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绍振
是英雄还是英“雌”
我想开门见山,还是把基本的观念提出。一个是美女的“美”,一个是英雄的“雄”。
中国人心目中的“美”,学者们一直说“美”是“羊”和“大”的会意,“羊大为美”,也就是味觉为美的核心,许多中国学者,如李泽厚、刘纲纪、肖兵,还有一些日本学者都是这样看的。如果真是以味觉为美,就只是生理的快感,给人的感觉,一言以蔽之:“馋。”“羊羔美酒”吃饱了,喝足了,就美滋滋、笑眯眯,连睡大觉,脸上都带着猪八戒式傻乎乎的微笑。口腹之欲的满足,是饱,饱的结果美不美呢?很值得怀疑。“饱暖思淫欲”,可知“饱”和“美”还有一段相当的距离,超越生理的快感才可能有美感,“万恶淫为首”,吃饱了,倒是和丑与恶接近到危险的程度。
美食家,说是“美”,因为讲究“色”“香”“味”,充分发挥眼睛和鼻子的职能,舌头的感觉倒排在第三。重点是让你盯着看,凑近了闻。一动舌头舔,口水拉下来,姿态就很难美得起来。狼吞虎咽,吃相不好看;囫囵吞枣,有拉肚子的可能;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有失君子风度;从容一点,又怕人家说黄雀在看着螳螂,阴险毒辣。光是会吃,通俗的说法,叫作“好吃鬼”,福州人叫作“贪吃婆”。吃喝不应该属于“美”。一头小山羊看着很可爱,碰到个馋人,把它宰了,锅里一煮,吃起来是很不错,可是小山羊那可爱的样子,善良的眼神却没有了。哪儿还有什么美呢?和以畜牧业起家的欧洲人、匈奴人不同,在汉族人的感觉中,茹毛饮血,一点也不美,我们以神农氏后代为荣。六畜之中,据说,老猪在排行榜上,位置不低。猪的体积比羊大,可不管比羊大多少,也永远是美不起来的。虽然,闽南人,把公猪,也就是配种的猪叫作“猪哥”,(笑声)那不是说它和自己有什么血统关系,而是说它骚包。(大笑声)
汉人的“美”,是和农业联系在一起的。男子汉的“男”,就是人在田里出力。从美学来说,中国男性的力量是一种征服自然的勤劳,但是,光出死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老婆孩子热炕头,还美不起来。农业这玩意儿,太不保险。水旱蝗疫,说来就来,种族绝灭,像影子一样追赶着人类。一场瘟疫来了孩子都死得差不多了,人的再生产就比五谷丰登还重要得多。没有盘尼西林啊,也没有医疗保险公司啊,所以,《山海经》上,最大的女中豪杰,叫女娲,她唯一的能耐就是批量生孩子。不怕老天消灭多少,我就是批量生产,让你消灭不了。
生孩子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而且一个女人所生、所育,极其有限。所以古希腊最早的维纳斯,并不像从米罗岛发现的维纳斯那样仪态万方,而是一个又胖又矮的女人,不过有一对硕大无朋的乳房,因为这个,她就成了当时的美女。恩格斯论文艺复兴时代的人说,需要巨人,就能产生巨人。这话真是有点道理。需要巨乳,也就产生巨乳。(大笑声)需要多生孩子,就能产生母亲英雄,中国的女娲,先是用黄土造人,多方便啊!你想生一个孩子,十月怀胎,不能劳动,还得吃些酸梅汤,可是哪儿有啊,很难受,牙齿老是酸酸的,这还不算,处处得小心,不然,就流产了。就是临产了,还说不准要难产。我小时候,听母亲说,生个孩子,等于在棺材边上转三转,多可怕啊!女娲之所以是英雄,就是因为,她把生孩子的麻烦的生理过程,简单化了,手工化了。但是,她的伟大还在于,将手工化转化成某种程度的机械化,一个一个造太麻烦了,用绳子一甩,泥点飞溅,孩子纷纷落地,省事多了。