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丽英
犹记年少时,我放学后常常不回家,偷偷跑到供销社,站在柜台前,仰着头看那一匹匹豎着的花布,像一个花痴看美人列队。售货员是一个中年男性,姓韩名庆发。他瘦高个,脸很清秀,不苟言笑,一个一个打理着前来买布的人。他的手里有两样工具,一把尺子和一把小剪刀,他先用尺子将布匹量好,然后右手拿起小剪刀剪出一个小口子,之后放下剪刀和尺子,双手握住切口的两侧,再一用力,只听“刺啦”一声,一片云霞一样的花布被撕了下来,买布的人小心翼翼地叠起,心满意足地走了。
而韩庆发依然面无表情,将布匹送回去,又抱下另一匹布转身招呼下一个人。我那时看韩庆发简直不是人,而是生活在云端的神仙,他每日都站在高高的柜台前,在那些花布中间穿行,这哪会是凡人哪。有时我看见韩庆发担着一担水从井台颤巍巍地回家,我都很吃惊,难道他也要喝水吗?
几十年前的乡村,供销社是唯一繁华的所在,这里不仅有看得见买不起的货物,还有很多看不见的欲望和野心。但是孩子的眼光是看不到这些的,在我的眼里,每天想的都是什么时候有很多钱,可以把每样花布都买回去做一件衣裳。那时候我以为谁卖的货物就是谁家的,所以在我心里,花布自然都是韩庆发家的,他家的人可以随便扯布做衣裳。
韩庆发那时绝对不会想到,有一天岁月也会“刺啦”一声撕开一道口子,然后一扬手将他丢开,像当初他丢一块云锦那样漫不经心。
离家多年后我才得知,他挺惨的,得了肾病,没钱治,就在家硬挺着。两个儿子都没正经职业,以前吃他老子的退休金,现在老子病了,没钱养他们,他们自己都不知咋活呢,哪还有钱为父亲治病。我听了,哑然。裂帛之后的一匹锦缎,那断裂处的丝丝缕缕是再也拾不起来了。
人生至此,回首,都是褴褛的记忆。
几年前,读简媜散文《四月裂帛》,她开头就说:四月的天空如果不肯裂帛,五月的袷衣要如何开头?我当时只觉得好美,却不知什么意思,现在明白了,却又不想说明白了。岁月如衣,荏苒在身,沧桑和华美都是裂帛的结果。裂帛,会痛,可却是必然,没有痛,旧的不会去,新的不会来,不破不立,乃生活之常态。那么,面对裂帛不要惊诧,裂帛处滴下的血会染红天边的袷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