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横剑向天笑

豪侠：路见不平一声吼

唐肃宗至德二年（757年）的一天，长安城中，因军功而“恩宠殊等”的番将沙吒利外出不久，府邸中突然来了一位全副武装的军人。军人骑马冲进大门，又闯入内门，急匆匆地边走边喊：“将军得了急病，让我来请夫人！”仆役侍女惊得连连后退，军人随即进入内室，拿出一封信交给沙吒利强抢而来并“宠之专房”的爱姬柳氏，待柳氏看罢便挟着她绝尘而去。片刻之后，军人就把柳氏带到她失散已久的丈夫—韩翃面前。这就是唐人许尧佐《柳氏传》中豪侠许俊的故事。

韩翃与柳氏，才子佳人，“翃仰柳氏之色，柳氏慕翃之才”，结为夫妻。其后韩翃归家省亲，却恰遭安史之乱，二人失去联系。柳氏为自保，寄迹法云寺，番将沙吒利闻知柳氏美色，劫以归第。韩翃在乱后多方打听，得知柳氏下落，却无计可施，忧闷无助，被朋友邀请聚会时“意色皆丧，音韵凄咽”。此时，素不相识的许俊看出韩翃必有隐情，“虞候许俊者，以材力自负，抚剑言曰：‘必有故，愿一效用。’”

这里交代了许俊的身份—虞候，即节度使侯希逸属下的武职衙将（韩翃入侯希逸幕为书记）。“自负”一词，表现出许俊因身怀“材力”而显露出的英雄气概。“必有故，愿一效用”，写出了许俊济人之急、解人纷难、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豪侠之气。此时，韩翃和聚会的其他人并没有看出许俊的特别之处。当韩翃迫不得已说明原委后，许俊立即说，请您写几个字，片刻之间，我就把她带来。此语体现出许俊必有超人的胆略和技艺，因为他要面对的，是在安史之乱中立下战功而权势显赫的将军沙吒利。

许俊除了鲜明的重义品格外，尚力特征也十分突出。出发解救柳氏前，许俊更换行装，“乃衣缦胡，佩双鞬，从一骑，径造沙吒利之第”，其干练、英武之姿跃然纸上。之后，许俊简洁迅疾地救出了柳氏，豪侠果然敢说敢做，且说到做到。这一过程还表明，许俊并非简单的尚力用武之人，他还兼有过人的才略智慧。他巧妙地选取沙吒利外出的时机，以“将军中恶，使急召夫人”为借口，强闯沙吒利府第，趁其仆役护卫根本来不及应对时，将柳氏带出。最后，在众人的注视中，许俊放下柳氏，“引裾而前曰‘幸不辱命’，四座惊叹”，再一次呼应其出发前所说的“当立致之”之言。一个言必信、行必果的豪侠形象跃然纸上，虽历经千年，依然生动鲜活。

其实，《柳氏传》中的许俊形象，作者是有寄托的，小说结尾的评论曰：“（若）许俊以才举，则曹柯、渑池之功可建。”如果许俊能够被皇帝重用，他一定会像春秋时的曹沫那样，在齐桓公和鲁庄公会谈时，用匕首劫持齐桓公，逼他交还被侵占的鲁国土地;也会像战国时的蔺相如那样，在渑池之会上以无比的智慧和勇气，维护赵国的尊严。这又使许俊在豪侠身份之外，又多了作者自身怀才不遇的感慨。

义气：豪侠的行为准则

《柳氏传》创作于唐德宗贞元年间（785—805年），故事中的许俊，以超人的智勇成为唐人传奇中的第一个豪侠。随后，表现豪侠事迹成为唐人传奇中一个历久不衰的主题，并塑造出一大批性格各异、形象鲜明的豪侠形象。

唐人传奇中的豪侠身份各异，下至囚犯仆役，上至达官贵戚，各色人物都有。有狱中的囚犯，如《嘉兴绳技》中的某狱囚，在表演绳技时，把绳子“抛高二十余丈，仰空不见端绪”，然后腾跳翻覆，望空而去，趁机逃脱（出皇甫氏《原化记》）。有供人驱使的仆隶，如《昆仑奴》中的磨勒本为崔生家仆，背负崔生和红绡妓，逾越墙垣、守卫，从一品大官家逃出，成全了两人的姻缘（出裴铏《传奇》）。有效力幕府的剑客，如聂隐娘本是魏博大将聂锋之女，后效力陈许节度使刘昌裔，助其化解危机，保全一方平安（出裴铏《传奇》）。有市井中的老人，如兰陵老人能运七把长短不一的宝剑，剑术神妙莫测，却隐居在兰陵里南的街巷中（出段成式《酉陽杂俎》）。有行走江湖的强盗，如田膨郎出身行伍，勇力过人，且善超越，是“任侠之流，非常之盗”，曾入宫盗取文宗皇帝的白玉枕（出康骈《剧谈录》）。有朝廷高官，如胡证本为尚书，臂力绝人，轻松折合铁灯台，一举吓退寻衅滋事者（出王定保《唐摭言》）……如此等等，难以一一列举。

