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坛伉俪吴潘情

“梅影三生成眷属，月华同梦即神仙。”这是近代画家吴湖帆晚年在画作《梅影三生》上的自题。画中吴湖帆与继室顾抱真并立于梅林之中，先妻潘静淑则在月华之中低头相望，暗香幽幽，云气氤氲，恍如仙境。一角小楼掩映林间，那便是他们共同生活的梅景书屋。

吴湖帆（1894—1968年）与潘静淑（1892—1939年）生时经常在这里一起吟诗作画，舞墨弄影。潘静淑去世后，吴湖帆每每睹物思人，萦怀不断。1953年，他请著名人物画家孔小瑜画像，自补背景并题款，借以抒发自己对亡妻的怀念。让先妻与继室同框，仙凡一家，这种特殊的构图方式，也表达出吴湖帆“梅影三生，月华同梦”的理想情怀，有一种近代文人特有的精神况味。

在很多人看来，吴湖帆与潘静淑是画坛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其情可与元代赵孟頫与管道升相媲美，堪称世人羡慕的神仙伴侣。而今，斯人已逝，只剩下那些画作默默述说着背后的故事，令人无限追忆与怀念。

名门之秀结画缘

吴湖帆出身苏州名门望族，其祖父吴大澂曾任河道总督，为晚清名臣，精鉴赏，富收藏，对金石书画颇有研究，以篆书名世。吴湖帆幼受熏陶，酷爱书画，有家学渊源，又得先天之便，临摹了大量的前代画家名迹，打下了坚实的绘画基础。潘静淑同样出身显宦之家，曾祖父潘世恩、伯父潘祖蔭都曾是清廷重臣，父亲潘祖年官三品刑部云南司郎中。潘静淑虽然是大家闺秀，但是并没有千金小姐的娇柔。她自幼接受良好的文化教育，每与诗词丹青为伴，性格娴静文雅，不喜交际应酬。

吴潘两家本是世交，及至潘祖荫与吴大澂，因二人均喜收藏，相交甚好，经常通信交流，关系愈加密切。吴潘两家门当户对，在吴湖帆和潘静淑年幼时即为他们定下了娃娃亲。1915年，二人正式结为夫妻。在潘静淑的嫁妆中有不少书画名帖，如宋拓欧阳询《化度寺塔铭》《九成宫醴泉铭》《黄甫诞碑》，与吴湖帆家传的《虞恭公碑》会于一室，称“四欧堂”。潘静淑30岁生日时，又得父赠送宋孤本《梅花喜神谱》二册为生日礼物，足见其对书画之热爱。

潘静淑年长吴湖帆两岁，按现在来说是姐弟恋。婚后二人情浓意笃，相知相守，可以说是天赐良缘。二人均是名门之秀，因画结缘，志趣相投，生活中亦经常通过书画唱和来表达彼此的情感，一时传为佳话。吴湖帆曾作词《疏影·梅景书屋》述其夫妇相得之乐：

春温绣幄。有暗香冉冉，霏雾轻扑。莫道珍禽，明月来时，于中消收清福。绿窗却展横斜影，任合指、癯仙铃索。纵一枝、觅取幽芳，不似喜神浓馥。

休羡牙签万轴，凭肩且笑语，孤本双读。午梦初回，额上花痕，依旧翻新妆束。冰姿绰约苕川谱，映雪里、可人如玉。问几生、修到同心，好贮阿娇金屋。

每日凭肩笑语，“孤本双读”，其夫妻和谐恩爱可见一斑。

吴潘两家联姻，促进了两大收藏家族藏品的交流与融合，丰富的收藏为吴潘二人的绘画创造了优越条件。吴湖帆后来的书画成就与此有莫大关系，同时也得益于潘静淑在生活及艺术上的支持与促进。

丹青双璧画意浓

吴湖帆擅长青绿山水，其画多学董其昌、赵孟頫，犹喜以赵法作小青绿山水，追求超越宋代院体画的书卷气和文人趣味。2015年，恭王府博物馆曾举办馆藏历代书画小品展，展出有吴湖帆两幅绢本青绿山水小品，均为绢本设色，幅不盈尺，其画面气势及信息含量不逊巨幅，是典型的小尺幅、大构图，小画面、大气象的佳作。其画工之精，为人乐道，引起颇多关注。

