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云
一
夕阳的残晖照在乾清殿的屋脊上,呈现出一种褐金色的闪闪余韵。熏衣紫般渐渐西沉的雾霭笼罩着天际,傍晚降临了。
天快黑了,屋子里的两个人仍然谈兴未尽。这里坐着的一个是君,清廷道光皇帝;一个是臣,湖广总督林则徐。
他们谈话的内容很集中,就是如何防止鸦片流入中国。他们交谈着,时而喝杯茶水润润嗓子。
君臣年纪相仿,虽都已是过了知天命的岁数,但从那慷慨陈词的语言中你可以看到久蓄其内的奋发与激情。
一向平静沉稳,不大爱讲话的道光皇帝被林则徐深深感染着。他在这一年,1838年7月,收到林则徐关于如何禁烟的奏折。细读下来,他认为此人的思路与自己颇为投契。
鸦片从海外流入中国,最大的鸦片贩子是英国。鸦片不仅戕害着中国人,也对中国的政治、经济、道德、海防等诸多方面产生负面影响。国之基业,有可能在腾云驾雾的片刻销魂中飘飘然而至倾覆!
屋子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
道光皇帝在沉默中,在酝酿一个计划:何不派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前往岭南广东制止那里日益猖獗的鸦片贩运?
英国利用海上优势将成箱成箱的鸦片运往伶仃洋活动趸上,然后飞艇穿梭,又在广州港办理手续将鸦片卖往中国内陆省区。
那里是重灾区,治理了广东,也就扭转了全国的局面。
凝神沉思的道光皇帝,有着清王室男人遗传的清癯面容。他的眼神很少欢悦,有时忧伤得像个哲学家。他登基时已年近不惑,是个成熟的中年男人,懂得勤谨政务的要责。他提倡节俭而戒奢靡,属于一个兢兢业业做事却又在关键时刻拿不定主意的人。当他心存疑惑和恐惧时,他唯有将自己埋在更深的沉默里。
这一次他见到林则徐,已忘掉了君臣的界限。
福建籍人氏林则徐高大潇洒,勃勃英气中又不失儒雅之风。他历经坎坷而步入仕途,但从不抱怨命运,唯有自己争取。他从不以才华自居而且总在批判与否定的消极情绪中。在他看来,人都是偶尔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不可能要求自己所处的环境所在的时代是理想的、完美的;真正有才华的人,对世界的一切只能参与进去而不是逃避。只在江湖和民间的闲人,无论怎样满腹经纶都是不够的;要施展抱负,仍然需要参与到政治活动之中。林则徐明白,国与君之间有区别,他有抱国情怀,但是碰上什么样的君主又是无法预料的。自己唯一可做的,是跻身仕途,“上筹民计,下恤民生。”
集诗书、韬略于一身的林则徐,那朗朗阳刚之气感染着阴郁的道光皇帝。他在朝廷中很少见到这样有着侠与义、智与能的有趣灵魂。况且,林则徐提供的方案,让他在对付英国人的挑衅时有了信心。
他站起来对林则徐道:“朕任命你为钦差大臣,前往广东,统理那里的一切事宜。无论海防、外交,还是对鸦片的收缴销焚,悉数由你负责。必要时不必请示皇廷,当可自行决断。”
林则徐知道这是一份苦差事,并且成败得失都难预料。可这又是自己选择去做的经世之事。
他赶紧叩拜。
二
隆冬季节的一月,天气萧索,寒风凛冽。
林则徐骑在马上,正赶赴广东。马蹄扬尘,风沙迷眼,出了北京城,一行人马在荒野赶路。
1838年底,道光皇帝任命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奔赴广东禁烟。只有几天的准备时间,1839年正月,他就出發了。
晚上,人累马乏,在一个干净些的驿站,他们吃了简单的炊饭,便准备歇息。
外边的风呼呼吹打着窗户。
林则徐决定启程赴粤之前,已对自己途经的州县驿站发了“传牌”。他知道自己要经过的地方不少,为了不打扰地方,不惊动百姓,他必须下这道传牌。传牌说的是,自己一干人马的交通工具一概自己解决,不允许再有人借故索取。途中所经驿站,只须备些家常便饭即可,禁办整桌酒席,严禁有燕窝烧烤。传牌甚至说:这不是说着玩的,“言出法随”,必须照此执行。
林则徐这样,可是让沿途所经之地的官民大松口气。你想想看,钦差大臣路过这里,该怎么厚脂肥膏招待才不被怪罪?历来当官的都看重这些接待。接待隆重的就认为对自己尊重敬奉;否则,就是心里对你有了看法。林则徐的传牌,让人很是松弛。
在悄然行进中,经过直隶、河南、湖北、湖南, 60天后,广州城到了。
3月的岭南,已是花木蓊郁。薄凉的季节,让人感到空明的适意。
两广总督邓廷桢、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广东巡抚怡良与当地官员士绅早已在郊外等候。
略做安顿,林则徐就开始察看广州市区的地理环境。禁烟之事,一刻也耽搁不得。他在广州最繁华的街衢双门底的西侧看到一个寺院,门楣高悬“大佛寺”三个烫金大字。林则徐对邓廷桢说:“此处虽为佛门之地,我意可以将此处作为收缴烟土的地方。鸦片危险,造孽深重,害我中华子孙,实为佛祖难容。这里沓沓人流正好可以让更多的人了解善恶,这同时也是对民众最好的开蒙教育。”