这可能就是荀子说的“人定胜天”,有人说荀子说得不对,“胜天”,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以为,女娲生人例外,不是战胜了老天,人早就没有了。今天我们还在这里,开讲座,就证明女娲胜了老天。决胜的关键在于速度,你消灭得快,我比你更快,“速度就是硬道理”,在邓小平之前,历史就是这样证明的。女娲就是理想主义的英雄加上美人。在《诗经》里,我们还有一个女英雄,叫姜螈,也是英雄。她是踩了一个特殊的脚印,才生下了一个部族的首领的。
这表明了造人的英雄是女的,而不是男的。
我们中国没有留下当时女娲的形象,虽有画图,形象是和蛇有关的,但是,没有《圣经》中那个教唆人吃智慧果的蛇那么刁钻古怪,总的来说,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是不够漂亮的。我们的文字所泄露的信息却是比较可靠的,“母”字,以女字为框,当中两点,乳房,能够生育,又能哺育,这就是很了不得的美人啊!世界上还有比养育生命更美的吗?还有“姓”字,是血统的标记,这个标记,是什么样的呢?——一边是一个“女”,一边是一个“生”,这是会意的,生命的由来,就是女性生的。《易》曰:“天地之大德日生。”人都是女性生的,这没有问题,但是,男性起着不可忽略的作用,可在“姓”这样一个重要的符号中,就被忽略了,就是说,男的没份儿。古代的姓氏很大一部分是与女子有关的,如“姬”“姜”,这表明在中国历史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女人是英雄,是生命的赋予者。这样的人,就是当时理想的、公认的美人。
学术研究说明,这不是孤立的现象,可能是母系社会留下的痕迹。厦门大学教授詹石窗研究出來,道教经典里好多神是女性,比如西王母。他的结论是,中国有一段历史对女性的崇拜是高于男性崇拜的。
汉人的“美”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认为是“羊”与“大”的结合,羊大为美。但是,近来中国美学研究有了突破,据我的朋友陈良运教授研究,古代中国人,并不是以羊大为美食,相反,倒是以羊小为美食,所谓羊羔美酒是也。“羊”和“大”的结合,并不是美味的享受。从《易》的角度来解说,羊性情柔顺,生殖力强,“大”则为刚健雄强,是男性之意。上女下男,上阴下阳,在老祖宗那里,是男女阴阳交感为美(陈良运:《跨世纪论学文存》,上海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89-193页)。
这不是不要脸吗?但是,当时全世界的老祖宗都不知道要脸。古希腊和古印度原初的“性美学”,一些雕塑,就是公开性事。就美在不要脸,大家都不要脸,要脸的反而不美了。连孔夫子,据说,都是他老爸老妈野合而生的,也就是一时冲动,就有了旷古未有的美好结晶。孟子引用告子的话:“食色,性也”,不好色就是没有人性。要认真讲到美,最强烈的,就是色。因为它的刺激太强了,所以就不能不严加防范。偷东西吃的,可以原谅。贾琏偷养二奶尤二姐,被王熙凤发现了,这不是好吃,而是好色,所以就大闹一场,可是,贾母一句话:“哪有个猫儿不吃腥的?”把好色当作是偷吃,就开脱了。(大笑声)
