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罗
汉纳?盖茨比(Hannah Gadsby,澳大利亚知名喜剧人)曾在她的脱口秀中竭力嘲讽白人直男(喜欢异性的普通男性)的特权人生,他们收入、地位更高,他们歧视女性而不自知。听汉纳的人生故事,我开始是笑,然后是愤怒,最后是流泪,同時觉得非常有力量,想振臂高呼改变这个男性为尊的世界。
让我没想到的是,看《绿皮书》时,我的情感反应几乎是相反的。开始我对种族隔离的世界充满了批判的斗志,流泪、愤怒,然后是笑,最后是温情脉脉。虽说情绪舒张了一通,但力量也弥散了。
这让我有些疑惑:这么一部屡获大奖、直戳宏大叙事的话题电影,怎么最后竟是生命中可以承受之轻了呢?
《绿皮书》的人设十分鲜有。主人公是一位黑人和一位白人,黑人唐雪利文雅贵气,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拥有高收入、高社会地位的音乐家;白人托尼粗鲁蛮霸、大腹便便,吃了上顿没下顿,但好在依然有老婆孩子热炕头,拥有底层民众典型的幸福人生。
比起托尼的热闹,唐雪利是一个特别孤独的人,他在阶层上实现了跃升,但在现实的处境中,却因为肤色,面临着各种尴尬。
南方巡演之旅中,他常常不能和几位白人同伴住在一起,只能独自住在绿皮书中标注的黑人专属“舒适”小旅馆。但他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绅士,那些满口俚语、野蛮粗鲁的同族,只会让他无所适从。他逃进了酒吧,却又被归为异类,受到白人的欺负和侮辱。他的种族、阶级认同危机四伏,他没有办法找到归属。
唐雪利人设的精致之处在于,与那些被“隔离”的同族相比,他在很多时候,是被隐性“隔离”的。比起赤裸裸的歧视,彬彬有礼的双重标准更令人尴尬。白人们把他请上台,盛赞他是杰出的艺术家,为他的艺术陶醉,转过身却让他进入幽黑森林中的临时厕所,不让他进入餐厅就餐。而他们的态度是如此的坦然,丝毫不觉得有什么违和。这种充满矛盾的双标之处,反倒更为清晰地彰显了歧视的根深蒂固,对于现状的揭露更具有批判的力量。
然而这部电影却依然是白人视角,注定了影片不可能对种族歧视有任何深刻的解构与剖析。
当唐雪利拒绝吃炸鸡的时候,他是在反抗一种基于种族的刻板印象,但是托尼会反讽:不就是吃块炸鸡,你想的有点多,我也在吃,怎么没有这么玻璃心。当托尼本人遭遇种族侮辱时,无法忍耐的羞辱感与不理性行为,反倒与托尼扔掉黑人喝水的杯子形成呼应,印证了他本人的种族歧视,也佐证了唐雪利并非玻璃心。一直在为唐雪利打抱不平的托尼,听到自己被叫“半个黑人”就挥拳暴打警察,这个桥段与白人观众对待唐雪利的双标桥段相互呼应,再一次揭露了种族歧视不仅镌刻在人们思想中,更沉淀在感情的深处。
然而,这个议题在电影里没有了再深入的空间,围绕唐雪利的孤独感,他的人设却出现了反转。
唐雪利的同性恋身份,可能是比肤色更可怕的认同危机。当他哭喊出,自己既不是白人,也不是黑人,甚至不是男人时,他哭诉的是一种完全的孤独。作为角色,这样的确是更加丰满,但多重认同危机明显削弱了种族歧视对人物内心的核心塑造功能。
而我所期待的种族疏离的纵深化讨论,在这里被分散了火力,宏大的平权话题被渐进式的个体化叙事给消解了。
影片中,唐雪利的孤独还和他与弟弟的关系疏远、与他的人际被动有关。于是孤独感的缘由从社会回归到了家庭,从群体疏离回归到了个体疏离。于是,那种因为社会而造成的孤独感最后竟然成了个体努力挑战自我、实现自我的由头。
影片的最后,唐雪利在托尼的陪伴下,在黑人酒吧实现了种族的暂时性归属,在白人和睦温情的合家欢中实现了情感的暂时性归属。这样不痛不痒的“和稀泥”处理方式,总有些让人觉得本该深深劈下的那刀,最后竟只是留下了一处划痕。
电影里有句经典的台词(鸡汤):“世界上那么多孤独的人,因为他们都没有勇气迈出第一步。”托尼让唐雪利有勇气踏出了第一步,但他也只能踏出这一步了,不是吗?
唐雪利为什么孤独,为什么没有归属感?因为社会把人分了等级,黑人不如白人,穷人不如富人,女人不如男人,同性恋不如异性恋……问题是社会建构出来的。然而导演却将问题高高抛起,轻轻落下,让个体自己解决。
故事至此,与平权已经没有太大的关系,政治色彩被严重削弱,变成了一个廉价庸俗、温情老套的友情小品。
与其说这是一部探讨种族、人性的电影,不如说这是白人直男的鸡贼——暗暗地把格局变小,把尖锐的棱角磨平,让本该引发社会思考的焦点归于一片虚假的祥和、宁静之中。
这样的电影如若因此而获得大奖,实则是一种悲哀。因为它根本就是对问题视而不见的默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