌丛下面。凉棚建好以后,摆了几把铝质的桌椅、条凳,没想到这不足十平方米的有鱼有水的阴凉地,立刻吸引来路过的人。取外卖的老年人,跑长途停在这里打尖的卡车司机,喜欢在凉棚下吃饭,吃了饭以后又买杯茶多坐一会儿,聊聊天,于是“北京楼”门口永远有顾客坐着,人气旺旺。
2003年横贯凤凰城的80号州际公路扩建改道,“北京楼”在的那片地方被亚利桑那政府征用。杨小环也想回国发展,趁此机会从政府那里拿了卖餐馆的补偿费,把餐馆关门打烊。“北京楼”不在,大白就无处安放,转送给我。那时我儿子田园刚刚出生不久,杨小环说送鱼算是祝贺我们家添丁之喜,她抠门儿,喜欢送惠而不费的礼物。
鱼送来时长将将过一尺,装在中餐馆洗地用的塑料水桶里,水面盖着白菜叶子,由杨小环的老公刘畅像送外卖一样送到我家里,他拨开桶上的白菜叶子给我看鱼:那鱼在水桶底的浅水里盘着,嘴巴一张一合,很淡定,我郑重接过去。不想他手又缩回去了,说先要看看在哪里养,“大白带来好运,咱可不能亏待!”刘畅说。他的东北口音到了美国这么多年都改不了。
刘畅在我院子里转一转,察看哪一处适合放鱼池。我抱着田园在屋里转,田园闹午觉,哼哼唧唧地搭在我肩膀上。他那时两个月大,脖子偶尔可以挺直了从我肩膀上四顾。我们父子俩从客厅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大太阳下刘畅油渍麻花的头发和背影,他个子不矮但腰长,围裙带子束着腰系在背后像女人的连衣裙,我心想,切!不把你的鱼剁了做糖醋鱼就不错了,你特么還挑地方!
好像听到我的心声,他猛回头,一双牛眼隔着玻璃瞪着我,然后进门来说不合适,小院子哪里都不合适,“太晒了,大白需要树荫。送教会吧。”“教会”是指离凤凰城十五英里的华人教会,教会院子里有个游泳池改建的池塘,说完刘畅拎起桶就走。我心里烦他的挑剔,拿走吧一条破鱼还当宝贝啦!要不是抱着田园我肯定要刺他几句。
第二天教会的执事老王打来电话:“小李啊,你的鱼到了,你过来吗?”
华人教堂的房子是由一对退休老华侨赠送后改建的,原来是半山腰上的避暑房,紧挨着山,房后平出一小块地作小院子,建了个瓢形的游泳池,四周围着铸铁栏杆。待教堂搬进这座微型的避暑山庄,为节省打扫维修费,把游泳池改成了池塘。池不大但六尺多深,池边种了一棵杏树,我去的时候池子上孤零零漂着几朵睡莲,六月底树上已经结满杏子,我一边摘杏子吃一边站在池边等鱼出来,验明正身。
黑绿色的水里细看有不少小鱼,一两寸长,我站近池边小鱼就围拢过来,我猜平时老王喂它们。在我啃完第十颗杏子的时候,脚边堆了一堆杏核儿,这时白鱼游过来了。在那群黑色的小野鱼中间它威风极了,杏树的影子洒在水面上,它乳白色的身体在水的光线和阴影里穿梭,优哉游哉,特别有派儿,那个自由自在的样子像池中的海豚。我脱口叫它大白,它在池边停下,眼睛望着我,嘴巴一张一合,吃了一些我撒的鱼食,一扭尾巴就沉入池底不见了。
大白从此就成为我的鱼。每个月我给教会送些鱼食,隔三岔五我去池子边打扫一下,有时我带着田园去。那时田园已经能坐了,他隔着栏杆坐在池边,安静地看着池子里的水。过了一会儿,大白就会游过来。田园惊讶地看着黑绿的水里浮出一条白鱼,像变魔术一样,四目相对,鱼看他,他看鱼,不到一岁的娃娃会大笑起来,笑时张大没长牙的嘴,田园以为鱼在跟他捉迷藏呢。
就这样过三年。
有一年冬天极冷,北邻的犹他州全州下了好几天大雪,寒流波及我们住的凤凰城州,晚上可以听到土狼在门外叫,像狗吠一样拖长的凄厉的声音,果然像印第安土著传说的那样,土狼叫带来最冷的天气。等我想起把大白捞上来时池子上已经结了厚厚的冰,无计可施。田园这时已经满地跑了,他穿着棉袄棉裤戴着帽子全身就露出个脸蛋,胖腮帮子冻得通红,额头贴着帽子压出一溜黑发,像一个福娃,坐在池边,胖手指穿过栏杆之间的空儿,指着白蒙蒙的冰面说鱼、鱼、鱼,大白却不能如他所愿,变戏法一样破冰而出。
如果大白能熬得过这个冬天,春分以后我就把它捞上来带回家。
