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鹰
一
我与爱德华·蒙克的初次相遇,应该是十二岁那年。
那时正值春季,春暖花开的日子就像温甜的流水一样刚刚流到每个人的家门口,我的家乡晓塘冲那片大枣园里,枣树上刚刚冒出金黄色的细碎花苞,我就因一場突发的脑病进了家乡的一家医院。
我被送到这家医院的时候已经昏迷过去。然后,这昏迷状态便像寒冷的冬天一样一直往下持续,直到十八天以后我才活转过来。在这十八天里,我就那样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靠输液维持我那比枣子花还要弱小的生命。我不认识我的父亲母亲,不认识走近我病床的任何一个人,我就那样静静地、一动不动地活着,像一片枯萎的树叶。但是,我的大脑里却又是一片喧哗,许多奇形怪状而又零零碎碎的图像一直就在我的脑子里翻滚闪烁。在当时,这样的图像碎片当然不会使我恐惧,因为我并不知身在何处。现在,我才知道,我那时其实已经躺在地狱的门口了,我所看到的,其实都是地狱的色彩。
更让我不能想到的是,我十二岁所经历的死亡,一个叫蒙克的挪威人早在比我还幼小的时候就有了淋漓尽致的体验。当然,他得的不是脑病,而是肺病。而且,他从地狱的门口经过或逃奔还不止一次。但他不像我这么平庸怯弱,他比我勇敢坚强而又伟岸,他居然在逃离死亡之后还敢在地狱的通道里走来走去。他说他就是要看清地狱的每个角落、每层阶梯。因此,他用了几乎一生的时光在地狱里穿越,然后,他用画笔和油彩把他所看到的疾病和死亡的真相与本质告诉了整个世界健康和不健康的人们。而他自己,却差不多终生都住在地狱的第十七层。幸好,地狱第十八层的门一直对他闭锁着。他的伟大与不朽就源于他在十七层地狱里创作了那么多伟大不朽的画作。
因为早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在地狱的门口与他不期而遇,现在,蒙克于我,可算得上都是从地狱里逃出来的难兄难弟了,算得上是相隔一个世纪的老朋友了。
二
与蒙克相比,我似乎要幸运很多。
我十二岁患脑病住进那个临河的小镇医院后,虽然长达半个多月处于昏死状态,但我的母亲一直守候在我身边,一直没有干过眼泪。以至于我都觉得我是母亲哭活的。而蒙克,却在五岁的时候,母亲就因结核病永远离开了他。如果这样的劫难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还不足构成打击的话,那么在他十四岁那年,同样因结核病离开人间的姐姐带给蒙克的,便是一场毁灭性的打击与伤痛了。这样的精神巨创犹如一场咆哮的洪峰,将一棵刚刚长出几根枝条的小树连根拔起,然后又将其卷进一个深深的漩涡!