邓廷桢道:“所言甚是。”
不久,在大佛寺,“收缴烟土烟枪总局”的牌子挂出来了。
林则徐与邓廷桢等人开了几次会,讨论接下来的禁烟步履。邓廷桢大林则徐十岁,为官政绩卓著,人品也好。在开初关于鸦片的讨论中,他前后态度有所动摇,但后来还是加入到严禁派的行列。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不久,大佛寺门口贴有公告,城内城外也发布道光帝的圣旨,坚决查封烟馆,逮捕烟贩。
少数烟贩开始交出鸦片;但大部分烟商以为咋呼一阵就偃旗息鼓了,依旧不为所动。
晚上,林则徐回到越华书院,冲了一壶福建大红袍,他慢慢品咂着那橙褐色的茶水。对于目前的局面,他一点儿也不担忧。你不是想试探我有多大决心吗?白天,林则徐在大佛寺已撂下话:“若鸦片一日未绝,本大臣一日不回,誓与此事相始终,断无中止之理。”你不是不信吗?走着瞧。
林则徐无论到哪儿,还是喜欢喝自己家乡武夷山产的茶叶大红袍,它兼着清冽和醇厚的两种性质,喝下去提神醒脑,又和胃中气。
他来广州以后就住在越华书院的后院,这里成了驻节行辕。
决定赴粤前,他告知往日的旧好、广州越华书院院监梁廷楠,说自己入粤想借住此处。梁廷楠自然答应。入城后邓廷桢为林则徐安排了舒服安静些的住处,林则徐婉言谢绝。他有自己的想法,在书院可以借阅《粤海关志》,他要了解广东海防、涉外及商务等方面的资料,以帮助自己制订一个禁烟计划;在这里可以了解民情,另外也可以通过士子们去观风问卷。不日,林则徐果然自己直接与羊城的士子们接触,并且让他们答题考试,其试卷别出心裁,出的是四道问答题:鸦片集散地及经营者的姓名;零售商;过去禁烟弊端;禁绝之法。通过这次考试,林则徐实际上已掌握了所有烟商和贪官污吏的名单。
林则徐翻看着这些试卷,眉头蹙紧。他感到的是痛心。一痛心于那些吸食鸦片者。你就真没些自持力吗?人家卖你就买,你就抽吗?谁也没强按住你把鸦片塞到你的嘴里。中国人为什么对自己的生命那么短见?你让他戒烟,他死给你看。而种植鸦片的英国,为什么民众不成瘾,不嗜吸?国民素质的问题啊。林则徐不能不替自己的民众汗颜。他再一个痛心的是,明明知道鸦片在祸害民众,关乎着人之性命、国之安危,可那些从中层层剥利的大小官员却依旧能做得下去。你得的那些小钱,实在是伤天害理,却为什么还要做?
他气愤地在屋子里踱步。
他简直要咆哮了,最可恨的是英政府,你为什么要山长水远地跑到中国来做这狠毒之事?他决定自己亲笔修书给维多利英女王一封信,他要问一问女王也明知鸦片有害,严禁英国民吸食,也不许在伦敦、苏格兰和爱尔兰种植鸦片,却为什么跑到印度种植,然后运往中国倾销。他要求女王放弃对中国的鸦片贸易。这信明天一大早就要发出。
他却又颓然坐在椅子上。一阵阵悲凉袭骨。只可恨中国官与民大多颓丧、乏力、消极,身上浇注的有太多负能量。悲哉!缩在井底的蛙类,从不睁眼看世界,内心狭窄、目光短浅,这才是民族未来的大不幸啊!
他感到憋闷。看看天色还不是太晚,他想一个人外出走一下散散心。
白天他没有仔细观看这座书院。溜达着,他走到四进院,这座书院规模不小。隐约的月光下,他看到院训:“处则抱真学问,出则有真经济。”白天看到时他已铭记于心。这院训饶有意思。广东除了这座书院,另外还有粤秀书院、羊城书院和端溪书院,找时间都要去看一看。只是端溪书院在肇庆,距离远一些,以后找个空闲过去。
3月的广州天已不是太冷,林则徐心想,何不索性就在这附近走一走?出书院往西,过西汉南越王宫署遗址,又在西边见到一座颇有年头的城隍庙。城隍庙向南这条叫双门底的路,可以通往白天工作的大佛寺。林则徐不知不觉向这条路走去。
从京城来广州,厚厚的棉袄早已换成薄棉衣衫。夜色中,衣着普通的林则徐不要随从,自己混迹在普通人中间,感到很是放松。双门底,也就是我们现在的北京路,1839年3月某一天的夜晚,林则徐走在这青灰色砖面铺成的路上。
路两旁是店铺,这条街商业意味很浓。人们在这里大多经营着文物、字画等,也有做药品生意的,这里也做广州有名的凉茶生意。
春天已到,风吹在面颊上不甚有寒意。这里的气候与家乡福建颇为相似,林则徐在广州,没有外省人的陌生,反倒处处感到亲切。
他要好好睡一覺,接下来,他面临的是你死我活的硬仗,不仅要有勇,还要有谋。
僵局仍在维持着。几日后似乎风平浪静,林则徐好像是在按兵不动。实际上,他已嘱邓廷桢密布兵丁在十三行附近。
外商低估了林则徐,他们以为林则徐会像其他的官员一样走走过场就回京复命了。中国官场的腐败、官员的敷衍他们看得多了。他们抱着侥幸心理,以为风头过去就好了。有的将装有鸦片的泵船开到大屿山南部隐蔽。
一切看起来并无异样。
每天一大早林则徐就会到大佛寺办公。这一天他正坐着沉思,邓廷桢推门进来,林则徐赶紧起身相迎。邓廷桢从西边的广州府忙完一些公务就赶来。他已看出林则徐此次的禁烟决心,也为他清正明光的气质所吸引。
他上前握住林则徐的手道:“林大人,邓某人原先对禁烟还有疑虑,怕又是半途而废。此次得见林大人之决心、之风骨,邓某感佩不已。从今往后,邓某甘愿与林大人同进退、共生死!”