终于春天来了,冰化了,我带了渔竿渔网兜去教会。渔网基本没有用,大白根本不露面。阴天里我坐在池边钓鱼,风飕飕地往我脖子里灌,风吹落杏花落在我身上,落在池子里,漂在漆黑的水面上,但大白就是不咬钩,半天只钓上两条半尺长的鲫鱼,我给老王看,老王很惊讶,说这池子里的草鱼都这么大了,说着他就把鱼拿走了,按理这鲫鱼也是教堂财产,属于主。
第二天老王也弄了根渔竿跟我肩并肩坐下钓鱼。
第三天,我用草皮下的虫蛹把大白钓上来了,它一点儿都不见瘦,比之前还长了好几寸,鳞片上染上池里水苔的浅绿色,尾巴上和鱼鳍尖上长着透明的寄生虫,我把那些个虫子刮掉,把它放回水桶里,水桶里的水上漂着杏花,大白满满盘在桶里像一只安静的猫,它真的认识我吗?大白的嘴一张一合,没有太多表情。
到了家,田园欢天喜地跑过来,嘴里喊着“Fish,big fish,big white flsh.(鱼,大鱼,大白鱼。)”田园已经快四岁,从两岁起开始上全日制幼儿园,几个月以后开口就是英文,从此说话就是一个小美国人的口气。他把手伸进桶里摸大白,大白一动不动让他摸。鱼在我们家的浴盆里住了六天,晚上我们一个一个进浴室洗洗睡,大白就在一边看着。住浴盆不是长久之计,最后我老婆出了一个主意,送到他们系的池子,她去系里跟领导请示。老婆过去是亚利桑那州州立大学的博士后,现在被聘作助理教授。
系主任去问大学的园林管理部,谢天谢地,同意大白进驻水池子,那个水池里本来就有野鱼,引进水中去吃水里的浮虫蚊卵,起到清洁作用。大白正式进入亚利桑那大学材料工程系,属于材料系物业的一部分。材料工程系在州立大学是大系,对外跟五角大楼国防部和NASA都有项目联系。楼有三座,中间有封闭的走廊连接,楼里有实验室和配备了冲压机的小工厂。楼外是一个小广场,有一个巨大的奥运会游泳池大小的喷水池,也属于材料系。这个地方离我家只有五分钟的路。领导批准后,大白从浴盆里起驾,再次乘坐它专用的塑料水桶出门。它进入水池,白色的鱼体一翻身就沉入水底,好像泥牛人海,再也不肯露面。
那个喷水池是大学校园里的一处胜景,池中间是一个壮硕的古希腊风格的胖女人雕像,半裸体,肥而壮的两腿骑跨在一群鱼身上。那些石鱼也是肥硕得像海豚,喷水口就藏在这群鱼中间。亚利桑那州是沙漠气候,常年炎热,除了冬天结冰的几天,喷泉一年四季都开着。冲天而飞的水,潇潇洒洒地落在胖女人和这群胖鱼身上,这个充满性暗示的喷水池就是大白的新家。
喷水池是个热闹的地方,大学生和当地的高中生喜欢在喷泉附近约会、抽烟、聊天。夏天天黑得晚,这帮小子经常脱了衣服下水池胡闹。晚上十一点喷泉自动停水,早上六点再打开。有时爱搞恶作剧的好事者趁天黑偷偷把肥皂涂在喷泉口,第二天早上喷泉打开,整个水池立刻漂满肥皂泡沫,加上喷水从天而降的冲力,池中肥皂泡越堆越多像泡泡浴一样,搞事的学生在旁边哄笑。直到有人叫来校警,把胡闹的学生赶走,把喷泉停了,让清洁工用桶把肥皂水连着泡泡舀出去,用水管接了自来水灌进来换水。每到这种时候我就担心大白已经被肥皂液毒死,或者被那些浪里白条的大小伙子弄死了。
傍晚时实验室下班,我经常偷偷溜进去给北京家里打免费的国际长途电话,他们母子在喷泉附近转,希望黄昏时候可以见大白一面,但是大白一次都没有出现。田园骑着带辅助轱辘的童车,经常痴痴地望着那些漂亮的大学生在喷泉边厮混,他的老爸——我对着这些健美自由的身影也非常羡慕。从实验室有窗户正对着喷泉,可以看到外面的热闹,喧哗声音乐声透过窗户传进来,蝙蝠在暮色里贴着水面飞过,大白带着它的鱼们在池子底下游着。田园喜欢看水波从水深处漾开,跟吐烟圈一样,他经常趁没有人注意偷偷往水池里撒鱼食。
那个时候材料系开始帮我老婆办绿卡,她博士毕业,申请绿卡走的是加急的“杰出人才”通道。尽管这样,从递材料到拿到绿卡,要两年多时间。我作为家属,跟着沾光。来美国这么多年,终于熬到这步了,想到不久到手的绿卡,眼前水池边的大好风景都跟我有了联系,都有我一份了似的。那首南方的蓝调老歌怎么唱的来着?
