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战争

1

我妈妈说，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爷爷和奶奶的战争就开始了——当然都是因为我。我那么早就被卷入了他们的“战争”，这让我既觉得无辜，又觉得好玩儿。

据我妈妈讲，爷爷奶奶最开始争执的焦点，主要是预测我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奶奶说：“一定是个女孩儿！女孩儿温柔体贴，打扮起来也漂亮！”

爷爷说：“女孩儿有什么好？丫头片子成天哭，不好哄，还是男孩儿皮实一些——一定是个男孩儿！”

奶奶急了，说：“你说谁是丫头片子？我看你还像个淘气包子呢！”奶奶指了指妈妈的肚子，“女孩儿女孩儿，一定是个女孩儿！”

爷爷气得翻了眼睛，他说：“你是金口玉言啊？你说女孩儿就是女孩儿啊？淘气包子怎么了——淘小子出强将，我小时候……”

奶奶摆手：“得了得了，没人听你说小时候，现在说的是咱们孙女……”

战争开始升级。

我在战火纷飞中，出生了。结果被奶奶说中，我真是个女孩儿。

奶奶欢天喜地，整天围在我身边，眼睛盯着我，夸我长得漂亮，夸我鼻子嘴巴都像她。

爷爷远远地瞄着我，不靠前，一副偃旗息鼓的架势。

他们的战争暂时停息了三十天。

可是，我刚满月，爷爷就忍不住了，他满脸堆笑，要来抱我。

我正在奶奶的怀里睡着呢。奶奶一转身，把我护在怀里，对爷爷说：“去去去，让你看看就不错了，一个丫头片子，你不是说不喜欢吗？旁边歇着去吧！”

爷爷张着两手，很委屈的样子，他看着爸爸妈妈，大声说：“谁说我孙女是丫头片子，啊？谁这么不会说话，啊？谁说我不喜欢了，啊？我当初就说一定是个女孩儿，女孩儿温柔体贴，招人喜欢呢，你们说是不是，啊？”

爸爸妈妈偷着笑，但他们脸上的笑不能让爷爷看到。他们点着头，换了一副心悦诚服的表情，对爷爷说：“对对对，您老说得太对了！”把我从奶奶怀里哄过来，送到爷爷怀里。

爷爷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脸上的汗都流下来了，他说：“好……好……我孙女真好……”

奶奶又不愿意了，她开始唠叨：“哼，当初说孙女好的、说孙女温柔体贴的是你吗，啊？抱一下孙女都吓出汗了，不难为情啊？哼，我可记得真切呢，你当初不是说淘气包子好吗？”

爷爷的脸色突然很不好看。爸爸妈妈赶忙给奶奶使眼色，奶奶叹着气说：“唉，不说了，看在我孙女的面子上，我不和他一般见识，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爸爸妈妈都舒了一口气，把我接过来放在床上，围着我说一些温暖吉祥的话，爷爷奶奶也都凑过来，憧憬我的美好未来。

战爭的烟云仿佛一下全消散了。

2

转眼之间，我长大了，上完幼儿园，现在又上到了小学四年级。

这些年来，在我的印象里，爷爷奶奶的战争一直没有真正停息过。

有一回，是因为爷爷带我玩儿泥巴。我是女孩子，可是我也喜欢玩儿泥巴，一玩儿起来就不亦乐乎，一玩儿起来就忘乎所以，手和脸上都弄脏了不说，连裙子上也都是泥点子。爷爷在一旁哈哈大笑，我看到他的脸上和身上也有许多泥点子，我也张大嘴巴跟他一起大笑。奶奶突然过来了，她对我们大发雷霆：“你们两个——是不是缺心眼？赶快回家——给我洗干净！”又冲着爷爷喊：“你一个老淘气包子——真没正事儿！”爷爷愣愣地盯着奶奶半天，张了张嘴，终于开始回击：“你，说谁是老淘气包子？你，说谁没正事儿？当初不是你说的喜欢淘气包子——淘小子出强将吗？”奶奶噎了一下，说：“咦，你还会倒打一耙了，是不是想找茬儿吵架？”爷爷笑了，说：“孙女在这儿证明呢，我们爷俩玩儿得好好的，来找茬儿的是你又不是我，孙女你说对不对？”我很无奈，但我必须挺身而出，我看着他们两个说：“你们两位老人家，不要吵了好不好？找茬儿的是我，不是你们俩，行了吧？玩儿泥巴是我自己喜欢玩儿，玩儿脏手脸和裙子，是我自己的错，一会儿我回去自己洗，行了吧？”爷爷奶奶互相看看，虽然还都有点儿不服气，但暂时不再说话了。可是一回到家里，两个人又吵了起来。这事儿过去很久了，两个人一想起来还要吵一场……

