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灯决定悄悄去钓蜂。
行动之前,火灯从妈妈的衣箩里取了些棉线。火灯还要找些通心草。
白花山上有一种叫通脱木的植物,叶子阔大,像蓖麻,开着白色的花,树干稍呈红色,在它的枝干里有通心草。
火灯到山上找到通脱木,砍下一根长长的树枝,削去阔叶,破开枝干,枝干里面是一条空心槽,空心槽内含着一条茎髓,那就是火灯要找的通心草。火灯小心地取出通心草,捧在手掌中,轻轻的,新鲜而漂亮,还有些湿润。这根呈圆柱形的通心草,比火灯的胳膊长些,直径一厘米左右。火灯把通心草绕在脖子上,让风与阳光联手烘干。
再有一条鱼就可以了。
火灯绕过一道山路,到山谷溪流。火灯把通心草挂在河岸树上,卷起裤脚,下水捉鱼。
鱼捉到之后,通心草的水分也差不多被风与阳光带去。
火灯折一根树枝,把剖开的鲜鱼串在树枝前端,顺手从树枝上取下干燥的通心草,扣在衣裳的纽扣眼上,一路走时,轻轻的通心草随风飘摇。
火灯要找一处有蜜蜂出没的地方。
在火灯的心里已经有了一处最好的地方,白花山后的那一片荒地,他见老山公去过好几次在那里放钓饵。老山公可是乡村一带有名的钓蜂高人。火灯想,那片荒山地一定有蜂巢,那可是老山公放过钓的地方。
前面有人赶牛走过。
恰巧,那人正是钓蜂高人——老山公,火灯佩服的人。
老山公抱着一盘蜂巢。那蜂巢,呈蜂蜜色,色泽圆润,丰美,光看色泽便已感觉到蜜之香醇甜美。显然,老山公今天又钓到了大蜂巢。
火灯看着那蜂巢的目光慢慢变得贪婪,如果这个蜂巢是他钓到的,那该多好,爸爸就有蜂巢蜜吃了。
“老山公,你这是从哪里钓到的蜂?”火灯快步走上去,急巴巴地看着老山公。
老山公看看火灯,觉得面生:“你是哪个村的娃?”
“白花山前的那个白田村的。我叫火灯。人家叫我爷爷白泥匠,以前我爷爷打泥砖的。”火灯尽量说得详细些。
“呀,原来是白泥匠家的。”老山公想起来了,他比白泥匠年轻好几岁,但也是同辈人,以前这山中人家起房都是打泥砖的,他家起房子时,白泥匠和别的工匠去他家打了两个月泥砖。
火灯咧嘴笑起来,再问:“老山公,你是在哪里钓的蜂?你知道哪里有蜜蜂吗?我也想钓蜜蜂。”
老山公看火灯急巴巴的样子,好言提醒他:“小孩哟,我是钓了几十年蜂的人,知道这钓蜂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可是见到不少人在钓蜂中出事。”
火灯知道,钓蜂的确是一件危险的事,很多人可是赔了钓饵还白白跟着蜂儿满山野跑,累了一场,到头来空手而归。有些人运气更差些的会被蜂子蜇了一顿,眼肿腮胀,疼上大半个月。最糟糕的是,有些人在钓蜂途中,无意踏到地雷蜂,被成千上万的地雷蜂围攻,蜇成马蜂窝,轻则在医院里躺大半个月,重则丢命。曾经就有地雷蜂蜇死大水牛的事件,那头牛正是火灯外公那个村的,也恰恰就是他老三舅家的。
能成为钓蜂人的人得有过人的本事。
火灯也没有信心能钓到蜂,也不敢确定自己会不会遇到马蜂或其他毒蜂,说实话,他也有一些害怕,但是,他不能退缩。
爸爸病了一年多,家里也没有什么钱,已经欠新生不少药费,还跟亲戚们借了很多钱。新生知道他们家的经济条件,尽量给他们开便宜又合适的药,还教妈妈去山上采草藥回来用,省了去中药铺抓药的钱。