要比生孩子的能耐,女性并没有多少优势,男性批量生孩子的潜在能量超过女性十万倍,可是就没有以生孩子为能事的男英雄,理由很简单,男性本来在这方面就够英雄的了,不是有个词叫作“雄起”吗?所以,最早的美学,就带有抑制男性的本能,性的冲动,本来就是够野性的了,再鼓励他朝这方面施展,一来怕地球上人太多,没法插脚,二来怕人和野兽也就差不多了。达尔文的进化论要变成退化论了。
所以,男性英雄在这方面受到压抑,那到什么方面去发挥呢?往力量方面去施展。最早的男英雄夸父,在逐猎美人方面,不让他有所成就,却让他在疯狂地追赶太阳方面大享威名。结果是渴死了。可是他的手杖,化为“桃林”。有一种解释说是,舍己为人的表现:让后人在大旱时期解渴。另一个男英雄后羿,把天上十个太阳射下来九个。哪来十个太阳?不过是形容大旱而已。征服了大旱,当然是豪杰。但是,就是再大的民族英雄,也是要抑制他的男性本能。大禹战胜洪水,有重新安排中国山河的丰功伟绩,可却让他三过家门而不入,对于女色,哪怕是对老婆,据文献至少有两个(据说,老婆是娥皇、女英两个美女。中国诗史上最早的一首诗歌,据说是禹的妻子涂山之女为等候南巡的丈夫早日归来所作的情歌“候人兮猗!”《吕氏春秋》:“禹行水,窃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之女乃令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多年不见,一过家门,无动于衷,肯定是难能可贵的,而经过三次,都没有任何性的冲动,实在不是一般的英雄了。因而,就扬美名于千古。
所有这一切可能是说明,男女在美学上似乎是有分工的。女性管繁衍,多生孩子的就受到崇拜;男性则要遏制本能,才能保证不让老天欺侮。
在老祖宗那里,男性的美学是力的美学,叫作阳刚之美。这一传统一直到中世纪传奇,源远流长,如江河不废。关公、张飞、赵子龙,等等,似乎都有超人力量,但是,要问他们有没有老婆,可能比较难以回答,当然是有的,不然,关公的儿子关兴(一般认为,关平是义子,关兴是亲生)、张飞的儿子张苞,从哪儿来的?总不是老婆偷汉生的吧?还有诸葛亮正准备出征,忽然一阵大风吹折了大旗,诸葛亮就悲从中来,泪流满面,说一定有坏事,结果赵云的儿子来了,报告说赵子龙逝世了。《三国演义》没有交代赵云有太太,但是也没有交代赵云像贾琏包二奶呀!(大笑声)
拿我们的神话和《圣经》来做比较,在创造人的业绩上,我们是母亲(女娲)英雄创造了人类,《圣经》里是上帝创造了第一个人——亚当。亚当是什么性别呢?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亚当,亚当是男的,因而可以推知,上帝也是男的,如果说把希伯来文化和后来发展的基督教文化算在西方文化里的话,则似乎可以说,西方的上帝是男性,而我们的始祖则是女的。
当然,这一点不能说绝了。因为我们的汉字里,还有一个字,那就是祖宗的“祖”字。这个字的偏旁,在象形方面,是一个祭坛,而右边的这个说法来源于“且”字,则是一个男性的生殖器的形象,里面的两横,就是包皮,很形象的。(笑声)不要笑啊,是据很严肃的学者考证。(笑声)这在今天来看,是很不严肃的,是吧?但在当时可能是很庄重的,是受到顶礼膜拜的。这玩意儿,有什么可崇拜的?可了不得啦!庙堂里那些牌位,包括孔庙里、祠堂里那些牌位,包括我们祖先的,为什么搞成那样一个样子?你们想过没有?就是因为,它仿照而且的“且”啊!(笑声,掌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管是皇帝,还是老百姓,都要向这样的“且”磕头的啊!而且……(大笑声)这一磕,就磕了上千年。磕得忘乎所以,都忘记了这个而且的“且”原本是什么玩意儿了。