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岚
《愿望树》是1987年苏联时代的艺术电影,格鲁吉亚导演阿布拉泽的作品,在北京高校的苏联当代电影节上公映,与2001年香港出品的同名电影无关。
1987年9月我以大一新生的身份开始在北大读书。看电影是校园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北大给学生的人文教育,其中三分之一的内容来自于影像媒体(电影、录像)。放映地点包括大讲堂、电教教室,听说更高级的芍园楼也放电影,但我从没有在芍园看过电影。电教教室放映的是录像,利用那里新建的多媒体设备——那时还没有“多媒体”这个词,我们所见的是一个教室中配备的十几台电视机,从天花板上挂下来,可以同步放映录像。那时的录像还没有高清数码技术,坐在课桌边的几个人伸长脖子仰视离自己最近的一台电视机,距离远,影像模糊不说,如果是欧美电影或者粤语片,理解得靠字幕,盯着屏幕下那行永远在移动的字幕看,真费劲。电教常放的美国电影里,《爱情故事》是招牌节目,隔三岔五就会播放,拿这部经典片招揽学生,我和我的同学们大都有在电教看《爱情故事》的记忆。但可惜,所有的画面都带着干扰,除了那首脍炙人口的情歌,美丽的女主人公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楚,同去的同学说还不如《红楼梦》里绣春囊上的“妖精打架”呢。
此后我们对电教的录像失去兴趣。电教里的大教室有胶片投影机,是可以放小电影的,但公开使用并不多。记忆中在那里看电影只有一次,北京电影学院的教授来北大给中文系开电影课,放的是侯孝贤的电影。
要看电影,只能去“大讲堂”。当时北大的电影院,是在学三食堂边的“大讲堂”,又叫“大饭堂”。从后面这个名字可以看出它的前身,后来附近另建了学三食堂,原来的饭堂升级为“大讲堂”。大讲堂跟“学三”成垂直关系,它的正门并不正对讲堂里的主体舞台,而是在舞台侧面。这个奇怪的设计,让大讲堂无论在位置上还是进门后的座位安排上,都有一种偏安的感觉,是典型的小剧场设计。大讲堂的舞台也就是电影银幕所在的那面墙,墙后是直通北大南门的马路。这堵墙的隔音效果不好,看电影时能清楚听到外面的车声和人声,现实跟虚构一墙之隔,这不靠谱的隔音层自行消解了舞台艺术的“第四面墙”。晚上偶尔在正放映电影的大讲堂外走过,可以听到墙里传来隆隆的声音。如果是惊险或者恐怖电影,可以听到年轻的此起彼伏的呼喊和尖叫,被夜里校园的寂静放大,仿佛里面的人在坐过山车,而且每一个人都没有系安全带。
偏于一隅,背路而立,门外世界声声人耳,随时进入观众的感官,这是大讲堂独有的艺术姿态。无论是放外国电影,还是《红高粱》的首映式,崔健演唱会,1991年春夏季电影《红楼梦》的首映式,最后我们的毕业典礼,都是在大讲堂这样一个“特立独行”的角落里发生。大讲堂的售票处,躲在学三的后部,像一个在两个建筑之间加盖的临时木屋,又像是堆放杂物的工棚改建的。总之这个北大当时学生使用最多的礼堂,外观和位置除了方便实用,并无堂皇气派可言,但它是多么方便和实用啊——离学生宿舍不过是一分钟的路。晚饭后我们从学三食堂出来,掏几毛钱饭票买一张电影票,走进大讲堂前部那个像船头一样,永远挂着红色漆布棉帘子的小门,于稀疏的人群中随便找一个地方坐下来,就可以看电影了。坐进大讲堂那深红色平绒布包面的椅子里,你会感到自己真的藏匿在巨轮之中,海上聚集着风暴的微弱电流,一切校园政治,青春期的困惑,都暂时与你无关。
灯光渐暗,观众席里人群聚啸或者恋人的低语声渐止。开演前会有几秒钟的投影机调试,那几秒钟没有音乐,可以听到胶片在投影机里高速转动的声音。北京电影馆借来的资料片片头一般有资料编号,银幕上翻滚着巨大的黑体阿拉伯数字,占领整个画面。与此同时,同声翻译接手,翻译者开始测试话筒的首响效果。有时翻译会借这个时候自我介绍两句,我是俄语系的第几年的研究生某某,今天来给大家做同声翻译……搞同声翻译的有男生也有女生,记忆中以女生居多。我记得一个非常柔和的女中音,曾经是好几部苏联电影的同声翻译。这些一个人的“字幕组”,几乎都是临时请来的高年级学生,他们跟观众一样,也是第一次看片,对剧情并不熟悉,他们的翻译经常并不流畅,有时电影到某个关键桥段,他们会恍然大悟,补充说明先前桥段忽略没有翻译的或者译错的细节,寥寥数语,是银幕外的叙述闪回。
