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修和

2019-09-10 07:22肖怀远
散文 2019年5期
关键词:二舅生产队

肖怀远

我的二舅名叫尚修和,长我十一岁,是舅父,又似兄长。二舅病逝已经三十年了,我一直想写一点纪念的文字,怀念他平凡而高尚的人生。

我和二舅之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谈话发生在1969年,那年我十六岁。动乱的岁月,懵懂的年龄,使我对一些人生的常识性问题产生了疑问。比如,还要不要继续念书,当老实人会不会吃亏等等。我把这些困惑告诉二舅,向他请教,从此开启了我们之间心灵的交流。

二舅的青少年时代是在兰州度过的。那个时候,我的外爷在兰州烟草局工作。外爷性格耿直,公私分明,工作一丝不苟,深深地影响了二舅。二舅在兰州受到了良好的基础教育,中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中国科学院设在兰州的物理研究所当实验员。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国家遇到了暂时的经济困难,实行精简政策,动员新参加工作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支援农业生产。二舅谢绝单位的挽留,1962年春天回到老家陕西省周至县终南镇豆村。

豆村是关中平原上一个有名的古老村庄。一是村子大,老人们说,当年有城墙的时候,绕一周有九里多长;二是人口多,六十年代就有七千多人,分二十四个生产队。同我国北方的其他乡村一样,由于生产方式落后,加之自然灾害频繁发生,劳动日值还不到一毛钱,常常半年糠菜半年粮,群众生活十分困难。学生出身、城市长大的二舅,生活不适应,农活儿也不会干,但他性格坚强,不会干就学,干不了技术活儿,就从吃苦受累的活儿干起。起牲口圈,开河滩荒地,打胡基(拓土坯),这些活儿又脏又累,别人不愿干,他却自告奋勇。他曾经对我说过,打一天胡基,晚上累得就像死人一样,胳膊腿就没处放。就这样靠不惜力,靠吃得苦、受得累、撑得住,二舅硬生生闯过了回村后的第一关。

一些技术含量较高的农活儿,他都悉心学习,掌握要领,还总能创造性地提高。比如撒种子,出手要匀,行家里手才能干好,又如砲墙,专门的泥瓦匠才能砲得横平竖直,坚固结实,再如盘炕、垒灶,需通气顺畅,还要省柴火,都是难度较大的技术活儿,他竟然一一掌握。真是应了豆村一句俗话:“巧人是拙人的奴”,由于他心灵手巧,又吃苦耐劳、乐于助人,因此成了村子里的“红人”。下雨天,其他社员都休息了,他却常常受人之邀,忙着给乡亲们垒灶或盘灶,一分钱都不挣,还忙得不亦乐乎。回村后不几年,二舅已经成为一个样样会干、样样能干的农把式,是那个时代全能型的新农民。

身在农村,二舅的骨子深处却是个学无止境的读书人。他写得一手遒劲的钢笔字。他敬畏知识,痴迷读书,常常忙里偷闲,手不释卷。他爱看报,却没有钱订报,于是他一有空就去豆村医疗站,找一个叫王智的赤脚医生借报纸看,两人由此结成了报友。有一次,他在炕上边整理铺盖,边与我说话,忽然看到糊墙的报纸上有一篇喜欢的文章,就跪在炕上全神贯注把文章读完。我很受震动,惊叹自己怎么会冒出“要不要念书”这样浅显而愚蠢的问题。再后来他成了家,当上了豆村学校的代课教师,尽管工资微薄,他还是为孩子们订了《中学生学习报》,家里人一个一个轮着看完,他再把报纸按出版日期整理,加上封皮,每月订为一册,方便随时查阅。

二舅酷爱文学,尤其喜爱托尔斯泰、雨果的作品,还爱读爱尔兰女作家伏尼契的《牛虻》。谈及中国近现代的作家和作品,更是津津乐道,“鲁、郭、茅、巴、老、曹”的叫法,我第一次就是听他说的。他给我讲赵树理,讲柳青,讲《小二黑结婚》的语言风格,精彩的见解至今难忘。

古人说,学然后知不足。古人还说,学而不思则罔。我从二舅身上感受到了这些话的含义。那个时候,我们经常从报纸上读到亚非拉人民争取独立解放的故事,觉得自己什么都懂。有一次,我对二舅说:“非洲国家那么小,咱们派个公社书记去,就能把那个国家领导好。”二舅直勾勾地看着我,慢悠悠地说:“这话浅薄了,你不懂一个国家有多少难事,不懂就不要说。”五十年过去了,我仍然清晰记得二舅的眼神。