甚至皇帝们称自己的前辈为太祖、高祖的时候,也忘记了,太祖、高祖的原初意义,应该叫人怪不好意思的。太,可能就是天下第一吧,宇宙第一吧,太祖,就是天下第一生那玩意儿啊!(大笑声,鼓掌声)而高祖,就是高级的那玩意儿,有什么了不起的嘛?!(鼓掌声,欢呼声)据考证,东南亚一带,至今仍然有拜石笋的风俗,石笋就是而且的“且”字的另一种形象,不过那个很庞大、伟大,这是有道理的,没有它,全人类能像老愚公所说的那样,子又生子,孙又生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吗?还有诸位在这儿听我侃大山吗?而且,(大笑声)你们不要笑,我说的这个“而且”,不是那个“而且”,(大笑声)一般人,没有那么庞大、伟大,就是了。(大笑声)而且,(笑声)好,糟了,从今以后,我不能再说这个连接词了,而且(大笑声)连讲“祖国”都感到亵渎了。(大笑声)
一方面是女性的生殖英雄,一方面又是男性血缘祖先崇拜,这不是矛盾吗?不矛盾,学者们研究的结果是,女性的生殖英雄在前,母系社会,人们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后来到了父系社会,男性的生殖英雄才开始“雄起”,登堂入室,走上祭坛,发出神圣的光辉。(惊叹声)
但是,这个男性的而且的“且”,有点矛盾,一方面是受到崇拜,可是另一方面,漸渐觉得,无遮无拦,怪害臊的。《圣经》上说,吃了智慧果以后,亚当就觉得这个而且的“且”,不太雅观,不用无花果的叶子把它给挡起来,不能大摇大摆地走路。这个办法很简单,可是只适用于日常生活,写成文字的时候,这种遮拦的办法却行不通。还是我们汉字厉害,就发明一种办法,把了不起的人,叫作花,花的功能,也是生殖呀。不过比那个而且的“且”,要漂亮多了,是不是?(众答:是,是。)不过这个花字,太直白了,不够含蓄,换一个文雅些的吧,“英”“华”,都是花的别称,后来就集中在“英”上。
英者,花也。屈原的《离骚》中不是有“夕餐秋菊之落英”吗?落英,就是落花。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落英缤纷”也就是花瓣纷纷落地的意思。用“英”来形容人,就是说,像花在植物生命中最为鲜艳、最为重要(生殖、传宗接代)、最为美好、最为杰出。现在我们说男英雄,就是男花瓣,女英雄,就是女花瓣,似乎顺理成章。孟子说“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英才就是最精华的、最精英的。孟子为什么只说英才,而没有说雄才?因为“雄才”比较起来就不够全面,就不能把女英才包括进去了。英雄,英雄,一定要是雄的?有一个女英雄,叫花木兰。说她是女“英雄”,但,这是不通的。英雄,英雄,在原初的字义里,英雄只能是雄的,只有男性才能“雄起”啊!
(笑声)这是男权社会观念的普遍表现吗?是不是?
众答:是。
有没有怀疑的?
众答:没有。
可是我有怀疑。
众问:为什么呢?
不能孤立地研究问题呀,不能满足于单因单果的逻辑啊!这就要做比较。比如说,和英语比较,同样是英雄,就有一个男英雄(hero)一个女英雄啊(heroine)。俄语也是一样,读音有差异,词语也是两个。而我们汉族,就很武断,英雄,就只能是雄的!(大笑声)那女英雄怎么办?花木兰怎么办?花木兰也只能是英雄,杰出的雄花朵。这是标准的大男子主义!其实,花木兰根本不能称作英雄,因为她不是雄的嘛,她是雌的嘛!她的正式名称,应该是英“雌”。是女性中杰出的花朵,对不对?(众答:哦,对呀,有人伸出两个手指:耶!)
