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勇
[经典再现]
皮埃尔在这一夜久久不能入睡;他在卧室内来回走动着,忽而皱紧眉头,深入思考什么为难的事情,突然耸动双肩,浑身打战,时而又露出幸福的微笑。
他想到了安德烈公爵,想到了娜塔莎,想到了他们的爱情,他时而嫉妒她的过去,时而为此责备自己,时而又为此而原谅自己。已经是早上六点钟了,他仍然一直在卧室内来回踱着步。
“呶,到底该怎么办才好;非这样办不行吗?到底怎么办才好呢?!就是说,应当这样办。”他自言自语地说,于是匆匆脱去衣服,上床睡了,他感到幸福和激动,无忧无虑。
“既不管这种幸福多么奇特,也不管这种幸福多么不可能,为了和她结为夫妇,我都要竭尽自己的全力去做。”他自言自语道。
皮埃尔早在几天之前就决定星期五动身去彼得堡。他在星期四早上醒来时,萨韦利伊奇进来向他请示收拾行李的事。
“怎么,去彼得堡?彼得堡是什么?谁在彼得堡?”他不由自主地问道,虽然他是在问自己。“噢,是的,好像是好久以前,还在这件事尚未发生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的确打算过要去一趟彼得堡,”他回忆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或许我要去。他是一个多好的人,多细心,把一切事情都记得那么清楚,”他望着萨韦利伊奇那苍老的脸,“他的微笑多么愉快!”他想。
“萨韦利伊奇,你怎么一点都不想自由呢?”皮埃尔问。
“大人,我为什么要自由?老伯爵在世的时候——愿他升入天堂,现在和您生活,侍候您,从未受到虐待。”
“那,你的孩子们呢?”
“孩子们都还过得去,大人;跟上这样的主人是可以活下去的。”
“可是,我的继承人会怎么样呢?”皮埃尔说。“我突然结婚了……要知道这是很可能的事情。”他不由得微笑着补充说道。
“我斗胆说一句:这是好事,大人。”
“他把这件事想得那么容易。”皮埃尔想。“他不知道这件事有多么可怕,有多么危险。太早或者太晚……可怕!”
“您还有什么吩咐?明天是否动身?”萨韦利伊奇问。
“没有什么了,我要推迟一点。我到时候再告诉你。你原谅我给你添麻烦了,”皮埃尔说,他望着萨韦利伊奇的笑脸,想道:“可是多么奇怪,他竟然还不知道,现在谈不上什么彼得堡,他还不知道,当务之急是对那件事做出决断。或许,他确已知道,而只是佯装不知道罢了。要跟他说一下吗?他是怎样想的呢?”皮埃尔想。“算了,以后再说吧。”
吃早饭的时候,皮埃尔告诉公爵小姐,他昨天在玛丽亚公爵小姐那儿遇见了——你猜猜看——谁?遇见了娜塔莎·罗斯托娃!
公爵小姐听后的神情显露出,她看不出来这个消息比皮埃尔见到安娜·谢苗诺夫娜时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您认识她吗?”皮埃尔问。
“我见到公爵小姐了,”她回答道,“我听说过,有人给她和小罗斯托夫做媒呢。这对罗斯托夫家可是一件大好事,听说,他们完全破产了。”
“不,您认识罗斯托娃吗?”