前阵子,新生到家里来给爸爸瞧病,他说爸爸可以断药了,只是他的身体太虚弱,如果有纯正的土蜂蜜,每天喝一两碗蜂蜜水,喝上大半年,身体就会恢复。如果有蜂巢蜜最好,那是上上品。
妈妈又喜又愁,在家里转来转去,她知道老山公钓蜂,肯定是土蜂蜜,也有蜜蜂巢,只是,那得花大价钱买。自爸爸生病以来,钱便是妈妈最焦虑的。
爸爸看到妈妈为难,安慰她,叫她莫急,等他休息好些,自己上山去钓蜂。以前,火灯也跟爸爸去钓过两次蜂,没亲自练手,只是大致知道怎么钓。
爸爸病倒之后,火灯便迅速成长起来,他一直都努力着想为家里做更多事,帮爸爸妈妈分担压力。他觉得钓蜂是他力所能及的,必须尽力去做。只要能钓到蜂,找到蜜蜂的蜂巢,爸爸就不愁没有蜂蜜喝了。
现在,钓蜂高人老山公就在面前,火灯不想错过机会,如果能得到他的指点,说不定今天就旗开得胜,抱着大蜂巢凯旋。
“我知道危险。我很想跟你学钓蜂的本事。我钓到了蜂,拿一半来孝敬你。”火灯说。
老山公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之后认真打量火灯:“才十一二岁就这么鬼精,还想用战利品来收买我,拜师。我不收徒弟,也绝不教小孩子去涉险钓蜂。”
火灯也听说过,很多人去找老山公,想跟他学点钓蜂绝技,可他从不教人。
“请你教我吧。”火灯还是不甘心。
老山公说:“我也没有什么本事,只是比较小心,运气比别人稍好而已。我可没少被蜂子蜇。回家吧,别去玩钓蜂。”
“就不回。”火灯倔强地回了他一句,“你不告诉我,也没关系,我一定能找到。山上的蜂,你以为你能把它们钓完吗?自己留着慢慢钓。”
火灯以为老山公一定是有私心,不想让他钓到蜜蜂巢。
“别去呀。你是不是想要吃蜂蜜?我切一角给你解解馋。”老山公喊火灯。
“哼,不要你的,也不求你。我要自己钓蜂,给我爸爸喝蜂蜜水,吃蜂巢蜜。”火灯说。
老山公看着火灯倔强的小背影,笑了:“有志气。”可是,他还是担心,“现在乡里很多人外出打工,山上的柴草深,坡地也丢荒,到处长野草,那些马蜂、白脚蜂、地雷蜂可不少哟。”
“我不怕,我见一窝烧一窝,把蜂蛹炒来煮粥。”火灯说。
火灯头也不回,一路走去。
一只蜂子在杂草树丛出现。火灯心里狂喜,这里应该有蜂,而且还是蜜蜂。
就在这里放钓。
火灯把串着生鱼的树枝搁在草丛中,埋伏在旁边,把棉线取出来,用刀割成几段,套在手指里打了个圈,再拧一个滑结。然后拧一小段通心草系在棉线上。干燥的通心草,空心,洁白,透明,轻柔而有弹性,蜂子带着通心草一路飞行,洁白的通心草在山林中也格外醒目,钓蜂更能追踪目标,寻到蜂巢。他一口气做了十多个线套。
蜜蜂来吃生鱼。
“慢点吃,别着急,也不要害怕……”火灯小声对蜜蜂说。
火灯伸手想捏蜜蜂的腰部,这只蜜蜂特别灵敏,总是在火灯的手接近时就飞走,然后再绕回来吃鱼。经历过十多次失败,火灯才捏住蜜蜂。
每年九月九,村里村外都有很多蜜蜂纷飞,据说,在那个季节,蜜蜂都会分家,新分出去的那支蜂队,在新蜂头的带领下,到处飞,寻找能筑巢的地方。有些蜂没有经验,会在慌乱中飞到一些人的菜地里,或屋门前,甚至还飞进猪圈里,在枯旧的木槽上做巢。在那个时候,养蜂人就会带着麻袋,烧几把稻草,用烟火把蜜蜂吓乱,再趁乱把它们赶进袋中,带回去装在蜂箱里饲养。