同声翻译特别像在讲故事,尤其是在黑暗的场内,整个大讲堂陷入催眠一样的安静,银幕上映出没完没了的塔可夫斯基式的长镜头,格鲁吉亚平原漫长沉默的绿色,杂树生花间走出秉性各异的人物,双腿像仙鹤一样的女主角,安静得像小动物一样的眼神,坐在银幕下直眉瞪眼的文青们看得两眼发直,灵魂出窍。东北亚的陌生地貌里展现的人生纠结,不能说看懂了多少,对我这样最远只到过北京的大学生,只能看到诗意与茫然:影片结尾时那只误闯进屋里来的小鸟,被壮汉扑杀,女主角最后怎么了?三十年后我都没有找到答案。
这就是《愿望树》,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
大讲堂就是我的天堂电影院,一次一次,我和我那些同坐在黑暗里觀影的、当时彼此并不熟悉的同学们,在几个小时里,被一束头顶上横穿过的跳动的光影所催眠,在最虚空的光线中触摸到最真实的内心。
别的大学我不熟悉,1987年我进北大读书,第一次发现北京高校原来在流行苏联电影。美国电影不是没有,但极少。北大举办过一次“美国电影节”,排队买美国电影节的票出现哄抢,有女同学被男生野蛮推开;还有人用同样颜色的副票作假票混进场里。苏联电影多得是,不需要哄抢。北大的“电影爱好者协会”不知通过什么关系,很容易就从北影厂的资料馆借到原版的当代苏联电影,不仅是《列宁在1918》《战舰波将金号》这些二十世纪前半世纪的经典老片,还有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中这段时间出品的新浪潮电影,在时代末潮上折射出种种影像故事,《白比姆黑耳朵》《两个人的车站》《小薇拉》《愿望树》《乡愁》《艺术家生活》……最后一部《艺术家生活》并非原名,是我凭印象取的名字,我在“豆瓣”上找过却遍寻无着。还有一部,完全记不得名字,剧情却是记忆犹新,属于《四百击》这种“成长故事”,主角是莫斯科当时的机关干部家庭的顽劣少年,不停地撒谎惹事,游手好闲,在同学家的高级公寓里聚啸,拿同学父母出国带回来的高级香水当毒品吸毒,电影结尾时,两个孩子谈到人生梦想,其中一个穷孩子说只想要一件新的冬衣,“不良少年”宣布他的梦想是为人类进步做出贡献,然后他脱下自己的夹克给了小伙伴。这些故事发生的时间,跟我们观看的时间相差不过几年,彼邦少男少女的人生,是此邦大学生的阿凡达。没想到苏联当代电影会带给我这么大的共鸣。
因是原版电影,海报上宣称的电影名字会张冠李戴,等放映时才发现是另外一部电影,这种错误时有发生,这时同声翻译就会嘀咕几句,“拿错了!不是《车站》……”声音由话筒放大到全场,哄笑,但没有抗议退场的,更没有起哄要求退票还钱的。反正是艺术电影,有啥区别呢,塔可夫斯基也好,安哲罗普洛斯也好,都是很少的对话,缓慢的空镜头。我们这些毛头学生没有那么挑剔,年轻的眼睛看到的风景都差不多,在看不懂中体会天地悠悠,何去何从……恋人们观影时还会互握着手,观影时享受爱情的电波。有一次我跟男友去看电影,记得是恐怖片《闪灵》,我看得太紧张太忘情,把手放开,再握时就握到座位另一边的人的手,那只手惊恐地猛地抽回去。迷迷瞪瞪的我这下彻底从剧情中惊醒,转脸看见邻座是一个陌生的男孩,银幕上正好是大酒店里的走廊迷宫,喷血的电梯,银幕下的男孩子看得大气不敢出,表情严肃,忽然被我抓住手,吓得一哆嗦,几乎要从位子上跌下来。《闪灵》也是同声翻译,水平和理解力完全不及那些俄语系的高才生,估计这个翻译也被画面的诡异吓晕了,中文句子比情节发展平均要慢五分钟。
张冠李戴是常见的多卖票的广告伎俩。很多电影是北大影协弄来的片子,卖票收入归他们。比如《伟大的嘉宝》这部电影,招贴画上是著名的默片时代明星带“绝望美”的脸,大特写镜头。买票进去看才发现上当,从头到尾,“绝望美”的美人连影子都没有!《伟大的嘉宝》在北大多次放映,那张美丽的海报功不可没。另外一个轰动北大一票难求的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D.H.劳伦斯的著名情色小说改编的电影。“(这部电影的)票弄到了吗?”一度是放映前同学见面的问候语。那时校园里还没有黄牛,因为我们没有多少零花钱可以买得起高价票。唯一的办法是拿作废的同色的票,或者副票混进去!但看完大家都失望得不说话了,意难平啊!情色在哪里?!肉体在那里?!剪片子的官员剪得那叫彻底和负责啊,男女同框的时间不超过五分钟,连拉手都没有!女主人公是个中年英国女,按长相我们应该称呼她阿姨,还不如《追捕》好看呢!
