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混
晃来晃去
我一直想知道李二现在过得怎么样。
我刚到高台乡政府工作的时候,进村全靠两条腿,同事们形象地戏称是“11路”车。最远的村子六十里,公务处理完,当天就不能返回了,只好在村子里住下。山里人厚道,乡上的干部走到谁家吃在准家住在谁家。你若算伙食账,主人就很不高兴,从此也不好去他家喝上一口水吃上一碗饭。
一次我住进李二邻居家。主人烟熏火燎地生起炉子熬“罐罐茶”招待我。砖块茶瓷实如铁,主人用改锥往开破。现在已经很少见的那种铁缸子,拦腰拧一道铁丝做手柄,就成了一个不错的炖茶罐罐。喝茶的杯子也不大,比三钱三的牛眼窝酒盅大不了多少。若不嫌烫,一杯茶只够一嘴。茶水眼看要溢了,就用一根筷子或者细一点儿的木棍捣一捣,把茶罐里的热气溢出来,接着熬。茶溢了就捣,溢了就捣,所以这里的人把喝罐罐茶也叫“捣罐罐茶”或者“捣罐罐”。头一杯茶泼掉,无论多么渴也不喝,“头罐垢甲二罐茶”嘛,是有讲究的。一罐茶喝败,炉子上的馍也烤黄烤脆。我喝着热茶吃着烤馍,跟主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这时进来一个女人,使个眼色把女主人叫了出去。过了一阵儿,女主人回来了。男主人问:她家又揭不起锅盖了吗?女人点点头。男主人说给上些吧,往几个娃娃脸上看。女人说借给了。男主人对我说,刚进来这个女人叫杨小花,是他们的邻居,光阴过得紧巴,青黄不接的时候常来他家借吃的。男怕进错行,女怕嫁错郎。杨小花命苦,嫁给了一个日鬼东西。
他姑妄言之,我也姑妄听之。这种事情太平常了,在我心中掀不起波澜,其实我也是没有能力改变—个农民现状的。
男主人说,李二身体结实,有蛮力,常把杨小花打得要脚不敢给手。后来,李二在县城勾搭上—个有钱的女人,提出跟杨小花离婚。山区一个不识字的女人,男人就是她的天、她的魂,她怎么会同意离婚呢。不离?不离就打。李二李二,就是那种二愣货,下手没轻没重,杨小花被打怕了,最后只好同意离了。李二撇下两个孩子,出去两年不见个人影子,也没有给家里寄过一分钱。我听着有些不是滋味,后悔没有把那女人多打量几眼。
那几年,大山深处的高台乡遭遇大旱,为解决农民人畜饮水,政府出料农民出工打积水窖。文件上称之为“母亲窖”。这名字温暖、诗意,令人动容。
我进村检查挖水窖的进度,特意去了杨小花家。正值中午,毒日头把人往树荫底下逼。杨小花没有歇晌,在烈日下打窖。她肩膀上背一根绳子,双手抓着绳子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挪。她的一个孩子把吊上来装满土的铁桶提到一边去倒掉。我赶紧上前帮着拉绳子。杨小花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她脸上蒙了一层土,汗水流下来,在脸上冲出几道沟沟。她拉起衣襟擦了擦,方露出一张通红的脸。我问窖里是谁。杨小花说,家里没劳力,这才叫了个人帮忙。过几天就成了,你不要催了。
上面天天催进度,斧子紧凿子也紧,我是包村干部,就来催农户。
我知道她不容易,就说别慌,好好干。万事开头难,只要开了工,干起来快着呢。
窖口支着三根木椽,木椽交叉的地方用铁丝捆绑结实,下面吊了一个滑轮,绳子通过滑轮这个支点把铁桶拉上来送下去。杨小花拽着绳子走多远,水窖就挖了多么深。我目测了一下,杨小花已完成了要求深度的三分之二。我扶着窖口的支架向窖下看了看,帮杨小花打窖的是一个男子。里面很暗,依稀看见那男子戴了一顶竹子编的安全帽,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的眼白,像两只蛾子在乱飞。
当时我就想,这两人恐怕有故事。因为这种重体力活,不是人人都会愿意去干的。后来果然听到杨小花和帮她打窖的那个人结婚了。我觉得,这也是很好的一件事。在山区,犁地、扛粮食等重活,没有个男人是不行的。