孩子们满村子奔跑,唱着“九月九,黄蜂做太酒”的歌谣。孩子们爱捕蜂玩,捕蜂用具就是一只小瓶子或瓶盖,他们可不会去惹成群的蜂子,专门挑落单的,迅速用瓶子或瓶盖把蜂子扣住,按到地上,慢慢开一点儿缝,在蜂子探头出来时,飞快地按住它,在蜂子的腰上套上线套,系上通心草、一点儿油纸或羽毛,让蜂子飞来飞去,大家便追着蜂子跑。
火灯在九月九时就捉过蜂,被蜂子蜇过好几次之后就知道怎么样捏蜂才不被蜇,要捏它翅膀下的地方,接近蜂腰部,那样,蜂尾就搭不回来放蜂针蜇手,但手的力度要轻,稍用力就会把蜂腰捏断。
凭着以前积下来的经验,火灯这次成功地捉到了这只蜜蜂,并给它套上了棉线圈。
“飞回家吧。”火灯把蜜蜂放飞。
蜜蜂吊着洁白的通心草飞走。
火灯把鱼串提上,跟在蜜蜂后面。
火灯以前在村子里追过蜂,但那是玩,现在可是实战,可不容易了。火灯追着蜂子走了三四里路,摔了好几跤,满身泥巴和大汗,结果却还是跟丢了。
“喂,你飞去哪里了?”火灯大喊。
蜜蜂跑了!火灯想,跑了就跑了,反正还有好几个线套,可以再捉蜜蜂。
火灯再候了好一会儿,听到风中的蜜蜂的嗡嗡声,便把鱼举得高一些,果然,便有蜜蜂飞来。
一只。
一只蜜蜂后面还有一只。
在这只蜜蜂后面还有两三只。
最先来的那只蜜蜂落在鱼上一会儿之后,飞走了,可能回去给别的蜜蜂报信。
后面来的那几只继续留下来吃鱼。
火灯捉到了一只蜜蜂,套上线套。火灯又再捉另一只蜜蜂,套上线套。
“飞回去叫你们家的蜜蜂们快来吃鱼呀。”火灯小声对那两只带上通心草标记的蜜蜂说。
火灯心急,蜜蜂却不急,慢慢地吃着。
“那么贪吃。有好吃的东西只顾着自己,不想想自己家的蜜蜂吗?快回去叫它们来吃呀。”火灯继续说它,也不敢闲着,把另外那几只蜜蜂也捉来套上线套。
火灯不相信别的蜜蜂都贪吃,总有某一只会回去报信的,只要带着通心草的蜜蜂飞走,他就跟踪。
刚才飞走的蜜蜂回来了,带来了一小群蜜蜂。
嗡——
蜜蜂们扑上来,全粘在生鱼上。
光吃可不行,火灯把蜜蜂赶开,他可不是来喂蜂的。
火灯拿着鱼走开,那群蜜蜂緊紧跟着。火灯带着这群蜜蜂走了一阵子,遇到好几群蜜蜂,它们看上去好像是被驱散了的几股游蜂。它们有些惊慌,正在互相寻找。
有几只被吊着通心草的蜜蜂就在游蜂队伍中。
呀!火灯好沮丧。
更让火灯沮丧的事情接着又来了,一只鸟不知什么时候飞来,把鱼叼走了。
火灯后悔没把鱼串得实一些,也很生气这只偷鱼鸟儿:“心眼坏,趁火打劫。”
火灯很难过,出师不利,连蜂巢都没找到,棉线没有了,通心草没有了,鱼也没有了。
那些蜜蜂慢慢集合,又聚成一股,它们在头蜂的带领下,往山那边飞去。蜂群飞走了,火灯再去砍了一株通脱木,破开,取出通心草,挂在一棵树上。明天他再来,通心草就已经风干了。
火灯回到家,妈妈盯着他那一身泥巴,怪他不懂事,爸爸生病了,她又有一堆家事要做,还要照顾弟弟妹妹,而他呢却跑去山上野玩。
火灯埋头帮做家务,什么都不说。
妈妈送饭去给爸爸吃,火灯也跟进去,看到连筷子都拿不太稳的爸爸,心里很疼,爸爸吃一两口饭就歇一下。
火灯钓蜂的心意更加坚定。
第二天,火灯又悄悄行动。这次他多带了些棉线,在河里捕了两条鱼。
火灯拿着鱼飞奔回到昨天晒通心草的地方,风干了的通心草在树枝上随风飘荡。
火灯做了二十个线套,放出蜂饵后,充满信心地等待上钩的蜜蜂。
嗡——
有蜂一路歌唱而来,只是,火灯不太欢迎它,他现在想钓的是蜜蜂,不是地雷蜂。钓地雷蜂只能吃蜂蛹。
“走。”火灯赶地雷蜂。