中国的读书人注重道德操守,持纯粹心,做至诚人。二舅信奉“勿因善小而不为,勿因恶小而为之”的古训,他认为“头顶三尺有神明”,一定不能做那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苟且事。

舅家是地主成分,又赶上“文化大革命”,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二舅靠着自己的诚恳、本分、踏实、勤快,得到了领导和乡亲们的认可。回乡不久,他被选为生产队的保管员。保管员是生产队的管家,管理生产队的粮食、棉花、食用油和农资,是有权力的重要角色。那个时候,出身不好的人一般不能担任生产队的职务,足见乡亲们对他的信任。

秋忙结束后,生产队把棉花秆分给社员当柴火烧。有的棉花秆上还残留着些干瘪的小棉桃,俗称水疙瘩。当时棉花紧缺,一家人分到的棉花不够做棉衣棉被,二舅就和外婆把这些小棉桃摘下晒干,把残留的棉花抠出来用。有人开玩笑说:尚保管,保管室的棉花多的是,你抓一把,就够你抠一冬天!二舅正色道:当保管,是良心活儿,抓一把棉花没人看见,可是我知道自己做了贼!做了亏心事,一辈子都不得安心!十几年里,他一直担任生产队的保管员,是群众心中的好管家,有口皆碑的正派人。

二舅所在的生产队是豆村十四队,河滩地多,适宜种大豆。队长有经济头脑,便开了一爿豆腐作坊,增加生产队收入。磨豆腐得有技术,还要有责任心。经过讨论,大家一致推荐二舅经营豆腐作坊。二舅對我说,刚开始经营豆腐坊的那段时间,真是提心吊胆。晚上泡豆子,凌晨磨豆浆、煮豆浆、点卤水、压豆腐,几个人的工作量他一人干,每一个环节不敢出差错。晚上忙半宿,早上他又挑着百十斤的担子,走乡串户卖豆腐,还必须赶在人们做午饭前卖完,因为午饭做了,豆腐就没人要了。豆腐钱他分厘不少上交,下午本来可以休息,他却接着和其他社员一起干农活儿,生产队也不给他另外多计工分。

二舅人品厚重,公道正派,群众认可,凡是涉及经济上的事,生产队都放心地交给他去办理。1973年,生产队办了个砖瓦厂,需要人管理,还隔三岔五要去山西买煤。这是个辛苦活儿,路途遥远,风餐露宿,既要押车运煤,又要随身携带大笔现金,吃不好、睡不安。当时生产队没有合适人选,就让二舅停了豆腐坊,掌管砖瓦厂的经济出入和买煤运煤事宜。五年多时间,他把砖瓦厂管得井井有条,没有一分钱的差错。

二舅常说一个词:良心。他干良心活儿,管良心账,凭良心立业做事,靠良心安身立命。良心是他做人的底线。“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二舅的人品和学识受到了组织上的重视。1978年9月,他被推荐到豆村学校担任初三年级物理代课老师。初涉教坛,他倾心教学,认真备课讲课,所带的班级在多次统考中名列全镇前茅。从这个时候起,二舅的品德和才学被越来越多的人了解,好名声越传越远。

1982年,教育部门实行中学部和小学部分离,组织上让他兼职负责豆村中学的后勤管理工作。由于人手紧张,学校让他身兼多职,既是会计,又当出纳,既要采买,又负责管理。他兢兢业业办事,一分钱都想掰成两半来花。时值改革开放初期,豆村也有不少家庭开了私人商店,有开商店的乡亲和亲戚找上门来推销商品,希望学校所用的物品从自家的商店里购买,有的许诺回扣,有的许诺提成,还有的许诺奉送家庭日用商品。面对此情此景,二舅做了一个决定,学校的一切用品都从县城、终南镇或其他乡镇购买。为避免人头熟了,人家和自己套近乎,给自己出难题,他就多跑几家,货比三家,用多跑路的办法追求内心的干净。

