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青石十一阶

康雨馨

故乡是多少人魂牵梦绕的地方，作者为什么感恩故乡的青石阶呢？让我们一起去看看……

多年之后的故乡，可还是旧时模样？可还有娉婷的女子在青石台阶上浣洗红裳？如钩的新月是否还在碧波里打捞游子的惆怅？

我烟柳画桥的江南，我黛瓦粉墙的故乡呵——最令我魂牵梦萦的是老家屋旁青石铺就的一痕石桥。

一痕石桥身如浓墨之横，连接着隔岸人家与我家小屋。石桥共有十一级台阶。阶身宽大，可容稚童嬉耍。多少年，多少代，过往人家来来去去，青石便被岁月磨砺得圆浑而多凹陷。偶尔从青石缝探出两三朵明媚的小花，水烟蓝的花叶，仿佛氤氲着水烟蓝的梦。若是在初春的午后，拾级回望，也许能看见两三只白绒的肥鸭浮在草叶与绿萍之中;青石的岸边，总有一个和十年前的我一般，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哼着俏皮轻快的短歌。

一

儿时的岁月里，平滑错落的青石台阶呵，是叮叮咚咚的琴键，奏响着快乐的童谣。

十一级台阶上每一砖老旧的青石，都是载满我童年余梦的篷舟。我与邻家几个小孩儿常常在院前院后嬉闹。你拿来馒头，我偷出细绳与铁丝钩，就是一个简易的渔竿。我们踮脚趴在石栏上，期待一尾锦鳞的光顾，可从来只能提回孤零零的空钩，鱼饵倒常不知所终。也常常玩走石阶的游戏，划拳赢得多走的青石格便远，先过桥的就是赢家，可以拿到一大块巧克力。我运气从来不佳，但巧克力总还是蹭得到，见者有份嘛！故乡的伙伴当真似鲁迅笔下的双喜、阿发，都有一份淳朴的豪气。有件直到现在我仍记忆犹新的事，就是我和表妹曾促狭地将后院的鸡赶进了屋旁的小河。那只可怜的芦花鸡，就这样硬生生扑腾到了河对岸——这让我和表妹瞠目结舌，我从来不知道鸡可以飞得那样高，更不知它们竟也是会游泳的。

疯丫头也有安静的时候。有时我和伙伴或坐或倚在青石板上，读记一首首大人们指定的宋词。我用羊皮小靴点着地来应和词句的音韵，仿佛敲击一节节青白的琴键。清风徐徐，但闻童声琅琅：“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 ……”

二

生命最初的岁月里，高低起伏的青石台阶呵，是外婆为我们俯身时伛偻的脊梁。

我曾在煤油灯下缠着外婆讲述往事，在温柔的吴侬软语中回溯陈年。外婆说，江南的女子同江南的山水一样，蕴含着灵秀之气。少女时代，常于晨光熹微之时坐在石阶上，浣洗红裳;也会从画舫的雕花窗沿上抛一朵白莲，轻置了流光。兰桨拨开朦胧烟雨，荷叶间一曲丝竹飘荡……

那些从宋词中走出来的江南女子呵，一旦迈入婚姻，行走在青石板上的莲步便沉稳而坚毅起来。青石桥也是一座晴雨桥，祖祖辈辈晴而耕，雨而读。桥迎炎阳，清波照影主妇过桥为耕作的丈夫送茶汤;桥揽雨丝，衣着细碎印花的娉婷女子，一手撑着一柄揽起三月雾雨的油纸伞，一手牵住将去学堂的小小儿郎。

我是在外婆的背上长大的。外婆温软的背，背过家里儿孙两代八个孩子。她那曾在碧水清波中采莲的手，为支持子女读书，淘米浣纱养蚕缫丝。凝脂般的纤纤玉手，被岁月磨砺出细密的碎纹。更不知曾有多少星夜，一张桌，一盏灯，两代人。舅舅们和妈妈执书伏案，外婆一针一线为他们缝制步行上学用的白绸新鞋。我的外婆，以及无数江南女子，她们用温柔而勤勉的双手将儿孙送向更广阔的天地，而她们笔挺的脊梁日渐佝偻。就这样，她们把自己曾经曼妙的少女身姿砌成了厚实的青石台阶。这台阶，一头是她们的深情眺望，一头是儿孙的诗和远方。

三

父亲说，在绵长的历史岁月里，多少江南的才子踏着这青石台阶呵，去铺砌中华文化的殿堂。

雕花窗前灯一盏，我在此弥望白素贞和许仙相逢时那一伞烟雨，也枕藉梁山伯与祝英台化蝶的梦而入眠。我们家旁高高搭起的石桥，我踏过，父亲踏过，我的祖先们都曾经踏过……这崇尚文教的江南呵，也许是曲折幽深的小巷唤醒了哲人深邃的思索，也许是嘚嘚的马蹄在向晚的青石上奏出鏗锵的诗韵，江南的才子为中华文化史献上了辉煌的答卷：陶渊明、王安石、欧阳修、王国维、朱自清、徐志摩、戴望舒、钱学森、竺可桢、周恩来……那一串串耳熟能详的名姓呵，一部江南文化史何尝不是一部中华文化的宝贵年鉴？我邂逅鲁迅在绍兴的书屋，在西湖叩拜岳飞的忠骨;同茅盾折一支乌镇的天竹，与苏子瞻歌一曲苏杭的清渚……一朝朝，一代代，文化与梦想交映在江南如烟的水波中，叠印在青石的苔痕与裂璺（wèn）上，枕眠着时光而作不朽的诗行。

那一年高考结束，一纸飞鸿带来名校对父亲的青睐。在离家赴校之日，在这青石阶的尽头，父亲回望养育他多年的小镇。驻足良久，他俯下身，深情地亲吻最后一级石阶，感恩抚育他的亲人与哺育他的江南文化。

故乡老屋前的青石台阶共有十一级，我离开故乡回到父母身边求学，也已整整十一年了。多少次梦里，我还是青石台阶上临水嬉戏的小女孩，我还在外婆背上哼着甜甜的歌谣。我踏着青石台阶，越走越高，越走越远……无论将来我踏入怎样的殿堂，我都不会忘记，在生命的源头，是谁为我俯下身躯铺就了托举我向上的台阶，那台阶，不高也不长——一头连着长长的企盼，一头连着梦想的殿堂……

[摘自《高中生学习（阅读与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