地雷蜂走了,一会儿又带来了好几只地雷蜂。接着还有马蜂、黄蜂、黑蜂、土蜂、白脚蜂等野蜂。
火灯一心只想钓蜜蜂,但他担心,现在这么多生猛的野蜂在这里,蜜蜂可能不会来的。
“走——”火灯赶它们,它们的脸皮很厚,就是不走,死死跟着,吃生鱼。
火灯盯着它们看,转而又想,好像捕到蜂蛹也不错,拿去卖了钱,再去给爸爸买蜂蜜。
一只鬼头蜂突然冲进来,横冲直撞,三下五下便把其他蜂子赶开,自己独占一条鱼。鬼头蜂个头大,特别野蛮,长相不善,它的毒性很大,被蜇一下就能使人昏死过去。火灯可不敢去招惹它,把那条鱼留给它,失鱼事小,被蜇事大。火灯带着另一条鱼走远一些,那些蜂子跟着他转移。
火灯小心地试了好几次才成功地捉到一只马蜂,把它放到地上,用树枝压着它,小心地给它套上线套。之后拿开树枝,马蜂爬到树枝上,然后就飞走了。
马蜂带着通心草慢慢飞行,火灯跟着它走。
马蜂飞进两块石头之间的夹缝里,那里生长着两三棵树,蜂巢肯定就是在这里了。火灯用树枝拨开一点儿树叶,果然,一个巨大的蜂巢就吊在树干上,蜂蛹至少有大半箩。
火灯把生鱼挂在这里,也把吊着通心草的棉线在这里做好标记,告示别人,这个蜂巢已经有人钓到了。然后飞奔回家,取上斗笠、雨衣、一块毯子,还有打火机。
火灯回到马蜂巢处,戴上斗笠,穿上雨衣,拾两把柴火,扎成长条,点着,钻进去。马蜂从蜂巢涌出来,扑向入侵者火灯,幸好火灯点的火把烟多,蜂群被熏得受不了,往外逃去。
围绕在蜂巢外的马蜂渐渐少了,火灯把整个蜂巢摘下来,提出去,用毯子包好。
火灯提起包好的蜂巢,心花怒放,这个大蜂巢带去镇上,应该能卖到不少钱。
嗡——
有蜂飞过。
火灯听到蜂鸣声,感觉那是蜜蜂的声音,循着声音找去,果然,一只蜜蜂正在飞行,阳光下,蜜蜂的翅膀像金子般耀眼,还有它身上吊着一根长长的通心草,洁白,通透,借着风的力量,与蜜蜂齐飞。
这是谁钓到的蜜蜂呢?
蜜蜂慢慢飞着,在它后面并没有人跟来。
火灯站在一块石头上,到处看看,一个人都没有。
“谁钓的蜜蜂?不管吗?”火灯问。
山里静静的,只有风走过林梢的脚步声。
什么人呢?钓到了蜂却落着,多可惜!
火灯想钓蜜蜂钓不到,别人钓到了却放落它。火灯的心情复杂,忍不住跟着蜜蜂走。蜜蜂飞得很快,还一连飞过两道山沟,火灯提着蜂巢,走起路来不是很方便,追蜂不易,火灯好几次都想放弃这只蜜蜂。他想,钓这只蜂的人可能就是跟它跟得太疲惫,干脆不要它了。
“你家到底在哪儿呀?还飞。”火灯恨恨地对着那只蜜蜂说。
眼看蜜蜂又飞远了,再不跟,就真的会丢了。
“难怪人家钓到了你不要你,你家倒是住得远呀。”火灯跺脚。
火灯想到爸爸,又咬着牙再跟上。他想,只要再跟着走一走,说不定就能找到蜂巢。
蜜蜂飞呀飞,好几次飞返曾经走过的路。
火灯再次跟着蜜蜂绕回曾经走过的一处坡地后,就明白蜜蜂的用意了,盯着蜜蜂说:“得,跟我玩迷魂阵。想把我绕晕了,好逃回去。”
火灯听说过,有些蜂子很精,找到食源后不会马上飞回巢去,以免把蜂巢暴露,它们会故意飞远一些,绕来绕去,迷惑跟踪者。火灯今天遇到的这只蜜蜂可比别人传说的蜜蜂要鬼精得多,一个战术极高的蜜蜂,一般人可能经不起它这般绕,早就放弃了。
火灯这一路大约走了一个小时,终于跟着那只蜜蜂回到它的蜂巢。蜂巢筑在深山包围的一条溪流边,水边也有各种野花盛开,还有不少蜜蜂在花丛中采蜜。