夏天日子,时光流水/爸爸有钱,妈妈
美/哦小宝小宝你别哭/直到那一天
你会心碎
我的心情就像歌里唱的,平平淡淡,日长如小年,几乎挑不出缺点,除了一件事。
那时我频繁往北京家里打电话,也为了那件事——我爸的病开始严重。
老爷子的肺癌已经有三年了。八十四岁的人新陈代谢慢,癌细胞生长慢,这是上次回北京时他亲口对我说的,当时我也根本没有当回事,还在他病房抽烟,可见我是多么混沌。我爸一辈子都硬硬朗朗,除了年轻时做过一次阑尾炎手术以外,从来不进医院。几年前一次重感冒,身体开始走下坡路,一直咳嗽。因为高龄,他自己都没当一回事,以为吃点银翘片就可以扛过去。后来发现低烧不退,以为是肺炎,进医院做了全面体检,才查出有癌。
电话里他听到我在办绿卡特别开心,说宝贝孙子终于有个美国爸爸了。他不想让我回北京看他,我知道他就是舍不得机票钱。但是他很想念田园,能把田园随电话线路捎过去让他看看就好了,说这话后他开始咳嗽,咳嗽得停不下来。然后听到我妈在旁边胡噜他的背,说别激动别激动,把小孩子吓着了……窗外的田园在骑白行车,在暮色里他突然撒车把,凭惯性把自行车滑出去能滑很远,那个装鱼食的小包,空了以后在他背后飞起来,他身后的天空上半轮月亮又大又门,像是锦鲤飞上了天。
电话以后,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按说正在办绿卡的时候,不应该随便离开美国本土。但是若要等到绿卡办下来,再快也要两年,老爷子真的能等那么久吗?老婆安慰我,说不用等拿到绿卡,之前可以申请旅行用的“回美纸”,免签证。我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心里忐忑。
之后的几个晚上我一直做噩梦,梦里有人拿着点着的香烟头朝我身上扎,我疼得醒过来,醒来以后对着窗外的夜发呆,天上还是那半轮月亮,我开始算日子什么时候可以拿到“回美纸”,拿到我立刻买机票不跟抠门儿的老爷子商量了。
等我们回去,已经是第二年冬天,只来得及参加遗体告别仪式了。在洛杉矶机场转机时,田园挑了一个白色云石雕刻的鱼说要送给爷爷。云石是亚利桑那这一带沙漠的特产,算是美国礼物,给老爷子带回去,那个半透明白色的石鱼后来一直放在黑色的骨灰盒边。
田园已经六岁,能抱得动骨灰盒了,按规矩由他这个唯一的孙子送爷爷上山。我妈很开心,说我爸走得有福,八十六岁,白喜,由美国孙子送走。火化后取了骨灰出来。家族一群人给我爸送葬,由田园领头抱着骨灰盒走在最前面,我跟在他旁边,我老婆搀着我妈走在我们身后,后面跟着我爸我妈家兄弟姐妹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堂哥堂姐,两个表弟,人很多,他们跟我一样也都是中年人了。再之后队伍里是侄孙辈人,人就少了很多。这个队伍不够浩大,尤其是队伍里头发斑白的中老年人多,有活力的孩子太少了。我真心觉得应该多生几个孩子。
回到亚利桑那,天气已经很冷。喷水池停水,水面很低,周围人迹寥寥。我跟田园想看看大白,于是站到池子边宽宽的水泥围栏上。站上去以后,大半个池子收进眼底。只见大白这条锦鲤,已经长近一米,在池内有限的水里尽情畅游,横冲直撞,来回遨游,它的身后跟着几十条大小不一的墨色灰色的草鱼鲫鱼青鱼,大白像大将军一样。它是其中唯一一条白色的鱼,其余的鱼都是墨色。
大白和它的黑鱼群,像一对活的阴阳太极,在水底永不停息地游動,这是它的秘密世界,在这一刻,显露给新近失怙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