还有一回，是因为看电视。我家的电视一直被爷爷占着，可是电视一打开，他就歪在沙发上打起呼噜。奶奶不喜欢听爷爷打呼噜，她一听到爷爷打呼噜就过来关电视。可是电视一关，爷爷就醒了，他就瞪着眼睛喊：“谁关了电视？不知道我正在看吗？”奶奶说：“你看什么了，呼噜声比电视声都大呢！”爷爷说：“你不要冤枉人好不好，你都冤枉我一辈子了！”奶奶说：“我冤枉了你一辈子？孙女在面前呢，你问问她谁冤枉了谁？”爷爷瞪着眼睛看我，奶奶也瞪着眼睛看我。我说：“两位老人家，电视是我关的，行了吧？我正在写作业呢，我需要和平，不需要战争，你们两位别打扰我，好不好？”奶奶看看爷爷，说：“好！”爷爷看看奶奶，说：“好！”可是不一会儿，奶奶想看电视剧了，她悄悄过去打开了电视机。电视一响，爷爷的呼噜又打了起来，两个人的战争又打响了……

最近一段时间，他们的战争不断升级。爷爷奶奶因为谁是“老许”、谁是“老徐”吵个不停。其实爷爷姓许，奶奶姓徐，有一天，我陪他们两个出去溜达，旁边有人打招呼：“老许啊，最近挺好吧！”爷爷奶奶都一起招手回话，旁边又有人打招呼：“老徐啊，你孙女真漂亮啊！”爷爷奶奶也都一起招手回话。等打招呼的人一走过去，爷爷就说话了：“我是老许，人家都和老许打招呼呢，你一个老徐就不要瞎掺和了，好不好？”奶奶不高兴了，说：“我知道你是老许、我是老徐，人家明明是和老徐打招呼呢，你才不要瞎掺和，好不好？”爷爷突然瞪起了眼睛：“你是老徐？我都姓徐多少年了，这个你也和我争吗？”奶奶看看我，突然笑了，她摇着头不说话。爷爷说：“理屈词穷了吧？人家都知道我是老许，你也想当老许，是不是？”奶奶哭笑不得，她说：“得了，‘许’和‘徐’都给你，我不姓了，行了吧？”爷爷说：“那可不行，咱们要讲道理，我不能占着两个姓，让你一个姓也没有！孙女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我气笑了，我可不想他们两个在外面打起来，赶忙带他们回家。回到家里，爷爷奶奶因为姓什么的问题，又争吵了起来。爸爸和妈妈听了一会儿，都过来劝奶奶，说现在看起来，是爷爷老糊涂了，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了。奶奶不说话了。我们都很担心爷爷的身体，怕他得老年痴呆，怕他神经紊乱。可是谁都没想到，爷爷一直好好的，奶奶却突然生病住了院。

3

奶奶生病住院，爸爸妈妈轮流去医院照顾。正好放暑假，在家里照看爷爷的任务就交给了我。

每天，我安排好爷爷吃饭、睡觉，就自己看书、写作业。

爷爷非常蔫巴。低头吃饭，倒头睡觉，一声也不吭。有时我问他渴不渴、饿不饿、想吃点什么，他愣怔好半天，只是点头或者摇头。电视他也不看了，蜷缩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有几次刚要打呼噜，自己却把自己吓醒了，紧张地四处寻找。有一回正吃着饭，歪着脑袋睡着了，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

他也不喜欢出去散步了，好像怕遇到熟人似的。我拉着他出去，他就低头跟在我身后，别人和他打招呼，他点点头或者摆摆手，不再满脸堆笑地应答。有一回，有一个人远远地问他：“老许啊，好几天没看到你了啊，怎么自己和孙女出来的啊，你家老徐呢？”爷爷低头匆忙往前走，装作没听见。走出了好远，他气愤地对我说：“孙女，你说他是什么人啊，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回到家里，还喘着粗气，气愤了很久：“我再也不想见到这个人了，我再也不出去溜达了！”