蜂巢也很大,火灯不停地感谢蜜蜂:“谢谢你们,蜜蜂,谢谢你们。我把你们的蜂巢拿走,以后我会多种开花的花、果树、菜……让你们采蜜。”
火灯点火小心地熏走蜜蜂,尽量不烧到它们,还特别留意那只引路的蜜蜂,把吊在它身上的通心草取下来,以免它飞出去再引来别人。火灯切下四分之三蜂巢,给蜜蜂留下四分之一,它们还有家。明年之后,他还可以到这里来取蜂巢。
天黑时分,火灯回家,妈妈责骂:“一早就出去,游荡到天黑,还知道回來……”
火灯咧嘴笑着。
家里的灯不是很亮,妈妈的眼神也不是很好,没看到火灯带回来的蜂巢。
“还笑,拾到什么宝回来了吗?”妈妈一看他还笑,就更来气。
“是宝。”火灯说。
“蜜蜂巢。”弟弟先看到了,叫起来。
火灯把那蜂巢举到妈妈面前:“你看。爸爸有蜂巢蜜吃了。”
妈妈又惊又喜。
第二天,火灯就带马蜂蜂巢去镇上卖,出门前他留了一点儿蜂蛹在家,妈妈把蜂蛹炒香了再煮粥,全家人吃。
这一个马蜂蜂巢,火灯刚带到镇上,往街上一站,马上就被人一口价四百块钱买走了。
火灯把钱交给妈妈,妈妈拿三百多去还了些债,留下一点儿家用。
妈妈每天早、中、晚,都取一些蜂巢蜜给爸爸吃,妈妈在看着爸爸时脸上所流露出的笑容,让火灯想哭,那幸福而欢喜的笑容,已经在妈妈的脸上消失很久了。
蜂巢给火灯家带来希望和欢喜。然而,火灯在欢喜了一些天之后,心里却有些不安,他总想到那只吊着通心草,引着他一路飞行回巢的蜜蜂。
后来,这个画面进入他的梦境,再后来就形成他脑海里的一幅画面,总是突然浮现出来,让他坐立不安。
火灯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偷了别人钓的蜂巢。他觉得应该钓一个蜂巢来还人家,就算暂时钓不到,从情理上来讲,也要去跟人家赔个不是,如果人家要分一半蜂巢,也是应该的。
火灯坐不住了,天一亮又往山上走,回到蜜蜂蜂巢那里,只是找不到那天摘来的钓标了。火灯觉得钓蜂人通常不会只放一份钓饵。果然,在蜂巢中出入的蜜蜂中,火灯还找到两只吊着通心草的蜜蜂。火灯把它们捉到,取下线套和通心草,细看,才发现这线套可不像他用的棉线,而是从半干燥的芭蕉树皮中抽出来的丝。这种丝,轻,韧性好。
谁用这样的材料钓蜂呢?
应该是专业钓蜂人。
老山公是钓蜂高人,他应该知道其他钓蜂人。
火灯去找老山公。
老山公不在家,他的小孙女说老山公在白花山附近的金莲坡放牛。火灯看到老山公家门头的一个挂钩上吊着几片半干的芭蕉皮,有些地方露出丝条。
“这是你爷爷的?”火灯问小女娃。
“嗯。我爷爷用它来钓蜂呀。”小女娃说。
火灯万万没想到,被他取走的那盘蜂巢竟然是老山公的。
火灯跑去金莲坡。牛在吃草,老山公在出神地观察几只野蜂。它们都不是蜜蜂。在他佩在腰头的刀箩里,装有一些芭蕉皮丝、通心草,也有油纸片。
“又来。我不会教你钓蜂的。”老山公板着脸说。
“我把你钓的蜂巢摘了。”火灯坦诚说,“我在回家的路上见到一只吊着通心草的蜜蜂,也没有人跟着,我便跟着它走了很远,在那里又等了很久,也不见有人去。我以为那是被别人落下的蜂,就摘了。”