孔夫子讲究正名,中国这么多女“英雌”却没有正名,名不正则言不顺,汉字里充满对女性的歧视,什么坏事情都是“女”字旁。比方说,奴隶的“奴”,妖怪的“妖”,明明《西游记》里,许多妖怪,都是雄性的,可还是女字偏旁,谄媚的“媚”,娱乐的“娱”,其潜在预设,就是女性,都是讨好男人的,都是男人的娱乐工具。最不通的是“奸”字,汉奸,大都是男的,为什么一定要用女字偏旁呢?更荒谬的是,强奸,也是这个“奸”字,繁体的写法是,三个女字叠在一起,就更不通了。明明是男性犯罪,写起字来,却全算在女人账上。对于这么普遍、这么多的冤案,居然没有人提出疑问,说明隐藏在汉字中的历史文化太有深度了。
懂得一点儿人类文化史的人都知道,这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美国的女权主义却愤愤不平:英语chairman中的man就是男的,她们抗议,女的就不能做主席吗?!如果是女性当主席,改称chairwoman,要是主席还没选出来,不知是男是女,就改称chairperson,有时候仅仅抽象叙述一种现象和规律,并没有具体所指,怎么办?就干脆改称chair。这样她们就痛快了,感觉自己和男性平等了。其实,她们是把自己和男人一起贬低了,宁愿把自己当成椅子,也不愿让男人有任何优越感。
我跟一个女权主义者说,这种改变是可疑的。美国人重视历史,因为美国历史太短。从保存古董的角度来说,你们这种改革,不但好笑得要命,而且也不可能成功,因为文字是历史积累的文化地层。你们可以改变chairman,但是history就不能改变。history就是his story,就是男人的历史。改作herstory,那就谁也看不懂了!文字是一个伟大的历史博物馆。我说,你们(美国女权主义者)去篡改它,是粗暴的。20世纪40年代你们美国西部乡村酒馆的墙上,就把花露水瓶子当作古董来展示,可对于文字这么古老的文物,几千年的历史文化积累,你们的态度不够文明。我一边说,一边把汉字“奴隶”的“奴”字写给她看。我说,这边的偏旁,是个女字,它本身就是象形的,是一个人(侧面的)被绳子捆住了,就是“女”字,这边一个“又”字,是一个人的右手。一个人被捆着,就是女人,另一个人的右手把绳子抓着,就是“奴”字。她问为什么被捆着的就是女人?我说,这是几千年前,古代嘛,部族之间战争是很残酷的。男人战死了一大批,没有死的,就被俘虏了,俘虏是要杀掉的。而女人则留下来,干吗?生孩子。女的不是要溜吗?就用绳子给捆起来。所以原初的“奴”字,就是留下来生孩子的工具。后来事情变化了,不仅仅有女俘虏,而且更多的是男俘虏,但是这个“奴”字,卻一直没有改变。小家碧玉自称“奴家”,还差不多,可是太监也居然称“奴才”,这种名实不符了几千年,就没有感觉了。文学是会骗人的,会麻痹人的,麻痹到从皇帝到乞丐一样麻木不仁。
这个女权主义者,大为兴奋,求我把所画的“奴”字送给她,她说,你看看,从汉字里就有着女性受奴役的铁证。我说其实并不一定要从汉字里才能找到这样的证明,就是《圣经》里,不是说人类之所以要受苦、受难,都因为女人,因为夏娃,才被上帝逐出天堂的吗?还有古希腊的神话,人类本来生活在没有任何灾祸的乐园,所有的病毒恶疾都被关在一个箱子里,在普罗米修斯手中。他把这个箱子交给弟弟,叮嘱他,绝对不能打开,但弟弟的老婆,漂亮的潘多拉很好奇,趁老公外出,偷偷敲开了箱子。结果里面无数的灾祸、疾病、虫害就冒了出来,人类从此就受苦了。我要说的是,这历史的偏见积淀到无意识里了,不是我自己的观念。我是尊重女性的。在座的女同学,不要误会。就是女权主义者,我也心怀敬意。一些美国男性说美国女权主义者把性骚扰扩大化了,说女权主义者,是“女性沙文主义者”,我严正声明,我不同意。理由很简单,因为我母亲就是女的,我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否认母亲的伟大。
红色英雄的无性和古典英雄的无性
花木兰,在《木兰辞》里,她女扮男装,参军去了。诗歌里写她在行军打仗,特别是宿营的时候,和男性在一起,一点没有女性的感觉。一千多年来,没有人发出怀疑。可是,以当代经验设身处地想想,一个单身女人,和男性同吃同住,是很不方便的,会不会引发男性的,或者自身的敏感?但是,一概没有。可是,美国的动画片《花木兰》,就让她谈恋爱了,20世纪40年代,中国电影《花木兰》也让她谈恋爱了。从当代男女性爱的观念出发,就不难看出,花木兰可是一个没有女性感觉的女英雄啊!