1986年,二舅被任命为东大坚中学总务主任。组织上对二舅给予了充分的信任和肯定,把同为民办教师的舅妈和他一起转为公办教师,还给全家转为非农户口。总务主任又是一个有实权的职务,财务批字一支笔,校长平常也不管,但二舅宁肯自己从身上抠,也不揩集体一滴油。总务主任是专职,不用代课,可他主动要求常年代课。东大坚中学地处荒野,距离周边的村子比较远,学生来自四面八方,情况比较复杂。二舅常住学校,与学校雇的门房大爷一起巡逻看护,维护治安。一次上级部门例行检查学校财务账目,镇教育专干担心账目出入,心里不踏实,特地打招呼让学校中午在街上饭馆招待检查组。二舅为给学校省钱,也相信自己的账目没问题,让检查组与老师们一起,圪蹴在院子里吃了午饭。在县教育局召开的会议上,东大坚中学的财务管理,受到领导的表扬。

二舅对我说,要当个好人。我问他什么叫好人,他说,就是善良的人,帮人的人,让人的人,只做好事不做坏事的人。在家人和乡亲们眼中,二舅就是这样一辈子做好事的人。无论在农村还是学校,他对人对事总是满腔热情,尽心尽责,常怀帮人之念,无存半点私心。看到村子里办红白喜事都要外请掌勺的大师傅,他潜心琢磨,无师自通学会了红白案的全套厨艺,对乡亲们有求必应、有请必到,还不收入家一分钱的谢礼。农村盖房子一般选冬季,一则农闲,二则少雨,而冬季又是豆腐坊的旺季,他常常把闹钟定在凌晨两三点,干完豆腐坊的活儿,再去盖房人家帮忙,一帮就是好几天。

1971年冬天,一位乡邻因为家庭矛盾跳井自杀。隆冬时节,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死者的几个亲属赶到现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十分为难。二舅赶到井边,问明情况,脱掉上衣,沿着井壁的脚窝下了井。死者在井里泡了一夜,很难打捞,折腾许久才弄上来。人们只顾发落死者,二舅上井后湿淋淋地全身流水,一个人颤颤巍巍往家跑,衣服上结了一层薄冰,刚进家门就摔倒在地,当晚高烧不退,大病一场。事后,人们埋怨当事人家没有对二舅表达心意,甚至没说几句暖心的话。大家抱不平,二舅却很坦然,他说,大家都忙忙的,说句顺情话能咋!

二舅帮人,常常帮得很到位,帮得很彻底,帮得奋不顾身。在那个靠生产队挣工分吃饭的年月,大家的生活都比较清贫。因为他去给别人帮忙干活儿,常常和自家的农活儿发生冲突。村子里有人不理解,背地里说“这娃傻”,外爷外婆有时也抱怨他“死心眼”,他总是淡淡地说:我以前答应过人家。家里穷,他自己的生活也很节俭,但凡有人来告借,他总是倾其所有。对那些年老多病无钱买药的乡亲,他送药送钱,还对家人说:咱年轻,苦点就过去了,这些人可怜。

二舅善居乡里,乡誉极好,声望很高,几十年里,从来没有因为家长里短和鄉亲们红过脸。七十年代末,村子搞新规划,他和两邻家的界墙,都让邻居自己放线,自己定位。他对邻居的信任,颇有“让他三尺又何妨”的古风,使乡邻十分感动。

1989年春天,辛劳半生、帮人无数的二舅积劳成疾,病倒了。邻里乡党、学校同仁都感到吃惊和惋惜,纷纷前往探视,得知病情,无不扼腕叹息:天妒英才。舅妈放下一切事务,向单位请了长假,在西安市唐都医院精心陪护,办法想尽,终因病情加重,医生无力回天,二舅于当年6月28日与世长辞,年仅四十七岁。

二舅家是非农户口,在村子里没有责任田,要安葬死者必须购地。同队的肖保和尚正理两户人家,争相要求把二舅安葬在自己的责任田里,分文不取。他们不嫌墓地占用耕地,不嫌坟茔带来犁作上的不便,只为表达对二舅的崇敬之情。

与二舅心灵交流的年月,正是我世界观人生观形成的时期。二舅的人生,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圣贤之道岂止在庙堂之上?在千百年的薪火相传中,以传统美德为精华的中华民族优秀文化,像血脉一样浸润着芸芸众生,滋养着华夏子孙。许多像二舅一样高尚的普通人,在平凡中践行着圣贤之道,他们用人性的光辉,影响着身边的人们,照亮后来者前行的路,从而使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值得我们倍加珍惜,发扬光大。

诗人臧克家怀念先贤时写下名句:“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二舅修和与其他先贤一样,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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