我把爷爷的情况向爸爸妈妈做了汇报，他们吓了一跳，说：“这样可不行，时间长了会憋出大病的！”他们两个商量来商量去，也没商量出一个办法来。

爸爸妈妈都没想出办法来，这可怎么办呢？为了不让爷爷憋出大病来，我又必须挺身而出了。

早上，照看爷爷吃完了饭，我学着奶奶的语气对爷爷说：“老许头，来，咱们一起看电视！”爷爷愣愣地看着我，说：“好……”我把电视打开，爷爷迟疑着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说：“老许头，我要约法三章：做事不能磨磨蹭蹭，说话不能吞吞吐吐，看电视不能睡觉更不能打呼噜……”

爷爷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看着我问：“你以为你是谁？你是不是那个老太婆派来管我的？”

我笑了，说：“算你聪明，我就是我奶奶派来管你的，你还有什么不服气的吗？”

爷爷说：“老太婆在哪里？我要和她说话！”

“想和我奶奶说话？”我双手叉腰，语气也强硬起来，“没那么容易，必须先过了我这关！”

“你一个小丫头片子……”爷爷说，“我白疼你了，怎么和你奶奶一个样子？”

我突然十分惊喜：爷爷明白过来了！可我突然又十分难过，我说：“爷爷……我不是故意气你……”眼淚突然就流了出来，心里翻江倒海，说不出什么滋味。

爷爷突然慌了，他说：“孙女……”

我说：“爷爷，我真不是故意气你……”

爷爷笑了，他都好久没笑了。他说：“孙女，你叫我老许头，我听着咋那么舒服呢？你再和我吵几句吧，咱们一吵，我咋就来了精神呢……”

我哭笑不得，说：“那好吧，老许头，我就再陪你吵几句！”

我们又吵了一会儿，爷爷吵累了，他心满意足地靠在沙发上，对我说：“孙女，爷爷问你，你奶奶的病严重不？她啥时候能回来？你告诉她，我再不和她吵架了，让她快回来吧，行不行？”

4

奶奶在医院里也惦记爷爷。她让爸爸妈妈把我带去，和她说说爷爷的情况。

我一五一十地向奶奶汇报完，奶奶笑了。她说：“这个老许头啊，和我一见面就是吵，离开了又不行，唉，我的病已经好了，快办理出院吧——回家和他吵架去！”

我们都笑起来。

我们和奶奶一进家门，爷爷笑脸相迎，他说：“你这个老太婆，有病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相处这么多年了，我怎么也该去医院看看你啊！”

爷爷这话说得挺幽默的，我们都在旁边赔着笑。可是奶奶较叫起真儿来：“你这个老许头，说的是什么话啊？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病，还能提前告诉你吗？你平时少气我一点就阿弥陀佛了，还敢奢望你去医院看我啊？”

爷爷噎了一下，他像个孩子似的四下看看，突然看到了我，他说：“孙女，你说我老许头气过人吗？这段时间她不在家，我表现得怎么样？是不是消消停停、老老实实的？”

爸爸妈妈都看着我，我赶忙站出来说：“对对对，爷爷说得对！这段时间啊，就是我找茬儿和老许头吵架了，老许头平时就是默默想着老徐太，惦记着老徐太，还下了保证：再也不和人家吵架了，让我赶快把老徐太请回来，我说得对吧？”

爷爷像个孩子似的，红着脸看着我们笑。

奶奶也笑了，她说：“我才不稀罕别人想我呢！我就是养好了病回来吵架的，你要是不吵架啊，我还觉得没意思呢，改天还得上医院！”

爷爷愣了愣，说：“好，我可是攒足了劲儿等着你呢，这吵架啊还真得棋逢对手——是现在就吵还是吃完饭再吵？”

我和爸爸妈妈赶紧调停：“好好好！咱们先吃饭，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不吃饭怎么能吵架？不吃饭就吵，神仙也受不了！吃饭吃饭先吃饭……”

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一片祥和热闹的景象。

我偷偷看着爷爷和奶奶，心里估摸，他们的战争，或者是在后天，也或者是在明天，还可能就在今天晚上，就又要开始了。

选自《读友》（清雅版）2018年第12期

谢华良，儿童文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入选中国作协儿童文学委员会选编的《中国年度最佳儿童文学》。曾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大奖、全国少工委新世纪儿童文学奖、长白山文艺奖等多种奖项。出版有《下雪了天晴了》《我有一匹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