当代红色文学、革命文学,还是这样。虽然有口号曰:“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又曰:“妇女能顶半边天。”但是,20世纪60年代初期,女英雄值得夸耀的形象是“铁姑娘”“假小子”。主流的文学理论,说是性别感,谈情说爱,是资产阶级的东西,无产阶级是与之绝缘的。所以女英雄越来越男性化了。1966-1976年间,样板戏可能由于领导人江青是女性,女英雄多了起来,但是,更加没有性别感。以《沙家浜》为例,起初,剧作家在设置阿庆嫂作为一个单身女性开春来茶馆时,就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周恩来他发现不对头,阿庆嫂一个单身女人跑到沙家浜来,人家马上就怀疑你的春来茶馆有特殊名堂。那还不是去送死吗?周恩来提议,阿庆嫂应该有个丈夫,但是按照当时的意识形态,英雄有了性就不美了。于是,让胡传魁问了一句:“阿庆呢?”阿庆嫂的回答是:“和我拌了几句嘴,到上海跑单帮去了,说是不混出入样来,不回来见我。”就解决了矛盾,既让她有丈夫,又不让丈夫出来和她卿卿我我,耳鬓厮磨。(笑声)这样的增添是有根据的,举一个你们不太陌生的人为例——丁玲。丁玲的丈夫胡也频牺牲了,她要继续革命,就配给她一个男通讯员,比她年轻,叫冯白,假夫妻,两个人总是住在一个房间里,冯白是没有武松那种修养的,结果可想而知。后来被捕,冯白叛变,丁玲入狱也是他给保释出来的。然后,他们继续同居一段时间过后,丁玲要革命,远去延安,从此一辈子也讲不清楚她和叛徒冯白的关系。从历史实践来说,在20世纪30年代,革命和恋爱有冲突,但是可以调和。
到了20世纪40年代,革命和恋爱的关系不同了,基本上没有恋爱的地位,就只有革命了。虽然还有恋爱题材的小说,比如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讲的是两个人谈恋爱受到封建势力的干扰迫害,最后自由结婚,但两个人异性的感觉没有了。小芹看到小二黑很漂亮,是因为脸很黑,为什么黑?民兵特等射手,露天打靶造成的,是劳动造成的。但这里没有女性的感觉。小芹很健康,但是像茅盾那种对女性起伏的胸脯的描写没有了。
所以样板戏里的英雄角色,不但是单身的,而且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比如李玉和、李奶奶、李铁梅,说是三代,但是李奶奶和李玉和是养母子,李铁梅不是李玉和亲生的女儿,是抱来的。《智取威虎山》啊,《龙江颂》啊,《奇袭白虎团》啊,都是这个路子,特别是《红色娘子军》,大概你们不知道,主人公吴琼花和指导员洪常青,在最初的电影脚本里,是有情感上的萌动的,但为了革命化,就把这种烦恼丝无情地斩断了。而在《智取威虎山》中,小常宝对解放军诉说饱受压迫之苦:到了除夕之夜,和父亲,十分凄凉,心里想什么呢?“爹想祖母我想娘”,爹爹只能想祖母,不能想母亲,一想母亲,就有了男女情爱,就是资产阶级的名堂了,就不是无产阶级的美学了。虽然《白毛女》是例外,有一个对象,但是,只有这个恋爱关系被破坏的场景,并没有他们之间谈恋爱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