“通常呢,有经验的钓蜂人不会像初钓者那样出蛮力死追一只蜂,先让蜂吃饵,等它再飞回来几次,观察之后再决定跟不跟它去。蜂子有很强的侦察力,它们会故意飞远一些路,等它觉得食物是安全的,警惕性放松之后,才会在蜂饵与蜂巢处直接往返。到那时,钓蜂人才能确定蜂巢的远近。对一些来回三次之后都还是很久时间才回来的蜂子,钓蜂人通常是放弃,落下它们,蜂巢一定会比较远,在跟踪的过程中容易跟丢,成功率低。钓蜂人会选择返回速度比较快的蜂子,确定目标进行跟踪,并且,蜂巢估计就在百米范围之内,即使蜂子跟丢了,慢慢搜寻也能找到蜂巢。有些人钓的蜂,自己跟丢了,再也找不见,而你半道上遇到它,跟着它走了那么久才找到它的巢,自然就是你的。”老山公说。
“可是,我现在知道是你钓的蜂,应该给你分一半。”火灯说。
“你怎么知道那就是我钓的蜂?”老山公反问他。
“我回去找到另外还带着通心草标志的蜂子,找到这个。”火灯把芭蕉丝线套拿给老山公看,“你是用芭蕉丝。”
火灯看了一眼老山公的腰刀箩:“你箩里还有呢。”
“就算是,那也是我跟丢了的蜂子,当然归你。”老山公说。
“你不会跟丢的。你可是钓蜂高人。如果我没跟去摘了蜂巢,你肯定很快就能找到。”火灯说。
老山公用力看着火灯,在他炯炯有神的目光中显然也闪烁着欣喜与赞赏的光亮。
“好小子。眼力见儿不错,能从芭蕉丝上找到我。胆子也行,居然还烧了马蜂窝。也还懂得给蜜蜂留下部分蜂巢以供养,不做掠夺性钓蜂事,难得!”老山公转而问火灯,“你爸爸现在怎么样了呢?”
“新生说吃蜂巢蜜好。”火灯没想到老山公还这么关心他爸爸,暗暗激动。
“那是好东西,蜜蜂从万花中采集的珍品。”老山公说,“在红花山那边,花更多,蜜蜂也多。”
火灯听懂了,老山公这是在告诉他,哪里还有蜂巢。
老山公又说:“钓蜂不容易,遇河过河,遇山翻山,奔跑的速度要快,眼力又要好,稍不小心,目标就很有可能消失在山木树林中,那就前功尽弃,不仅胆子要大,而且还要小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留意路中,以免落下山崖河谷,山沟地洞,还要留意,别闯了马蜂、地雷蜂的窝,别惊扰山中的蛇虫蜘蛛。总之,不贪,不急不躁,稳妥平安。”
“谢谢。”火灯笑起来,“以后我能跟你学钓蜂了?”
“我不教别人学钓蜂,那么危险的活儿。”老山公说。
“呀,我想问问,你为什么用芭蕉丝钓蜂呢?那丝蜂子带去,风吹雨淋太阳晒后,不久也会自己断掉腐烂的。用棉线不是更好?”火灯还有疑惑。
“就是因为一些天后它能自己断落,我才特意选用。棉线会把钓的蜂子一直套住,如果没有人去取下,它就再也不自由,还有可能被树枝钩住,它们没有自救能力,就会被吊死。我们钓蜜蜂的目的只是找蜂巢,不是杀蜜蜂。”老山公说。
火灯决定以后钓蜂也用芭蕉丝。
“小孩,快回家去吧。”老山公说。
“反正你刚才说的,我都记住了。”火灯说。
老山公牵牛往別处走,脸上的表情告诉火灯,别再跟着他。
可是,火灯还是跟上去,“老山公,那蜂巢,我还是应该……”
“小小年纪就这么啰里啰嗦。”老山公说,“那些个蜜蜂,是我钓的不假,但,那也是我丢落的蜂子,不要的。我自己不要了的,你钓到了,我又分你这个小毛孩子一半蜂巢,这不是毁我老山公的名声吗?”
“那我不劳而获,独吞你一个老人钓的蜂巢,也毁我火灯的名声呀,别人会说我欺负老人。”火灯也很固执。
一老一小就这么对峙着。
最后还是老山公先说话:“唉。没见过这么倔强的小孩。”
“我也没见过这么倔强的老人。”火灯也学他。
老山公犹豫了一下,才说:“我第一次去山里钓蜂那会儿,比你还要小得多。”
“啊?”火灯吃惊地看着他,“那你怎么还叫我不要去钓蜂呢?”