林则徐道:“邓大人一向耿介正直、才华非凡。此次能在穗与邓大人共事,实乃林某荣幸。有邓大人的支持,我更有信心。前路无论如何险峻,我愿与邓大人同生共死,绝无犹疑。”
二人坐定,再议接下来的工作步骤。
次日,大佛寺门前贴了公告,要求各路行商三日之内到大佛寺上缴鸦片存货,并签下具结书以保证永不经营,否则,将会有一二行商被正法,余者统统没收全部财产。二人决定先将十三行商会的领头人伍秉鉴叫来聊聊。
此时外商的活动地点都在广州西边的十三行。
十三行在清康熙年间发展起来,成为对外贸易的汇集地,那里“洋行”遍布。1757年,乾隆皇帝仅留广州一个海关,即一口通商的政策下达之后,十三行的地位更加特殊而重要。亚洲、欧洲、美洲的主要国家和地区都与十三行有过贸易往来。广州十三行商人里边有四大富,他们分别是潘绍光、卢观恒、伍秉鉴与叶上林。
这四家里边,伍家拥有资产最多。他是靠经营丝绸与茶叶起家。1834年伍秉鉴拥有资产2600万银元,而国库才不过有700万银元。他的确可称为富可敌国。当时有报纸称他为“天下第一富翁”。
找伍秉鉴来,是让他给洋商传个话,让他们知道这次绝对是来真格的,不是虚晃一枪。这也是先礼后兵吧。
伍秉鉴与儿子伍绍荣一起来到大佛寺。
林则徐首先夸赞了伍氏父子为民族工业所做的贡献,然后讲了鸦片对中国人的危害,自己这次来粤禁烟的决心。
伍秉鉴深明大义,说一定将林大人的话传到。
林则徐要伍秉鉴传话的那个人,正是英国人颠地。
三
伍绍荣在十三行的外侨商会会馆找到颠地,对他讲了林则徐的谕令。颠地一听,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潮红,他猛地站起来,然后又坐下。
他告诉伍绍荣:“可否拿重金收买林则徐,让他高抬贵手,放了这一马?”
伍绍荣嗫嚅着说:“怕是不行。林大人不是一般官员。他为人正直,胸襟坦荡,不会为区区钱财而忘掉大事。此次禁烟,事已闹大,他有道光皇帝令,并且他言行必果,你这念头得打消。”
颠地半天没吭声。不一会儿,他转身拨通在澳门的对华贸易商务总监义律的电话。只听他大吼道:“林则徐是公然挑衅,是在触碰我大英帝国的底线!”
讲了一通,他示意伍绍荣回去,自己不会屈服。
时年40岁的英国人颠地身材高大,面孔俊朗。他来粤时间已经不短,目前正在经营宝顺洋行。这么些年头,颠地没有认真做过什么生意,他只做一桩买卖,就是贩卖鸦片。在中国沿海地区,他的“水妖号”“红色海盗号”走私快艇穿梭不停,激起层层浪花。他和查顿,是两个有名的鸦片贩子。
颠地在中国、在广州过得很是自在。他野心大,想要在中国闯出新的天地。平日里他与当地汉人交往,请汉人教他汉字,他学习讼词、购阅邸报、探听官事。他欲做什么,可想而知。这一次,他不相信自己会阴沟翻船,会被林则徐整治。
林则徐早就料到颠地不可能束手就擒。他会等三天。记住,只等三天,届时必捉拿之。不信大家走着瞧吧。
这是等待中的第二天。下午,林则徐早早从大佛寺返回住处。他心里有数,一点儿都不着急。他今天早早回书院仍是惦记着在安静的书房看东西。这几天,他翻看书院里存放的《粤海关志》,那真是让他大开眼界。他知道了海外许多国家的事情。还别说,在北京城还真找不到这类书刊。但他在北京有另外一种增长知识的方式,那就是他和另外两个朋友——龚自珍和魏源的切磋交流。
回想起三人的交谊,恍若昨天。
北京的春天,花之寺的集会上,三人邂逅了。一见便有千载的缘分。林则徐是谓兄长,龚自珍小他7岁,魏源小他9岁。他们都不喜泥古不化的冬烘,而有经世治用的胸襟。这便是后人称他们“经世派”“今文派”的原因。三人一起,不仅诗文唱和,而且抒报国之志。
龚自珍有文人的气质,他豪放洒脱,歌哭长啸,有横雷击电之凛然。而魏源则稳重篤诚、沉默好思,有静闲云鹤之淡定。林则徐是他们两种性格的综合。他们都是仕途中人,却忧国忧民。
龚自珍吟诵着诗篇大步走来: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魏源在一旁欣赏,微微笑着。
得知林则徐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前往广东禁烟,龚自珍道:“我愿陪兄一道南下,届时也好有个照应。”
林则徐知他好意,但他正在为官,不可轻言辞职。
魏源道:“龚兄,先让兄长到岭南探些路径,然后再做决定不迟。”
龚自珍为林则徐写《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并提了九条禁烟意见,建议他一定要制造先进武器用于海防。后来林则徐全都采纳。
临别时,魏源对林则徐说:“林兄啊,利用沿海城市之便,多收集一些相关的海外资料,以扩眼界胸襟。”
来广州的这些天,在公干间隙,林则徐认真阅读了这方面的相关资料,着实收获不小。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于是,他疾步朝前院去寻梁廷楠。
梁廷楠忙迎上前:“林大人,有何要事相告?”
林则徐道:“这些天看了梁大人院藏的书刊,颇受裨益。我有一个打算,托人从香港再购买一批介绍海外情况的图书,历史、地理、风土、民情不限。买书钱由我来出。若是外本,可组织懂外语的士子进行翻译。中国急需睁眼看世界。梁大人以为可好?”