月底,我和村主任验收水窖,在村口碰见了一个骑摩托的男人,村主任对我说这人就是杨小花的第二任丈夫。有句活说嫁给屠户翻肠子,嫁给官员当娘子,无米下锅的杨小花家居然有了摩托车。我有些愕然地看了看村主任,村主任明白了我的意思,说杨小花挖窖时挖出了东西。我问什么东西?村主任说:据说是几罐银子,刚开始准都不知道,他俩结婚时买了一辆摩托车,这事情才传开了。
我那时每月的工资一百五十多块钱,当时最便宜的一辆野马摩托车将近四千,这个数字我得把嘴缝了攒两年时间。当时,报纸上有专家说以后工资要翻多少番,达到几千元。我看到这样的话,觉得这专家纯粹是在胡言乱语。多年以后,我的工资拿到了四千元,一个月工资就能买一辆摩托车。我突然发现,这个世界太需要人胡言乱语了,说不定以后,我一个月工资能买一辆小汽车。人在老去后,发现年轻时的有些想法和行为是极为可笑的。
晚上回来,我躺在床上想,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我要是能挖出几罐银子,就去向那个心仪的姑娘求婚了。我曾经喜欢上一个姑娘,可她家人从中作梗,不就嫌我穷嘛。这么想着想着,兀自有些伤感。可即便在梦里也没有出现过挖上银子这种激动人心的场面。
同事有一本白话《聊斋》,我借了来,无聊了就翻看。看着看着,我就渴望能撞见鬼。我是真的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的。在高台工作六年了。乡政府没有一个女干部,我在山外找对象,人家一听我是高台的,眼神变得异样了。后来,我就没有心情去听介绍人的了,待在高台干脆不出山了。但我还是渴望情感上的安慰,我把《婴宁》《白秋练》等文章看了几十遍,我希望婴宁、白秋练这样的女鬼在夜晚能悄悄钻进我的被窝。
人生需要梦想,没有梦想的人生是冰冷的。盼望得到女鬼温存自然是梦想,但离开高台的梦想却实现了。时代的洪流常会把一个人裹挟进去,高台在撤乡并镇中成为历史,我搭顺风车不费力气离开了高台。
再说杨小花。她发了意外之财后,红红火火的日子没有过上几天,前夫李二回来了。他要和杨小花复婚。杨小花伤透了心,不愿意。李二有些生气了,转而威胁杨小花的丈夫:你走还是不走?看着膀大腰圆的李二,杨小花的丈夫心虚了,但仍然轻轻说他和杨小花是两口子。
李二就是李二,不再说多余的话,揪住杨小花丈夫的衣领甩出门去,踹了几脚。杨小花的丈夫惨叫着滚下一条沟里去。李二甩了甩手,把西装抖了抖,对着不断呻吟的杨小花丈夫大大咧咧罵道:妈了个巴子,还成了事了,我老婆的钱,是你随便能花的吗?
杨小花的丈夫来乡政府告状。看着他鼻青脸肿、一瘸一拐的样子,我们匆匆下去。家里的粮食、摩托车等物品被席卷一空,李二和杨小花及两个孩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后来听说,李二在镇北堡影视城买了几亩地,一家人在那里生活。拍电影时,李二在里面跑龙套,挣一点钱。我到镇北堡影视城去过几次,向熟人打听李二,也没有他的消息。
上个月,我去别离多年的高台,有些凭吊的意思。乡政府的院落尚在,有人在里面养鸡。中小学、卫生院、信用社、兽医站,这些单位早已夷为平地,掩映在荒草之中。
夏日的山风亘古不变地吹着,树枝摇曳,草叶起伏。风中没有了往昔的狗吠,没有了驴嚎,没有了斜斜的炊烟……移民搬迁政策实施后,这里的村民早已去了远方。
我这边转转,那里看看,试图唤醒记忆。我的影子跟着我,在地上晃来晃去。
饮者老钱
天热。疲惫。呆坐。
想起了饮者老钱。老钱今年六十一岁。老钱二十岁开始喝酒的。不是天天喝,也是三天两头喝。粗略算来,一年能喝一斤装的白酒两百五十瓶,也就是两百五十斤,四十年就是一万斤,五吨,一油罐车。一油罐车哪!天爷!老钱说。老钱为了表达惊愕的表情,他脸上深刻的皱纹纵横乱动。
认识老钱的时候,我在高台乡政府工作没有半年。一天,老钱两边口袋里各揣一瓶“扳倒井”到我的房子里来。那时我的工资是一百二十六元,“扳倒井”每瓶六块五,两瓶洒就是我工资的十分之一。老钱是个瘦猴,身轻似燕,嗖地坐在了我的桌子上。这人怎么这样呢?我内心不快,但有理不打上门客,便没有说什么。“扳倒井”的瓶盖是个塞子,不能当酒杯,便拧下灯泡开关上的盖子当酒杯。我先是坐在床边,喝着喝着,我也上了桌子。两人盘腿对坐,把酒言欢。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侃得天昏地暗。