“因为我没有你那么好的运气,我第一次钓蜂,去追蜂时,不小心跌入一个地坑,地坑连着一个废了的旧墓,鬼头蜂最爱住在地下的旧墓里。那里头的鬼头蜂被惊动,成千上万扑来……那鬼头蜂可是能把大水牛都蜇死的。”
“那你怎么办?”火灯的心都揪起来了,“你快跑出去呀。”
“那旧墓的口有两三米深,地坑的口就更深长了,根本就找不着出路。”老山公说,“我听到那嗡嗡声,杀气很重,那可是千军万马般的冲杀声,地雷蜂对入侵者是不留情面的。我借着光亮,看到那些面目可怕的鬼头蜂飞来,我就想,完了。就在我绝望的时候,一团火球滚出来,接着,在我旁边又亮起一束火把,有浓烟冒起,鬼头蜂立即溃散。我以为那是鬼火,更吓人呀。就在这个时候,火把后面突然伸出一只手,那只手把我抓住,用力一拉……”
火灯倒吸一口冷气。
“我被拉进一个小洞里,洞口迅速被一块油毯布掩好。‘不要怕,我是人。’拉我的那个人说。我的确感觉到了他的手是有温度的。那是人。”老山公说。
火灯拍拍心口,这才放心了。
“那个人打了一下我的头,说:‘小子,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想跟我抢蜂巢?’原来,他是来钓蜂的。我不服气,他能来这钓蜂,我为什么不能?那个人说:‘钓蜂也别碰鬼头蜂,那可是一不小心就丢了命的活。’我更不服了,我说,那你自己怎么来钓鬼头蜂呢?那个人说,他很小的时候眼睁睁看着他爸爸被鬼头蜂蜇了,中毒,医生也救不了。从那以后,他就要钓蜂,要把毒蜂灭了。他是专门找鬼头蜂报仇的钓蜂人。我不是,我只是想钓点蜜蜂巢,给我奶奶弄点蜂蜜水喝。我父母早逝,家里只有奶奶和我。奶奶大病之后,骨瘦如柴,家里也没有什么有营养的东西可吃。那人又打了一下我的头,他说,鬼头蜂的蜂巢可没有蜂蜜只有蜂蛹,你都弄不清楚什么蜂子才有蜜就出来钓蜂。”老山公说着,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火灯也笑了:“我都知道呢。”
“是,你比我机灵。”老山公又接着讲他小时候的那个奇遇,“那个钓蜂人很厉害,他让我在洞里待着,自己出去烧蜂。没多久,他就叫我出去。借着火把的光亮,我看到,在旧墓的顶上和泥壁上,层层盘结着巨大的蜂巢。我张开手也抱不完。那个人先后往返四趟才把蜂巢搬出来。他给了我一大块蜂巢,蜂巢里可都是肥肥嫩嫩的蜂蛹呀,抱在怀里沉沉的,有三四斤。他叫我先把这蜂巢抱回家,煮蜂蛹粥和奶奶吃饱了,明天再去红花山,找到朝着日出的那面山,有花开的那片山地,就能钓到蜜蜂巢。我听他的。第二天,我去了他说的那个地方,还没放钓,就看到好些吊着白色羽毛的蜂子飞来飞去,我跟着那些蜂子,找到了两处蜂巢。那一趟,我带回去的蜂巢舀出了二十多斤蜂蜜。我奶奶活下来了,差一岁半就足一百岁呢。”老山公说着,放眼看远山,“后来,我知道,红花山上的那些蜜蜂,是那个钓蜂人钓到了放在那里给我的。我想给他一半蜜蜂巢,他不要,他说山里哪里有蜂巢,他都知道。我为难了,我问他我要怎么感谢他。他说:‘你想怎么感谢都行。’他说完就走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他。”
“那么神奇?他是谁?”火灯问。
“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我问了很多人,都说不认识他,可能是从别处一路钓蜂而来,经过我们这里的。后来,我找到了感谢他的方式。在我熟练钓蜂之后,也常常放落一些钓到的蜂子,给需要的、且与那蜜蜂有缘的人。”老山公拍拍火灯的肩膀,“你就是那个需要的、也与那蜜蜂有缘的人。”
老山公牵牛走了。
这次火灯不再跟去。
他也找到了怎么感谢的办法。
选自《十月》(少年文学)2018年第12期
王勇英,儿童文学作家,出版有《巴澎的城》《青碟》《巫师的传人》《雾里青花泥》等几十部作品,曾获第25届陈伯吹儿童文学奖,2015年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2012、2015年度全国冰心图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