梁廷楠说:“林大人这个提议太好了。我这就着手去办。世界在发展变化,我们缩头不闻不问,最后吃亏的是自己。”
林则徐又走回自己住的后院。
到处都很寂静,只有风声。
这是分分秒秒如在刀尖上滚动的时间;又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边厢究竟如何?林则徐不急不躁。他早已有了打算和决心。
期限的第三天,颠地有些坐不住了,他在商会会馆与一些人讨论对策。他仍是想拖延,想用钱财贿赂林则徐。他真是脑子进水了。
晚上,伍绍荣来找颠地,明确告诉他林则徐的打算:期限一到,明天上午他将率人到十三行洋行措办一切,先审讯,后正法一二个人,说到做到。
颠地真是大惊失色。他连夜让人凑齐1037箱鸦片明天一早运往大佛寺上缴。
林则徐岂肯就此罢手。他知道他们这是在搪塞、在诿责。区区千箱鸦片就想蒙混过关,别做梦了。他知道大头在后边。
3月23日,他开始传讯颠地,并将十三行封锁起来,不交鸦片,不放外商出来。
义律听到这个消息,赶紧从澳门赶往广州,同林则徐交涉。林说可以,你只要交出全部鸦片,并签下具结书,保证以后不再来华贩卖鸦片。
义律陷入绝望,因为十三行里350名英商被困,外边有数千名中国军人正处于备战状态。此时,他的船和为数不多的军队是鞭长莫及。
林则徐仍每天到大佛寺上班。他心里说:“不信你不服。”
不是林则徐狠心,他必须这样做,是你英国人大老远跑来祸害我们,我们从没主动挑衅。你若是正常贸易往来,即便货品在我这儿没有销路,也怪不得我们。但为此想出私贩鸦片这么个损招来,我不信治不服你。
义律和林则徐交手过后,深知没有任何办法能让这个中国老臣妥协。他再次交涉,林则徐保证:只要交出鸦片,封锁就会解除。
他知道林则徐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于是放下心来。
义律往英国发报告,说了自己的无奈,也说了林则徐的不少坏话。他希望英国对英商上缴鸦片的损失能给以适当补偿。
期限到达这天,义律不得不屈服。20,283箱鸦片交出,十三行解禁。
这是激动人心的日子。每天都有川流不息的人运来一箱又一箱鸦片,堆在大佛寺院子里的空地上。
在大佛寺的历史上,这是前所未有的奇异之景。
寺庙里供奉的是救人于苦海的佛祖,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而院子里则摆放着成箱的致人于死地的鸦片。
林则徐来回走动着,察看着送运和堆满鸦片的各项工作。
他走着,感到多天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天已暖和,他换上夹袍。禁烟初战告捷,让他久悬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5月的广州,到处是枝繁叶茂的绿树。满树开着紫荆花、鸡蛋花。南方的椰树,在风中婆娑款摆。
林则徐终于可以细细欣赏一下这初夏的景致了。阳光照在大雄宝殿黄色的瓦脊上,发出金灿灿的光。
林则徐知道这座寺庙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它建于公元917年,为南汉王刘䶮所建。这里一向香火旺盛。他还得知,清初的平南王尚可喜降清后曾经火烧了大佛寺。后来到晚年良心不安,自捐王俸重修寺庙。
林则徐看着这座大庙,发现其建筑风格很有意思:它仿京师庙制,又兼具岭南地方风格。
这座寺庙建在闹市,方便百姓前来烧香磕头。百姓心中有个佛、有个念想,终归是一件好事。
林则徐自己是有禅意的。他早就手抄过《心经》《金刚经》《弥陀经》《大悲咒》和《往生咒》等五种心咒,自己每天还会静默独坐一些时间。
在寺院走了一会儿,林则徐回到屋子里。他忙中偷闲,每天都给自己留有闭眼静坐的时间。
他坐下。
仿佛一切都已远去。记得曾经在深山古刹静坐时,尤其想从此了断尘缘,居佛门而不返滚滚红尘之地。那里的争夺厮杀何时完结?不会完。佛门将凡间称之“火宅”,很形象地表达着人在那里犹如在火上烤炙。自己曾经想到皈依种种的妙处,却又是一切都放不下。一个人愿意在佛门寻清净,那是别人的人生,不是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人生就属于这险厄动荡的命运。即使有许多的困难,人都不能躲避。哪个时代理想呢?有完美的社会吗?你遇到什么时代和社会,都是命定。自己唯一可做的是在今生、在经世。能干一件事,就努力干好它,就比如这次禁烟。
不觉他睁开眼睛,起身走到窗口。院子里的鸦片一旦收缴完毕,就要找个地方销毁。就在广州之外,又离此地不是太远的地方吧。他和鄧廷桢、关天培前几日已商定将这2万多箱鸦片运往虎门销烟。明天,他要亲自到虎门勘察一下,若是果真合适就定夺下来。
那码垛如小山般的鸦片,就这样静静被放置在大佛寺的院子里。那是一个个魔鬼,一旦释放出来,得吞噬掉多少人的健康和性命!绝不能姑息。你英国人的命值钱难道我们中国人的命就不值钱?你已触碰到我们的底线,这是消命灭国的行为,绝不可手软。
四
海水击打着铁灰色礁石,溅起一堆堆的白雪,然后又分散开。荡漾开去的海水时而湛蓝时而墨绿,在阳光的照耀下变幻出缤纷的色泽,远处有一群海鸥正掠着水面飞。近前的浅滩有金色的细沙堆涌着一层层涟漪。大海的美景让人惊叹。