我无法想象蒙克在这个幽深的漩涡里是怎样挣扎怎样沉浮的。我更无法想象这棵小树是怎样把根扎进挪威南部那片我完全陌生的土壤里的。但今天,当我们抬头仰视这棵艺术的参天大树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惊叹这是一棵具有顽强抗争力的神奇树木。尽管他在其生长的过程中一直缺少爱缺少温情,一直缺少能让一棵树正常生长的养料和水分,但他却吸取着绘画颜料这一独特的营养,终于让自己长得枝繁叶茂。即使生长的过程中不断地遭受风吹雨打和雷击,枝枝叶叶不时被击伤,但他却用其富有魔力的画笔撑住了自己受伤的枝干和叶蔓,没让这棵树倒下,或者出现一点点倾斜。
准确地说,蒙克在世界面坛的地位,恰恰是姐姐的亡灵托起来的。姐姐的死带给蒙克的忧郁,悲伤,就像寒冬冰封的河流深处的暗流,将当时虽然已经踏入画坛但还是默默无闻的蒙克的精神与内心严严实实地封冻了。直到1886年,蒙克举起凝重而寒冷的面笔,终于在自己被封冻的河流里敲开了一个窟窿,将一幅后来初步奠定了其画坛地位的画作——《生病的少女》从自己冰封的河流里托举起来。从此,蒙克凭着他这幅表现派的扛鼎之作浮出水面。而真正托举他的,是姐姐那纤弱的双手和绝望的目光。
三
任何一位了解蒙克人生际遇的人都知道,在《生病的少女》这幅画中,那个脸色苍白、双眼空茫绝望、侧坐床头的少女,就是他心爱的姐姐索菲亚。坐在床边握着少女的左手埋头悲泣的女人,就是蒙克的母亲。
蒙克是在十八岁那年从他所求学的工业学校转入挪威皇家绘画学校开始系统学习绘画的。其时,当医生的父亲认为蒙克放弃正当的学业改学绘画是一种给家门蒙羞的选择,因此极力反对。父亲把画家片面看成是生活放荡、道德败坏的群体,这无疑颠覆了蒙克对于绘画和当画家的信仰。母亲和姐姐的早逝本来就是蒙克内心里的一串泪珠,父亲这种盲目的专制更让蒙克感到一种切肤的寒冷和孤寂。蓄积在内心的这种阴郁、孤苦与伤痛,让蒙克时刻有一种想宣泄的悲凉与冲动。于是,1885年到1886年,二十二岁的蒙克用血一样浓烈泪一样苦涩的油彩创作了《生病的少女》,将内心的一腔悲情诉诸于生前与之相依为命的姐姐索菲亚。而且,在他以后的人生岁月里,蒙克先后面过六次《生病的少女》。在我看来,这种以同一种素材反复创作的行径,绝不仅仅是蒙克对艺术的不断开掘与追求,更是他对姐姐不绝的思念和纪念的一种庄重仪式。
四
我之所以说蒙克一直在地狱里徘徊和奔跑,是因为他几乎终生都没有摆脱疾病的折磨和精神的鞭打与重压。他一直在极度压抑、苦闷、孤独、忧伤、悲愤、嫉妒与绝望的无边阴影里挣扎、喘息。阳光似乎一直就被一块巨大的阴影遮藏着抵挡着,他睁眼所看到的,只是地狱的黑墙和阴森的大门。
地狱的困守构成了蒙克绘画的基调。在这片阴暗的精神黑洞里,存留在蒙克内心里的那些疾病、死亡、恐惧、原欲,就像一株株荒诞的植物一样,在蒙克的精心培育下成片成片地茁壮成长,开出一簇簇散发着浓烈的死亡气息和灵魂被撕裂后的那种强烈的血腥味的艺术花朵。这些从地狱的十七层开放的花朵所呈现出的那种紫黑、酒红、橙黄的色块,让我们清晰地看到了蒙克的精神领地。他的《不安》《绝望》《病房中的死亡》《地狱中的自面像》《葬礼进行曲》《死亡舞蹈》,这些画中对疾病和死亡那种淋漓尽致的渲染,简直让人抑郁得透不过气来。那比黑暗还黑的黑色,就像一群黑色乌鸦扇动着它们阴森的翅膀,从地狱的通道铺天盖地向我们扑来。人类,因了这股无边无际的黑色漩涡而暗无天日。而蒙克就那么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们,为我们对于疾病的惊恐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当然,蒙克如此厌恶人们对于疾病和死亡的恐惧,并不是说他对疾病和死亡就习以为常了,这只是他的一种伪装。相反地,蒙克一生都在寻找地狱的出口,一生都在渴望火焰般的温情。他对爱情的渴望可能比常人更加纯粹。蒙克是个很俊美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应该是很讨女人欢心的。可是,他不仅终生未娶,而且终生只倾心过一个女人——一个海军军官的太太。然而,这个孤高自傲的女人在让他触摸到一种如同夏天的萤火虫一样的短暂而虚幻的温情之后,紧接着,让他的一腔痴情坠人了寒冷刺骨的冰窟。