“我那时只是听到了这件事,真可惜。”
“对的,她现在还不明白,或者是佯装不知道,”皮埃尔这样想,“最好也不告诉她。”
公爵小姐同样也为皮埃尔准备了路上用的食品。
“他们全都那么厚道,”皮埃尔想,“对于他们来说,这些事情大概不会有多大的兴趣,然而他们却都做了,大家都是为了我;真令人吃惊。”
这一天,警察局长也来见皮埃尔,请他派人到多棱宫去领回今天就要发还给原主的东西。
“这个人也是这样,”皮埃尔望着警察局长的脸想道。“多么可爱、多么漂亮的军官,多么善良!现今还管这种小事情。还有人说他不廉洁,贪图享受。真是一派胡言!可是,他为什么不贪图享受?他就是那样教育出来的。所有的人都是那样干的。他在看我时,微笑着,显得那么善良,那么令人愉快。”
皮埃尔去玛丽亚公爵小姐家吃午饭。
他乘车驰过大街,街道两旁是被大火焚毁的房屋,这些废墟的美令他十分惊奇。房屋的烟囱、断壁残垣,在被大火焚烧过的市区内延伸着,相互遮掩着,此情此景,简直是莱茵河和罗马大剧场的遗迹活生生地再现于眼前。他所遇见的马车夫们、乘客们、做木框架的木匠们、女商贩和店老板们,所有这些人,都表现得很欢快,容光焕发,他们都瞧着皮埃尔,仿佛在说:“瞧,这就是他呀!那就让我们看看会有什么结果吧。”
在走进玛丽亚公爵小姐家的时候,皮埃尔甚至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怀疑自己在昨天是不是真的到这里来过;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见到过娜塔莎,并且和她谈过话。“或许是自己的虚幻的梦觉吧,有可能我进屋去之后什么人都见不到。”但是,当他还没有来得及走进房间的时候,在一瞬间失去了自主,他全副身心都感觉到,她在那里。她是在那里,她仍然着一身带软褶的黑色布拉吉,她和昨天梳着完全相同的发型,然而,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假如他在昨天进来时,她就是现在这个样子,那他绝不可能在任何一瞬间能够不把她认出来。
她差不多仍旧是她在孩提时和在后来成为安德烈公爵的未婚妻时地所记得的那个样子。她的眼睛里总是忽闪着一种欢快的、探询的目光;她的脸上总是显露出温柔的和一种奇特而又顽皮的神情。
皮埃尔吃过午饭之后,原打算要坐上一个晚上的;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要去做晚祷,皮埃尔就跟她们一道去了。
第二天皮埃尔很早就来了。吃罢午饭过后,度过了整个晚上。虽然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对她们的客人很明显是欢迎的;虽然皮埃尔的全部生活的情趣现在都集中在这个家庭里,但是,临近黄昏时,他们已经把所有要谈的话都交谈过了,他们谈论的话题不断地从一件琐屑的事情跳到另一件琐屑的事情上,而且谈话也常常中断。这天晚上皮埃尔一直坐到很晚,以至于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不时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明显,她们期待着皮埃尔是不是能够早点离开。皮埃尔已经看出了这一点,但是他不能离开。他的心情感到沉重、局促不安,依旧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因為他不能站起来,不能离开。
玛丽亚公爵小姐不知道这种状况还要持续多久,她第一个站起来,声明自己头痛,起身告辞了。
“那么,你明天动身去彼得堡?”她说。
“不了,我不去了,”皮埃尔以惊奇的神情,好像抱屈似的急急忙忙地声明。“不去了,去得堡?明天;我还不打算辞行,我还要来看一下有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办的。”他站在玛丽亚公爵小姐面前说,他的脸涨得通红,却并不离开。
娜塔莎把手伸给他,然后走出了房间。玛丽亚公爵小姐却相反,她非但不离开,反而坐进圈椅里,她那忽闪忽闪的、深沉的目光严肃地、凝神地注视着皮埃尔。很明显,她在此之前曾明显表露出来的困倦现在已经完全一扫而空了。她深深地长叹一声,似乎准备和他作一次长谈。