沙滩附近,从滩地到陆面,涌动着热闹的人群。今天林大人要在虎门销烟,并且允许公开参观,于是一大早,海边就挤满了观看的人。这里有老百姓,也有来华的外商、外国记者和传教士,这些外籍人士有许多是专程从澳门或中国的其他城市赶来参观的。这里唯独见不到英国人。
礼台已经搭起,上边挂着黄绫缎面的长幡,上边书写着“钦差大臣奉旨查办广东海口事务大臣节制水陆各营总督部堂林”。
礼台上,林则徐、邓廷桢、关天培等人神色端肃地坐在那里,广东省的其他高级官员也在此就座。
一大早,销毁鸦片的活动就开始进行了。
在这之前,海边已挖了两个大池,池底铺石,是为了防止鸦片渗漏,池子的四周钉上板子,池子里贮放盐水。
太阳照在汪汪的盐水上。负责销毁鸦片的兵丁将已经拆封的鸦片搬过来。那是些黑色或褐色的东西,有圆块、饼状或砖块状,这是生鸦片。生鸦片是怎么来的?这里稍做解释。
大片的田野种植着罂粟,夏天罂粟开出白色、红色、紫色的花朵,艳丽无比。在花叶间长着一颗颗蒴果,在这些果实尚未成熟前,用刀割开果皮,会流出白色的浆液。待浆液稍稍凝固,将其割下、阴干,然后做成各种形状,这就是生鸦片。生鸦片要经过烧煮和发酵,再制成条状、板状或块状。它表面光滑柔软,有油腻感,呈棕色或金黄色,这就是供人吸抽的熟鸦片了。
现在,要销毁的正是生鸦片。
一切都是寂静的。大海停止了咆哮,人群悄然无声。
只见林则徐走下礼台,他走到海滩的一个位置,那里早先设了神坛,一个月以前已经开始在这里祭海。祭海的意思是求大海的生物原谅,因为销烟后的水要流入大海,势必造成某种污染,影响海洋生物。
这一天,林则徐虔诚地向大海叩头,然后敬香。
随着“奉旨销烟开始!”的声音响起,但见人们将一团团生鸦片割成四瓣,然后投入放有盐水的池子中。
生鸦片在池子里要浸泡一定的时间。在等待的这段时间,人们疑惑不解,不知林大人将用什么法子来销毁它。在人们的想象中,一定是放火来烧,一烧了之。可如今却将鸦片投入水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林则徐原先也想到当众放火焚烧。可是如此做法,会使鸦片膏液渗进泥土,那些嗜烟者照样会挖刮吸食。后来林则徐采纳了御史邓瀛的提议,这就是现在采用的“海水浸化法”。
几个小时很快过去了。
只见工人们抬来一筐筐的石灰倒入池中。石灰遇水沸腾起来,在雾气弥漫中,一瓣瓣的烟土开始溶解,工人用木耙不停地在池中搅拌,务求烟土能完全溶于水中。待退潮时,打开池子一端预留的涵洞,池子中的一切将流入大海,然后再用清水洗刷池底,不留涓滴。
在整个销烟过程中,林则徐的脸上并没有兴奋的表情。望着白色的烟雾在翻滚的池水中向上蒸腾,他在平静中眉峰依然紧蹙。
今天,在虎门销烟,自己做了应该做的事,至于未来个人命运究竟怎么样,他不去设想。自己要做的是不让这些害人的鸦片流入吸食者口中。这是在强行掐断,对于不觉悟者,只能从这里断掉他们的瘾,否则的话,偌大中国,真是无耕田之人,无可用之兵了。这才是民族与国家的悲哀和恐怖之景。至于自己的结局,他根本没有想到会有什么锦绣前途。一切都太复杂难测。颠地不会甘心,义律不会甘心,廷中肯定也有说三道四之人。林则徐知道,洋商已经撤到了澳门,义律正在游说英国政府,估计他对自己早已是恨之入骨,绝对不会说什么好话。但自己已经将生死不放在心上了,一切随它去吧。中国人总要挺直了脊梁做人。
坐在林则徐身旁的关天培已察觉出他的神情凝重。关天培对他说:“林大人,海防之事我会上心去做。目前,炮台、军舰都已检查完毕,随时准备抵御外敌海上的任何挑衅。”
林则徐望着这位年近六十的宿将,心里一阵感慨。中国有脊梁式的人物,任何时候都有,中国不会亡。
天边卷来一阵乌云,天有些灰暗下来。不知怎么,林则徐心头一颤,无由来地有了某种不祥之感。
销烟从1839年6月3日开始直到6月25日结束。23天里,销毁鸦片二万多箱。在公开销烟中,民众感到政府禁烟的决心,这同时是对英国政府进行不义不仁的鸦片贸易的沉重打击。
虎门销烟是具有历史性意义的大事件。在雾霭沉沉的中国,它冲天而起,如响雷,如闪电,如惊涛,深深震撼着中外人的心。在这场销烟过后,每个人都会思考一些事情。
道光皇帝是高兴的,销烟禁烟初见成效,让他挽回了大面子。
虎门销烟暂告一段落。
接下来,林则徐要求英国鸦片走私贩子一定要签具约书。这就像现在写的保证书。除了保证不在中国贩卖鸦片,更关键的一条是如若违逆,要就地正法。林则徐态度强硬,他从来是个一不做二不休的人。他深知,若无此铁腕,事情过后又将恢复原状,鸦片仍会在中国蔓延。
英国洋商躲在澳门。双方在胶着中。
林则徐不怕这种僵局。他有的是耐心。
在这段时间,他仍然会往返广州,看那些翻译整理事情进展得如何。他准备汇编和撰著一部《四洲志》。必须要了解他者,要放眼看世界,才能观照自己。国内有一些人正在攻击那些欲了解西方的人,认为他们是洋奴。这哪儿是哪儿啊!你关闭自己的视野,只能被人打败,狭隘的民族主义,实则是误国,也是自己一直落后、被人战胜的原因。
林则徐在等待中,却传来一件令他十分愤怒的事情,
1839年7月7日,他惊闻一群英国水兵在九龙尖沙咀的一个小村酗酒,并在那里劫掠了一个寺庙。醉醺醺的英国水兵挑事,与当地农民发生冲突,并用棍棒殴打农民。村民林维喜胸部受创,于第二天死去。
义律赶到出事现场,他指使另一个村民刘亚三给予死者家属1500银元,并隐瞒林维喜的死因。
这样的大事岂可瞒天过海?