几年后,老钱调走了,单位离家八里地,可以说到家门口了。老钱就养成一个习惯,就是喝罢酒一定要回家。按说,这也不算毛病,但喝高了容易出事,老钱的四颗下门牙就在酒后几出几进的。
一个下雨天,老钱和同事喝罢酒,天已黑了,珠子雨哗哗地下着。他不听别人劝阻,穿上长呢子大衣,骑着自行车钻进雨幕。老钱在雨中把自行车轱辘蹬得风车一般。可以理解的,人年轻,路熟,闭着眼睛也能回到家里。问题是喝高就会忘乎所以,途中有一条水沟老钱给忘了。到水沟边,老钱没有采取措施,自行车栽进沟中,老钱在惯性作用下凌空飞了出去。在飞翔的几秒里,老钱想骂人,声音还没从嘴里发出来,一个嘴啃泥撞到地上。嘴巴有些木,有些咸,眼前几十颗火星子。旋转的火星子。又感到什么东西抵在舌头上。用手一摸,是下门牙。门牙栽到口腔里去了。这可不行!老钱是个爱护仪表的人。他用手把牙齿掰正了。
第二天起来,老钱的嘴唇肿得失了形,嘴巴一开合钻心疼。不能咀嚼,喝了一周的稀饭。老钱第一次发誓不喝酒了。过了一个月,老钱好了伤疤忘了疼,就把咬牙切齿发的誓言忘到九霄云外去,又开喝了。
第二次出事的时候,老钱座驾已经换成摩托车。这回是在县城喝的酒。酒后,老钱照例要回家。这次行驶在柏油路上,又是白天,当然不考虑横断路面的水沟。老钱的耳畔风就呼呼吼开了。他风驰电掣般飞到一个路口,一辆手扶拖拉机猛地从路口拐上大路来。老钱踩下刹车,但为时已晚,他感到天地颠倒了一下,耳旁的吼声戛然停止,嘴上咔嚓一声破响,像上次一样,嘴巴木了,咸了。一个声音在耳边喊:老叔,老叔,你没事吧……
你是谁?老钱问,我在哪里?
我是拖拉机司机,你被我撞啦。那个声音回答。
我餓啦。老钱说。
啊?
老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烧饼大口吃起来。那个声音还在老钱耳边聒噪。老钱不理识,只顾嚼他的烧饼。吃了几口,老钱感觉牙疼。用手一摸,牙齿倒了。老钱隐约记得这几个牙什么时候就这样倒过。老钱把手伸进嘴里弄好了牙齿后,突然清醒了。老钱一下子明白发生了什么。拖拉机司机是个老实的青年人,还在一个劲儿地喊老叔老叔。老钱厉声说:谁是你的叔,是你的哥还差不多!那人要送老钱去医院。老钱说好好的去什么医院?你把我送到河东三组,就走人!
第三次出事也是因为喝了酒。那是在半夜。一辆农用车黑咕隆咚地停在路边,老钱直接从农用车的屁股上扑了上去。这次事故留给老钱的记忆有限。他只记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醒来已经是七天以后,因为他的脑瓜盖被农用车的车帮揭掉了。照例,他的那几颗倒霉的多灾多难的下牙又斜进口腔。但这次没有给他扶正牙齿的机会了。
出院后,处理事故的交警说:你造化真大,看现场人没了,没想到你愣是挺了过来——再不要喝酒!
老钱快要退休时鸟枪换炮,买了一辆小车,他一有空闲就开着转悠。这天,我们几人坐在一起吃饭。一个叫楚楚的人说:这机构改革闹得人心惶惶的。老钱大舌头说你操心这干啥,人的命自己是做不了主的,你想也是白想,不如不想。我刚参加工作时就机构改革,改了几十年了,我都已经退休了,还在改,那就改去吧。
经老钱这么一说,也解开了楚楚的疙瘩,那就开喝吧。
补记:老钱在微信中看到我写了他一些事情,知道我是在编造他,给我点了个赞。接着发了个视频,下面又发了几个字:你来吗?我打开视频一看,是几个人在喝酒,只认识其中老杨一个,不想去,便说我在银川,老钱说嗯。这个时候我知道老钱已经多了,老钱喝多了,就没有话了。喝酒是有品的,洗漱过后默默睡去的是极品,深沉寡言的是良品,口若悬河的是中品,睡在厕所的是下品,撒酒疯的是残次品。老钱最起码是个良品。一次酒过三巡,我突然发现老钱目光呆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碟子,一根手指拼命抠碟子上的一条裂缝,一边还嘀咕:这根头、头发,咋就弄、弄不下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