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霉素
二宝提着保温桶给他爹去送饭,轮到他家都是二宝送,他媳妇不去,他媳妇说一听见他爹哼哼脑子就要炸。保温桶是两层,下层盛的是小米汤,上层是两个馒头和一些菜,这是他爹两顿的饭,二宝两口子要去邾镇给人装修房子,怕耽误干活中午就不回家。
二宝的爹自从二宝娘死后,整天喊着全身骨头疼,吃止疼片也没用,一疼就哼哼,最喜欢蹲在他两个儿子的大门口哼哼,不进家。两个儿子被老头哼哼烦了,领着去医院查了一次,大夫说老年性骨质增生,没大事,也治不好。回到家老头哼哼得更厉害了,身边越有人越哼哼,音调高低有致唱戏一样。二宝媳妇说他得了哼哼病,后来又说是想二宝的娘了,气得二宝要揍他媳妇。
过了半年老头不能走路了,躺在床上等大宝二宝送口吃的,两个儿子一家十天轮流送,只有到了送饭的时候,老头才能见到人,平时听到大门口有人路过,老头就使劲哼哼,哼哼声把脚步声迎近又送到很远。
二宝进他爹大门时,门槛绊一跤,手里的保温桶扔了,汤菜撒了一地,二宝忙去拾起保温桶,里边的玻璃内胆已碎成几块。
三十块钱没了,哗啦一声没了,二宝念叨着心疼地跺脚,保温桶是他女人花三十块钱买的。
推开他爹的堂屋门,光线有些暗,一只老鼠忽地蹿出来吓了他一跳。
他爹坐在床头倚着墙正看他,很安静,没哼哼,这让二宝不适应,整天听他爹哼哼,二宝甚至也学会了,一不留神也哼哼两声。
床边的木凳上放着昨晚送的饭,还是原样,一口没动。
怎么没吃?二宝看着饭碗纳闷地问,没回音,二宝再看他爹,头皮就一麻,他爹那个和泥墙差不多颜色的牛皮腰带,像个椭圆形,上边挂在墙上的一个木橛上,下边在他爹下巴前晃荡,甚至没有碰到脖子,他爹坐在床头睁着眼咽气了。
商量他爹的后事时,大宝二宝有了争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埋先人用的坟地要收钱?说不清。以前谁家老了人,请来风水先生山上山下走一圈,确定一塊下葬的坟地,地是自家的,直接用,地是别人家的,给人家说一声,还是用,谁也不会说什么,没人提钱的事,谁家没老人?谁不用地?现在不行了,占地直接用钱说话,有了标准价格,埋一个坟头两万元。
大宝蹲在他爹的屋门口,手里捏着一根草棍在地上划拉,许久说,俺娘的坟地是占我的承包地,你得付一半的钱给我,说话间看了一眼屋里灵床上的老爹,他爹穿一身藏青色的寿衣仰面躺着,脸上盖着一张白纸,没有哼哼,好像安静地听他们讨论自己的后事。
你的意思是咱娘的坟头占了你的地,坟头钱两万元咱一人一半,我该给你一万?二宝明知故问。
大宝低声说,你知道就行,咱爹不光生我一个儿,亲兄弟明算账,这事又不是我兴起的,社会潮流赶的。
你那个地不是好风水地,咱爹不到一年也死了,就是犯重丧!二宝哼哼两声,又说,这回咱爹埋在我地里,坟地钱扯平了,咱两人互不欠账。
那怎么行?爹娘分开埋,村里人不笑话死!大宝急了。
那怎么不行?谁让你先要钱的,二宝说,这事也是社会潮流赶的。
大宝还想说,张了张嘴,没说出来。
发丧这天很热闹,除了请来邾镇有名的喇叭班子,甚至还请来哭丧女哭棺,二宝说俺爹没闺女,找个闺女送送他。
抬棺上山时,哭丧女穿一身重孝,扶着棺边走边唱,唱的是《哭爹爹》,唱腔凄婉,满脸哀痛,后边是喇叭班子的唢呐呜呜咽咽地响着,再后边是身着重孝的大宝二宝及弯弯曲曲的送丧队伍。
哭一声老爹爹眼泪汪汪,
老人家撒手去儿女凄惶,
再回家喊老爹已无人应,
有难事我找谁真心商量。
哭一声老爹爹肝肠寸断,
为儿女一辈子操心受煎,
养大了儿女们灯枯油干,
愿爹娘九泉下相逢团圆。
坟地在南山二宝的地里,和北山他娘的坟地遥相望。
棺抬到坟地,下葬封土按部就班。放进棺摆正后盖上水泥板,抬棺举重的人都有力气,噼里啪啦几铁锨土坟头就封好了,竖上墓碑,烧完纸钱,葬礼就算结束。实际上,一场葬礼其实很简单,就是几铁锨土给亡人埋个土堆,其余的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都是给活人看的。
众人开始下山,二宝没走,站在坟前忽然觉着心里空空落落的,一场丧事二宝没流过多少泪,这时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看着土堆他才一下子明白,那个让他心烦的哼哼声再也听不到了。
一股小旋风从不远处旋过来,在二宝身旁折个弯,夹裹着坟前的纸钱灰又旋转离去。
众人走很远了,二宝抹了一把脸往回走,走到地堰下看到大宝正蹲在那里吸烟,二宝停下来,也掏出一支烟向大宝借火点上,吸了一口,又开始走,大宝站起来跟在二宝后边,下山的路上谁也没说话。
走到山下,二宝回头又望了一眼,他看到他爹正坐在坟头上,向他们这边张望,二宝揉揉眼再看,他爹不见了,只有他爹的招魂幡在坟头上摇摇晃晃。
(原载《小说月刊》2018年第10期 作者自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