林则徐认为案件蹊跷,命新安县知县梁星源查办此事,结果真相大白。林则徐按照中国刑律,要求英方交出凶手,以命抵命。
义律以领事裁判权为由,同意赔偿死者家属钱款,但拒绝交出凶手抵死,并说要自行审判。
林则徐让专家查了《万国法》,查明义律根本不享有法外法权。义律一意孤行,8月12日,他在英国船上开庭,对五名凶手判处监禁和罚金,然后送回本土监狱服刑。事后他才通知中国官方。
这是个炎热而濡湿的8月,暑期漫漫,令人烦不胜烦。
8月15日,林则徐下令禁止一切贸易。当停止英人食物,撤其买办和佣人的措施开始实行后,英国人被迫撤离澳门,寄居在一些货船上。
由于供应减少,义律变得不顾一切了。
9月4日,义律率领一个小船队来到九龙,告诉当地的清朝船队管带,如果30分钟之内不提供食物,他便开始炮击中国的船队。
这是一次不宣而战的炮击。
林则徐仍然要义律交出杀害林维喜的凶手,哪怕是一个人质用来代替义律包庇的真正的杀人犯,此案便可结案。林则徐不希望就这么灰溜溜算了。
11月3日,关天培的水兵欲捉拿凶犯,但义律以为这些人是要攻击他领导下的50多只商船。于是,他率军舰逆流而上,在穿鼻洋与关天培的水勇接战。义律的炮口射向中国船只,经过短时间毁灭性的狙击,中国有四只船舰被击毁,关天培的船队被驱散而撤离战场。
此时,中英两国都还没有正式交战。
实际上,从战备来看,中国军队没有与英国军队正面交战的能力。英国军队的军需补給可以很快从印度殖民地补充得到。他们可谓是坚船利炮,军队兵士训练有素。
中国方面,军队不满员,训练极差,武器装备落后。更危机的是,这些兵勇很多是匆匆招募来的,他们极易开小差,战斗力不强。
为了改变这些弱点,林则徐已做了许多补救工作。他重新招募当地乡勇,并购买西方新式武器和装备。
义律对林则徐恨得是咬牙切齿,他必须要扳倒他。一方面要让清政府不再信任林则徐,并撤掉他;另一方面,他要游说英国政府采取更强硬的手段来获取在华的更大利益。早已逃回英国的另一个鸦片走私贩子查顿,正在向英国外相巴麦尊虚假描述在广州的洋商的生存情景,义律自然也是添油加醋。巴麦尊自然有更大的企图。他们不谋而合。
查顿向巴麦尊建议说:“借此机会,要封锁中国港口并索求赔偿。要开放四个新港口,占领香港等几个岛屿。”
巴麦尊频频点头。
英国议会两党在这个问题上争执不休。辉格党人赞成巴麦尊的提议,托利党人则不支持。一位年轻的托利党人格兰斯顿的说项,实际上已经总结了第一次鸦片战争的性质。他说:
“我不知道而且也没有读到过,在起因上还有比这场战争更加不义的战争,还有比这场战争更加想使我国蒙受永久耻辱的战争。站在对面的这位尊敬的先生竟然谈起在广州上空迎风招展的英国国旗来,那面国旗的升起是为了保护臭名远扬的走私贸易;假如这面国旗从未在中国沿海升起过,而现在升起来了,那么,我们应当以厌恶的心情把它从那里撤回来。”
这是英国历史上无法抹去的一次耻辱,但在进行时他们竟是那么振振有词。
正当的贸易往来肯定是应该的。可是,向别国贩卖鸦片,并得到政府首肯绝对是不应该的。
英国议会在讨论中却偷梁换柱,偷换概念。他们不再提鸦片正在戕害另一国度民众的身心,这个事实甚至可以说是罪恶正在被掩盖,他们讨论的是英国公民的在华安全问题及保证贸易的安全问题。
真相被扭曲,是非被颠倒,利益压过了道德与法。
最后,辉格党人以五票的微弱优势占上风,英国的战舰准备向中国进发。
巴麦尊派义律及其堂兄弟商船队长懿律全權负责这次远征。他们受命要为十三行商馆被围之事索取赔偿,为鸦片损失索取赔偿,还要索还行商的债务,撤销公行,赔偿整个远征行动的花销,要割让一个岛屿以保证英商的安全。如果不答应这些要求,就要封锁中国各主要港口,占领杭州海湾处的舟山。
别的先不要说了,就这一条,你来华发动战争,我们要为你这远征行动的所有花销赔偿,真是欺人太甚的霸王条款。
1840年6月21日,16艘英国战舰、4艘武装汽艇和28艘运输舰集合于澳门沿海以外。运输舰上载有4000英军。英将一小部分兵力留在后边准备封锁广州,其余兵力立即开赴浙江。7月5日,英国舰队在舟山岛海外出现。
8月30日,当英国人想要强行通过守卫北河空的大沽炮台时,朝廷派出的使节琦善在岸上接待英国全权大使并开始谈判。
这次谈判,既结束了林则徐力图慑服外夷的政策,也否定了林则徐之前所做的一切。琦善一味退让。他不叫“主和派”,人家已经打到你家门口了,你说和就能和?现在是要制服你。
一向支持林则徐的道光皇帝被慑服了。他一下子变脸了,认为是林则徐多事,惹起祸端。认为撤了林则徐,可使英国人消气,不再有进一步举动。1840年9月,林则徐以及邓廷桢都被撤职查办。琦善则被内定为钦差大臣,接管林则徐的职务。
英国军舰没有后退的任何打算。
五
林则徐听到关天培阵亡的消息后,跌坐在椅子上。他想起不久前在广东关天培鼎力支持自己的一幕幕,禁不住老泪纵横。那些日子,关天培帮着搜集鸦片,运往虎门,协助自己销烟禁烟;关天培帮着自己寻找药方,让烟民想方设法戒烟。他还勤于训练兵勇,修筑炮台,布局海防,真乃凛然风骨一汉子。想到从此再也见不到豪爽不羁的他,听不到他朗朗的笑声,林则徐为失去这样一位亲密的战友,感到割心般的痛。
除了痛,还有屈辱。屈辱,像铅石一样压在心口。林则徐剧烈咳嗽起来,随即,他吐出一口鲜血。
1840年6月,英国军舰占领天津大沽口后,京城的道光皇帝十分恐慌。他担心咫尺距离,京都危在旦夕。
此时,道光皇帝在剿与抚之间又拿不定主意了。琦善认为中国军队根本打不过英国军队。他让道光皇帝识时务以安抚英军为主,借此退兵。道光皇帝听信了琦善的主张。