娜塔莎一离开房间,皮埃尔的惊慌不定和尴尬表情立刻完全消失了,而代之以一种急切的、兴奋的心情。他连忙把一张扶手椅移到玛丽亚公爵小姐身边。
“是的,我想对您说,”他好像是对她的话作出的回答,又好像是对她的眼神作出的回答,他说,“公爵小姐,帮帮我的忙吧,我应当怎么办呢?我还能有希望吗?公爵小姐,我的朋友,您听我说呀。我全都明白了。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我知道,现在还不能谈到这个问题。但是,我要做她的兄长。不是,我所指的不是这个……我不想,不可能……”
他顿了一顿,用双手揉了揉眼睛,搓了一下脸。
“可真是啊,是这样的,”他继续说道,很明显,他在尽力控制住自己,尽可能地把话说得有条有理。“我自己一点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然而,我只爱她一个人,我这一生也只爱她一个人,没有她,就很难设想我将怎样活下去。在目前,我还没有决定向她求婚,但是,一想到或许有一天她可能成为我的妻子,而我一旦失去了这个机会……机会,是多么可怕。请告诉我,我能有希望吗?请告诉我,我要怎么办才好,亲爱的公爵小姐。”他说,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因为她没有作出回答,他就碰了一下她的手。
“我正在考虑您对我说过的话呢,”玛丽亚公爵小姐回答道。“我要对您说的是这样的,您是对的,您现在就向她表示爱情……”公爵小姐停住嘴。她想说,现在向她表示爱情是不可能的,但是,她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因为最近三天来她看出娜塔莎突然变了,假如皮埃尔现在向她倾吐爱慕之情,娜塔莎不但不会感到遭受屈辱,而且她正希望这样呢。
“现在向她表示……不行。”玛丽亚公爵小姐终于说。
“那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您就把这件事交给我吧,”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我知道……”
皮埃尔直盯盯地望着玛丽亚公爵小姐的眼睛。
“好吧,好吧……”他说。
“我知道她爱……她会爱您的。”玛丽亚公爵小姐纠正了自己的话。
她的这些话还没有说完,皮埃尔就跳了起来,惊惶不定地抓住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手。
“您为什么这样想?您认为我有希望吗?您认为?!……”
“是的,我认为是这样,”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您给她的父母亲写封信。您就交给我吧。我将在适当的时候告诉她。我祝愿这件事能圆满成功,我的内心已经感觉到,这件事一定能成功。”
“不,这件事不可能成功!我多幸福啊!但是,这件事不可能成功……我多幸福啊!不,不可能成功!”皮埃尔吻着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手,说道。
“您到彼得堡去吧;这样更好些。我给您写信。”她说。
“去彼得堡?去那里?很好,我一定去。那我明天还可能再来吗?”
第二天,皮埃尔来辞行。娜塔莎不像前几天那样活泼;但是,在这一天,皮埃尔有时看一下娜塔莎的眼睛,他觉得,他自己正在融化,无论是他,或者是她,都不再存在了,只有一种幸福的感觉。“难道这是真的吗?不,这不可能。”他自言自语道,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姿势,每一句话,都使他的心充满了欢乐的激情。
当他向她告别的时候,他握住她那瘦瘦的、纤细的手,他不由自主地把她的手久久地握在自己手中。
“难道这手、这脸,这双眼睛,所有这与自己不相同的所有女性美的珍宝,这一切都将永远属于我,就像是我对我自己的一切那样习以为常?不,这不可能!……”
“再见,伯爵,”她大声对他说,“我一定等待着您。”她又低声补了一句。
就是这样一句普通的话,以及在说这句话时的那种眼神和脸上的表情,都成了皮埃尔在以后的两个月里无穷无尽的回忆、释念和对幸福的向往。“我一定等待着您……是的,是的,她怎么说来着?是的,我一定等待着您。啊,我是多么幸福啊!这是怎么搞的,我多幸福!”皮埃尔自言自语道——