张艺谋选择北大做《红高粱》的首映式,也不是偶然。之前第五代导演的作品《黄土地》《一个和八个》,在北大中文系的师生中反响热烈。《红高粱》在高校公映前已经在北京的教师和媒体中放映过。当时我们文学专业的班主任张颐武老师,提到《红高粱》赞不绝口,但对其中的残酷重口细节有微词。这种“微词”刺激了我们的观看期待,等于给《红高粱》的火预先升温加热。在北大召开首映式的时候,《红高粱》刚刚获得柏林电影节颁发的“金熊奖”。这个消息传来,文青热情变成爱国热情——电影画面展开,翻滚如波涛的高粱地,颠花轿的狂野酣畅,发生在山东高密惨烈的抗日故事,大讲堂里的我们如痴如醉。影片结束灯光大亮,张艺谋和巩俐同站在舞台上,巩俐穿一身红。全场起立,集体情绪之热烈高昂堪比国足获胜。之后几年,第五代导演别的电影也在北大搞首映式,虽然热闹,震撼程度跟《红高粱》不可同日而语。时过境迁,《红高粱》甚至不是我最喜歡的电影,我更喜欢张导的《活着》《满城尽带黄金甲》,但平生为电影而欢呼,唯有《红高粱》那一次。
1988年公映的《摇滚青年》是在北大取外景的。87级的部分同学还充当了群众演员,那是我们从正定县军训回到学校后不久的事。当时导演田壮壮来北大选演员,标准很低,就问一句,会骑自行车吗?身高相貌都不挑。《摇滚青年》片头,晨光透过路两边的梧桐树照下来,一群十七八岁的大好青年,骑车浩浩荡荡从宽阔的林荫路上走过……几秒钟的中远景就是在北大南门里的校园大路上拍摄的。《摇滚青年》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唯——部国产音乐歌舞片,仿照好莱坞类型片里的Musicals,就是现在看也不难看。最突出的是它的首乐,完全原创,没有一首是翻版日本或者港台地区的流行歌。《摇滚青年》的电影插曲开创了国内流行十几年的“西北风”民歌路线,高亢欢快,有迪斯科节奏感,又有中国民歌的醇厚。其中几首成为迪厅里最受欢迎的中国歌曲——《生活就该痛痛快快》《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闪光的霹雳》《给你一片温柔》《我不在乎》……参加演唱的歌手有当时刚刚出道的屠洪刚、孙国庆、王迪,过了不久他们开始大红,艺途青云直上,一度霸占春晚歌手的位置。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田壮壮的命运完全相反。1993年他拍摄的《蓝风筝》被禁,从此走进长达十年的沉默期,一直到2000年才继续拍电影。我在纽约大学的“中国电影周”上看他复出后拍的第一部电影《小城之春》。《小城之春》得了那年的威尼斯电影节大奖,但并不对我的口味,不知道是我变了还是电影变了。那一年正好是我去国十年,也是我在纽约工作的第五个年头,已经成家,儿子开始蹒跚学步。看完《小城之春》出来,深秋的夜里下雨了。我走到华盛顿广场坐地铁回家,想起的却是李义山的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距离1987年秋天,北京秋阳灿烂的早晨骑着一辆二手自行车在北大南门路上飞驰而过,喜滋滋地做《摇滚青年》群众演员的大学时代,已经十五年过去了。
华盛顿广场边种着小树,路灯下看有点像大讲堂的正门的柿子林。冬天的黄昏,柿子林落尽叶子,可以看到寻食的麻雀成群结队,在光秃秃的树枝间像烟一样地飞起落下。冬天天黑得早,看电影的人走过柿子林,如果是好片子,就有人站在那里求余票,渴望的眼神在每一个进电影院的人的脸上搜索。那些年轻的眼神,我多年后都不能忘记,如今想起来还是心中有一种棒动。一起看电影的同学们,你们如今在哪里?
大讲堂和它的柿子林,已经不复存在。2004年我毕业后第一次回到燕园,走过新建的电影院,那时是白天,电影院还没有开门,四周空无一人,售票处的电子屏幕上显示出当天电影的播放档期,一行一行中规中矩,完全就是美国连锁影院的做派,跟我们那时手写的广告牌、墙上被遗忘掉的海报不可同日而语。
站在电影院的墙外,我侧耳倾听,里面一片寂静,但是我还是听到旧时大讲堂里传出的掌声、尖叫声、笑声、嘘声,一声声从遥远的过去,从时间之外传过来,震动着我站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