这年8月,琦善作为中国政府使节,带着20头牛、200只羊到大沽口去犒劳英军。他与义律见面,猛烈抨击林则徐,说一切都因林则徐造成。义律提出了赔偿条件,除了割地一项,琦善都答应,然后义律同意先回广州。
道光皇帝大喜,他认为琦善能干,不费一兵一卒就可以击退英军,而林则徐,则是辜负了朕的期待,禁烟不成,反倒招惹来许多祸端。
9月,林则徐被撤职,琦善上位。
11月,琦善来到广州,他一方面利用圆滑世故的本事,以为拍马溜须,英国人就会放弃战争;另一方面,他找人搜集林则徐的罪状,以上报治他重罪。
英国军舰已经驶入了珠江口,琦善却下令解散林则徐曾招募的数千乡勇,撤去守卫海防的兵丁,拔去阻止英军舰进攻的暗桩。凡此种种,是琦善做给英国人看的。你瞧,我的求和多有诚意!
私下里,琦善口头承诺义律提出的赔偿要求,并且差一点就要签署《穿鼻草约》。英国政府却认为义律索取得还太少了,后来为此将义律撤职。英国军舰再次向长江北上进攻。
面对英军舰,关天培一直坚守在虎门口的靖远炮台。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人,他请求琦善派兵,琦善迟迟不肯。1841年2月26日,天气依旧寒冷。关天培与400余名将士血战至死,壮烈殉国,享年60岁。
林则徐痛惜关天培战死了,支持自己的邓延桢也同自己一样被革职。除了痛惜,林则徐必须要做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已经知道琦善将要与义律签约赔偿条约,一定要阻止他这么做。自己已经说不上话了,必须要找到广东巡抚怡良,让他将此等大事赶紧密奏道光皇帝。
林则徐对自己被撤职查办似乎早有预感。他早就说过:“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是个臣子,他不想评价国君的处事。他在觐见道光皇帝并与之长谈时,对这个皇帝抱有期待,认为他或许可以成为一个中兴之君。他却是又从道光帝那有些神经质的警觉表情里,看到这个国君的犹疑、不坚定,受限于见识、胸襟和判断力。国君的表情与形象甚至可以与国运联系起来。
林则徐自小受的是忠君爱国的传统思想影响,当他自己走上仕途,也要求为官的第一要义是官德崇高,这就是重民、爱民、惠民、恤民。他的官职毕竟有限,发挥的作用也有限,但他不会因此而消极,而不为。纵然知道自己的作为于清廷整个大局无太多补救,但在现有基础上,他不想仅仅成为一个否定者。他眼见那吵成一团的纷争意见,但又怎么样?去做一件有意义的实事,胜过一直的争论。林则徐希望自己无论干什么,都能去除职弊,清廉勤勉。他干过很多事情,无论水利、漕运、盐政,还是吏治、课赋,乃至于禁烟,他都在无为中去作为。
当然,真正的批判者,能看到国之弊端、发而为声的人,是殉道者与先驱,他们用真实的见解和意见在匡正时疾。那疾呼与呐喊,是真正的爱国。他绝对无法容忍打着各种旗号出卖国家利益的人。
想到这里,林则徐坐不住了。他与琦善之争,非个人恩怨,而是关乎国之大局。他得问一下怡良密折一事是否有消息。
琦善的软弱、妥协、惧怕并没有促使英军退回。查办了他们恨之入骨的林则徐,一切都无改弦易辙的任何可能,真正的可能是,他们欲将在华利益翻番,不是暗争,而是到了明抢的地步。
时局仍在动荡之中。这是一个多事之秋。9月,林则徐被撤职,次年,也就是1841年5月,林则徐回广州受审。他将被革职并流放新疆伊犁。
即将踏上流放之旅了,林则徐觉得必须要与老友魏源见面详聊,他要委托他做一件大事。
1841年6月的一天,林则徐在镇江见到魏源。他拿出自己央人翻译还有自己汇编整理的《四洲志》的全部文稿给魏源。
他对魏源说:“此次我被贬谪新疆,一路颠沛,无有宁日。看来,完成这部《四洲志》已是难乎其难。魏大人笃诚清醒,文健笔锋,思虑缜密,见识和撰著功力都在我之上,恳请您在我已有残篇断简基础上,能将此书完成。”
魏源怔在那里。
林则徐又说:“我原本对洋人素无好感,却是一场鸦片战争,惊醒世人。我一直在想,洋人是靠什么这样耀武扬威?我们不了解他们,怎么能找到抵抗的办法?以夷制夷,就必须知道外夷的世界。”
魏源听到这里,深为震动。他早就意识到这个沉睡的、拒绝外部事物的民族之痼疾所在。他已经意识到西方列强比清帝国先进,可国人乃至朝廷中许多吵吵嚷嚷的人就是不愿承认,不愿面对现实,此刻听林则徐如此说,他感觉到性灵之交的另一种兄弟情谊。
魏源说:“依林大人雄浑笔力,自可完成《四洲志》的撰述。还是您继续去做这件功德无量之事吧。”
林则徐道:“书为谁著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让许多人看到。撰著此书,耗时烦心,若无静气,若无运筹帷幄之胆略,若无宽远豪迈之胸襟无以成书。况且这书之体量宏大,非我可为。我乃戴罪之人,前路生死难料,继续著述,几成幻影。兄不必推辞,望能接手,以了我愿。”
魏源听林则徐如此披肝沥胆之语,便将手稿接下。
两个人彻夜长谈。
林则徐说:“我从来都不反对国与国之间正常的贸易往来,我只是反对英商对中国倾销鸦片,荼毒我国人。”
魏源道:“国人不争气啊!没有购买就没有交易。而这些,都和长期的愚民政策有关。若百姓是些脑子不开窍的人,你以为就好管理了?一遇列强,顷刻间土崩瓦解。自珍所言‘万马齐喑究可哀’正是如此啊。”
林则徐说:“中国人面对外辱,要有脊梁、有风骨,更要有脑子、有灵魂。民众该如此,掌管帝国大权的人更应如此。为什么对国家、对民族有好处的事情不做,却偏偏反过来呢?这让人心焦,怕影响自己什么呢?”