(节选自《战争与和平》第四卷第四部第18节)
[内容揽胜]
《战争与和平》是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代表作之一,创作于1863—1869年。该作以1812年的卫国战争为中心,以鲍尔康斯、别祖霍夫、羅斯托夫和库拉金四大贵族的经历为主线,再现了从1805到1820年间的重大历史事件,展示了十九世纪最初十五年的俄国历史,是一部表现当时社会风貌的百科全书式的恢弘史诗。
全书以战争问题为中心,各色人物刻画精准细腻,景物描写细致生动,“近千个人物,无数的场景,国家和私人生活的一切可能的领域,历史,战争,人间一切惨剧,各种情欲,人生各个阶段,从婴儿降临人间的啼声到气息奄奄的老人的感情最后迸发,人所能感受到的一切欢乐和痛苦,各种可能的内心思绪,从窃取自己同伴的钱币的小偷的感觉,到英雄主义的最崇高的冲动和领悟透彻的沉思——在这幅画里都应有尽有。”(斯特拉霍夫语)。譬如节选部分,经过战争洗礼的皮埃尔又回到了莫斯科,恢复了同罗斯托夫和保尔康斯基一家的友谊。娜塔莎吸引了他,而他也突然意识到娜塔莎已长大成人,于是勇敢地追求心爱之人。虽是十九世纪的小说作品,但人物的一笑一颦,读来却没有丝毫隔阂感,其中流露出来的悲悯情怀,穿越时空,仍旧撼动人心。
《战争与和平》的基本主题是肯定卫国战争中俄国人民正义的抵抗行动,赞扬俄国人民的爱国热情和英雄主义。俄军统帅库图佐夫元帅被描写成感悟到人民意愿的人,他不仅聆听民心和“士气”,更听命于隐藏在民心和“士气”背后深刻而宏大的东西。这种力量贯穿“战争与和平”较量的漫长过程中,任何个人的意志都不足以与之抗衡。这股神奇的力量鼓舞着俄罗斯人民忍受了巨大的痛苦和牺牲,以违背沙皇意志的方式赶走了法国人。
作者谴责战争的同时,在人物刻画和人物命运的安排上,对人道主义颇多赞扬。而作为虔诚的说教者,托尔斯泰又强烈地宣扬了“不要用暴力和邪恶抗争”和“道德上的自我改善”等博爱主张。仁爱思想和人道主义构成了《战争与和平》深刻内涵的另一主题。
《战争与和平》问世至今,一直被人称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俄国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屠格涅夫曾这样评价这部皇皇巨著:《战争与和平》使我们能够更直接、更准确地了解俄罗斯人民的性格和气质,以及整个俄罗斯的生活,这会胜过读几百部民族学和历史学的著作。
[艺术解码]
《战争与和平》在史诗建构上大胆拓新,它借鉴和超越了欧洲长篇小说的传统规范,把史诗、历史小说和编年史等多种艺术形式熔铸于一炉,长篇小说的艺术形式、史诗的哲理思索、历史小说的还原叙事以及编年史的严谨客观都体现于《战争与和平》之中,融合无痕。对于这一点,屠格涅夫在当时就指出了其新颖之处,赞扬它是一部集叙事诗、历史小说和风俗志于大成的、独树一帜的、多方面的作品。
《战争与和平》以恢弘的构思、卓越的艺术描写震惊世界文坛。小说将民族存亡的主题和个人内心生活的主题巧妙地融合起来。这就如同条条溪流从容不迫地融汇在一起,形成一条大河缓缓地向前流淌。而大河的流向——拯救的主题,又十分微妙地渗透在所有这些共时并进的主题中。托尔斯泰以其双曲线式的叙事线条,建构着小说特有的关联之迷宫。
《战争与和平》充分利用了叙事文学的自由性和伸缩性。托尔斯泰不只从总的叙事转移到部分和个人,还任意变换视角来描写生活,用第一人称、第二人称或客观描写的交替和结合的表现手法恰如其分地刻画出人物和情节。作家以上帝视角,对人物观察入微,全知全觉所有人物的行为动机和思想情感,更进一步地深入人物內心进行心理意识剖析,全面展现了人物心理的矛盾发展过程。在此基础上,作家将丰富多彩、变化无穷的真实生活中的悲与喜、美与丑、崇高与卑下一一展现,把散文与诗、艺术与哲学、历史与虚构等成分都引入到作品中去,融汇成一部伟大而完整的史诗。
冈察罗夫称《战争与和平》的问世是“头条消息”,并风趣地说,托尔斯泰从此“成了文学界真正的狮子”。
(责任编辑 / 刘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