豪侠作为超出普通人的英雄，必有其过人的品格、行为。大致而言，可归为“气”与“力”：“气”者，义气、信义;“力”者，武力、武功。豪侠之行，非义不行，非义不为。“义”是豪侠的行为准则，也是豪侠最为典型的人格特征。

如皇甫氏《原化记·义侠》中的职业刺客，受某县令之金，本已埋伏于其行刺对象某仕人的床下，取其性命轻而易举。但当他无意中听闻仕人讲述经历后，立即主动站出来，要去刺杀那个忘恩负义的人—他的雇主某县令，并最终持其头来见仕人。豪侠们始终以“义”为行为准则，他们的利剑始终指向不义，即便受人之托，拿人佣金，也决不违背“义”的原则。

当然，为了遵守“义”，豪侠们的行为有时候也显得迂腐。比如李亢《独异志·侯彝》中“好尚心义”的万年尉侯彝，出于义气，居然藏匿国贼。当御史百般拷虐时，侯彝宁愿以砖击碎自己的两只膝盖，也决不说出国贼的下落。甚至在唐代宗召见询问时，也仍然坚持说：“贼臣实藏之，已然诺于人，终死不可得。”宁愿死也不负然诺，这就是豪侠对待“义”这一原则的典型态度。

武力：豪侠的非凡技艺

豪侠乃非常之人，除“义”之外，勇力与武功必不可少。唐人传奇中的豪侠，多身怀绝技。或力大无比，如《唐摭言·胡证》中的尚书胡证，不仅“质状魁伟”，酒量惊人，而且“膂力绝人”，形状如树干枝丫的铁灯台，他能轻而易举地捏成一捆。或倏忽往来，日行千里，飞檐走壁，如袁郊《甘泽谣·红线》中的潞州节度使薛嵩家青衣红线，一夜之间，“往返七百里，入危邦一道，经过五六城”，盗得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床头金盒。或能矫捷如飞鸟猿猱，如《传奇·聂隐娘》中聂隐娘的师姐妹，“能于峭壁上飞走，若捷猱登木”。

当然，豪侠们最为引人注目的功夫还是剑术，往往出神入化。最精彩的当数《传奇·聂隐娘》中的聂隐娘、精精儿与空空儿。聂隐娘剑术之高妙，通过她自述多年练习剑法的过程体现出来，她不仅身轻如风，“飞禽遇之，不知其来也”，且剑术高妙，最初用一柄长二尺许的长剑，最后剑术练成之时，所用“羊角匕首，刀广三寸”“使刺鹰隼，无不中”。

小说中通过两场对决，表现了三大剑客的高妙剑术。聂隐娘剑术略胜精精儿，二人的对决，在不懂剑术的陈许节度使刘昌裔的眼中，“飘飘然如相击于床四隅”，一语写出了二人对决的激烈、剑术的玄妙。“良久，见一人自空而踣，身首异处。隐娘亦出曰：‘精精儿已毙。’”

空空儿的剑术远胜聂隐娘，“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聂避而不与之正面交锋，她让刘昌裔用玉石环绕脖颈后拥衾而卧，自己则变成一只蚊虫潜入刘昌裔腹中等待时机。是夜三更，刘昌裔“瞑目未熟，果闻颈上铿然，声甚厉”，之后隐娘从刘昌裔口中跳出说：“现在没事了，此人如同雄鹰，一击不中，‘即翩然远逝，耻其不中’，此时他已经在千里之外了。”大家查看刘昌裔脖颈上的玉石，果然有匕首砍过后“痕逾数分”的缺口。通过聂隐娘的描述与刘昌裔的观察，一个骄傲而剑术超绝的刺客已然鲜活地呈现出来。

唐人传奇对豪侠武功的表现，大多数是简练的、惜墨如金的，往往以故事中普通人之眼观身受，寥寥数语，写出豪侠高深莫测的武功。如《聂隐娘》中的剑术描写，充满想象力，放置于当代武侠小说中，也毫不逊色。

豪侠是特殊的英雄，是普通人在面对无能为力的境况时，特别是在危乱中面对欺凌、压迫时所生的期冀与幻想。因而，唐人传奇中豪侠形象承载的是普通民众的伦理观念与爱憎倾向。豪侠讲义气、言必信、信必果的个性品格，身怀绝技、为常人所不能为的胆识武功，以及见义勇为、排难解纷、扶助善良、铲除邪恶的行事作风，实际上是普通人在危难之时希望有英雄出现、获得拯救的心理反映。

李剑国先生曾说：“正如当民众遭受贪官污吏盘剥时便创造清官一样，当他们遭受邪恶势力摧残时便创造了豪侠，他们把自己的理想、道德观、价值观都注进豪侠的思想行为中。所以，或许可以说，没有哪一个主题能像豪侠主题带有更充分、更深刻的人民性了。”（《唐稗思考录》）

熊明，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