魏源说:“西方强于我们的地方,正是制度的优越。我们中国历史上的所有皇帝都怕不被崇拜,总是生活在警觉中。权力太大,他更害怕失去。对于谏者,对于不同意见君王会害怕,不想采纳逆耳的,哪怕是正确的意见。一代代就这样下去,一代代也就衰败下去。这就是中国的国情。”
林则徐道:“西方人说自己有普世价值标准,但遇到利益就撇开这些了。但我们不能因此否定这些价值标准。中国要有好的帝王,这是短期的,除此要有好的国之大略;最后,最后要什么呢?”
魏源接着说:“最后要的正是民族的灵魂。灵魂塌了,未来堪忧啊!”两人不禁长长地叹气。
堪忧的事情再一次发生。
1842年8月29日,耆英和伊里布代表中国政府和英国全权代表璞鼎查在南京签订了《南京条约》。
原以为让步与妥协可以平息战事,实际的结果是你越退别人越进。
《南京条约》规定清政府须向英方赔偿2100万银元,割香港岛给英国,中国丧失关税自主权等。除了开五口通商,诸条款都对中国人有害而无益。
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开了这个口子以后,在后来将近70年间,西方列强加到中国人身上的不平等条约数不胜数。
林则徐是在流放途中听到这个不平等条约签订消息的。他对天长啸,心痛难言。
在流放新疆之时,魏源那边传来了好消息。《海国图志》正在逐本出版。魏源功底浑厚,又加上资料翔实,他终于撰著成一部综合介绍西方史地、科技、文化的洋洋大著。书中还记有西方各国政治、经济状况,气候、物产、交通、贸易、教育等,堪称一部中国版的世界百科全书。魏源与林则徐都秉持同一个观点“师夷长技以制夷”。这部丛书陆续出到100卷,对中国人有启蒙,对后来的洋务派有启迪。林则徐也终于了却了心头一件大事。
但这种启迪与启蒙仍然是边缘的、小范围的。林则徐和魏源生前并没有看到它在国家事务中发挥到的重要作用。后来,它却成为被弃的印刷品。
一个日本人拾撷到这部书稿并带回日本。日本人精心研读,如获至宝。它甚至成为后来日本明治维新运动众人的“枕中鸿宝”。日本人承认正是通过这本书才开始睁眼看世界,不再故步自封。他们从老师这里学习到许多东西,后来超过了老师。再后来,他们觊觎中华大好河山,认为不思进取的中国人不配拥有。他们运用自己的强盗逻辑,使中华民族蒙受巨大创痛与苦难。这都是后话了。
流放中的林则徐没有闲着,他迅速融入当地民众生活,“上筹民计,下恤民生”是他一贯的主张,无论身处顺境逆境,他都会如此。
1845年,林则徐被朝廷重新起用,调任陕甘总督、陕西巡抚,后又任云贵总督。
1850年2月25日,林则徐在督理广西事务时得知68岁的道光皇帝驾崩的消息。
这个大自己三岁的皇帝,就这么羽化升仙了。
他对道光皇帝怀有复杂感情。自己虽然遭贬谪流放,却仍蒙其知遇之恩。他们之间的君臣关系难解难分。他不禁又想到那次为禁烟而做的推心置腹的长谈。
提起禁烟,他不禁想到那些遥远的往事。他会想到广州的双门底、越华书院、古越王宫署;更会想到广州的大佛寺。在那座寺庙的院子里,一箱箱收缴来的鸦片,成为一个奇怪的堆放与比照,善与恶,修行与堕落,净土与地狱,都一并呈现,呈现出鲜明的对比。
在后来的历史记叙中,人们习惯于将虎门当作林则徐广东禁烟的唯一地点,实际上他奔赴广东的第一站,正是在广州现在北京路附近的大佛寺,这是不可遗忘的动人记忆。
历史的烟岚自然会缭绕在大佛寺,缭绕在虎门,缭绕在虎门的炮台和销烟池。
那是林则徐最为意气风发的年月,将那如石般的屈辱抛向大海。大海波涛汹涌,卷起千重浪。
沃野万里,中国人该选择走一条什么样的路?自己只是踉踉跄跄探索著、前行着,其是非成败,就任由后人评说吧。
终于累了。1850年11月22日,林则徐在广东潮州普宁老县城病逝,享年65岁。
林则徐在广州、在广东留下了他活跃的飒爽身姿;在这座海上丝绸之路的港口,在伴着花香与海潮的城市,他终于完成了留给历史的完美造型。
责编:梁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