荧光毕竟不是火焰,但这份一厢情愿的情感体验却像一把锋利的钢钻划在一块清脆而透明的玻璃上,在蒙克的心里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刻痕。这让他对情爱产生了深重的自抑和内省,以至于后来有个挪威商人的女儿对他那么迷恋,他居然都不为之所动。当这个富商的女儿用手枪自杀相逼时,蒙克在抢夺过程中因枪支走火毁掉了自己的右手中指,可他仍然没有接受她这份至纯至美的真情。此时蒙克所看到的爱情天空,只有一闪即逝的荧光,再也不敢相信还有火焰为他燃烧。蒙克的偏激和过度的清醒使他内心的那一点点温情慢慢冷却成冰,嫉妒和嫉恨使他对于世界的一切美好都充满了巨大的疑虑和追问。蒙克的这种心理历程,我们可以从他1894年创作的画作《青春期》得到解读。仅从画面看,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裸体少女双腿并拢、双手交叉搁在腿上,网睁双眼,一副惊恐不安紧张无助的情状。但我可以斗胆地说,这幅面其实更是蒙克青春初期的心理呈现。青春期少女的羞怯与不安、期待与惊恐只是我们对《青春期》这幅名画的一种泛读,而画家沉淀在这幅名面里的深层不安才是寒冰河流里尖锐的石头,它随时都会划破我们的目光和内心。
五
我不知道挪威的黄昏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但有一个情景却始终挥之不去。
1893年的某一天傍晚,蒙克同两位画友漫步在挪威的郊外。这是一个夏季的黄昏,落日似乎触手可及,满目的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翻滚的深红,行走中的蒙克似乎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一阵海风呼啸而来,将深蓝的海水中漂浮的晚霞撕成零零星星的碎片。蒙克在这一瞬间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似的,感知到一种异常的疲惫和茫然,突然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两位画友怎么拉他也无济于事,便无奈地走了。这时的郊外显得格外的空旷。可是,一股巨大的喧哗却像洪涛巨浪一样向蒙克劈头盖脑地涌来,独自站在落日下的蒙克突然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笼罩。
也就在这一年,蒙克创作了震惊世界画坛的名作《呐喊》。
这是一幅将压抑、困惑、悲伤、绝望推向极致的面面:鲜红的晚霞像凝固的血,黑色和紫蓝混合的河水转起来的波浪组成一股势不可当的激流,木桥被晚霞染红,一个形同骷髅一样瘦弱的男人双手捂耳发出一串惨烈的号叫,而桥尽头那两个悠然而去的男人顯然早已听到了这绝望的呼号,可他们却没在意,似乎对这种声音早已习以为常。
这完全是一种来自地狱的尖啸。
精神的地狱到底有多深?蒙克用一串响彻了一个多世纪的灵魂的呐喊与呼叫回答了我们!
六
一个人在孤独、痛苦、悲伤、绝望到极致之后,才会真正地解脱。这就像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穿了一件浸水的棉袄,这棉袄不仅不能御寒,还多了一身的重荷。将它脱下来,裸着身子在雪地上奔跑,反而更能温暖自己,而且很有可能在意外之中会找到一间藏身的房子。
可蒙克一直到晚年才将身上那件穿了几十年的浸水的棉袄脱下来。因为他已经老得没有力气再去恐惧与悲绝了。
他想留下仅有的一点热量和力气去寻找地狱的出口。
因此,这个时候的蒙克,再也不允许自己的画作有一丝的阴晦和死亡的气息。晚年蒙克的绘画基调与先前简直是判若两人。比如他的《太阳》《历史》等系列大型组画,我们终于再也看不到那沉郁得令人透不过气来的黑色了,我们只能闻到一种阳光的气息,有着沧桑的宁静与妩媚的气象。我似乎看到蒙克在创作这些画时那洞察世事的苍老皱纹里隐藏着的一抹微笑,温暖而又恬静。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