一幅为《拟唐子畏翠华仙姿》，唐子畏即明代画家唐寅，是明代青绿山水文人画的代表。画中苍岩秀木，瀑布悬泉，山高崖峻，壑深谷幽，景象险峻，意境高远。近景为苍树红叶，又有水口急泻而下，水口旁有毛竹丛生。中景瀑布落处，雾气弥漫，乃吴氏擅长之技法。画作虽以青绿着色，又杂以浅绛之色，画境却极为幽静淡远。这幅画虽是拟唐寅之作，但并不拘泥，吴湖帆融入了自己的艺术构思，皴法设色皆出己意，树木及岩石的造型则出于李成、郭熙、董其昌一系风格。

另一幅题为《五月江深草阁寒》，以勾勒填色法画近景的两株松树，树干尽显其苍劲虬曲之态，根根松针如锥似荆，健劲快利，其笔力之深厚跃然纸上;以没骨浅绛之法画杂树一二，只写其大略，简洁生动。江岸沙渚，更是信笔涂抹，却将江南五月、生趣盎然的景色表现得恰到好处。画中山石用细腻的笔触勾勒，极少皴擦，以健笔重墨点苔。山石以石绿、青绿罩染，江岸则用赭石为基调，两相呼应，气息古雅而沉厚。整幅画丰腴中蕴秀丽，清雅中含高峻，笔墨层次清晰，对比分明，极具小青绿山水画特征，乃画家壮年佳构。

潘静淑一生钟爱明代画家赵文淑花卉，与赵画风、身世、家境、思想都有颇多相似之处。受其影响，潘静淑绘画以工笔花鸟题材为主，花蔬小景居多，偏爱摹古，画风细腻优雅，造型生动传神。吴潘二人丹青联手合作是其生活中必不可少且充满华彩的一个部分。潘静淑的作品中常常可见吴湖帆用诗词来应和，有时题上跋文加以赞赏。而两人合作时，时而各画一段，时而互相添笔，创作随性又自由，细节中随处流露出夫妇间的情感交流。

2017年8月，恭王府举办近现代名人手札小品展，又现吴湖帆与夫人潘静淑合作的花卉小品两幅，由潘静淑绘画、吴湖帆书款。一幅落画家本款“天水赵氏文淑画，潘静淑临”，钤“潘静淑”朱文印。另一幅由吴湖帆书款，是送给潘的外甥传桐的，款属“传桐贤甥书斋清玩，静淑临本，湖帆书款”，钤阴阳文“吴湖帆”印，另有白文“潘”和“静淑书画”朱文印。初本为册页，后复装为双挖立轴，迄今册页之中折缝尚留有痕迹。此两幅小品，画工妍丽，所绘丁香、南果、兰花、佛手，形态各异。画法则工写兼备，略施没骨，姿态传神，设色典雅，透出女性画家特有的文适娴静。

吴潘二人书画精雅清丽，极具文人气息，夫妻联手，堪称双璧。生活中，二人琴瑟和鸣，书画相生，彼此成就，相濡以沫，亦堪为近代文人夫妻的典范。

绿遍池塘草萦思

为寄托对亡妻的哀思，吴湖帆开始整理潘静淑的遗作，并以诗文书画等各种方式进行纪念。他把对亡妻的挚爱融入到每一篇诗文和画作当中，一如生时，怡情翰墨、对话交流。吴湖帆曾有词云“愿天上神仙似人间，再盟定他生，白头如愿”，其画作也时常流露出对妻子的痴情。

潘静淑1932年曾跟随著名学者吴梅（字霜崖）学词，词文清丽，颇得佳赏。1934年春，吴湖帆携妻自上海回苏州，潘静淑途中得词《千秋岁·清明》一首，其中有“绿遍池塘草”句，被传为佳句。潘去世后，吴湖帆整理其遗词16首，编成《绿草集》，以志哀思。他亲笔双钩《千秋岁》词笺，连同潘静淑摹写的《兰亭序》手迹放大摹勒刻石，并让儿子将词稿中“绿遍池塘草”五字拍照放大，制成信笺，赠送友人。他又以“绿遍池塘草”为题，请各界名流为其妻遗句作图及题咏。数月时间，征集包括刘海粟、张大千等书画名家之作在内的书画、诗词作品120余件，编印成《绿遍池塘草图咏》一书出版，堪称群贤雅集。他还从潘静淑留下的百余幅画作中选取26幅精品，编撰出版《梅景书屋画集》，赠予亲朋好友留作纪念。

凡此种种，无不体现出他对潘静淑的挚爱。她的灵魂与画同在，共诗相生，一点一滴，融入吴湖帆的生命，与艺术同化，对他来说，妻子和画成为他艺术创作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可以说，吴湖帆的绘画成就，有着潘氏的一份功劳。只可惜佳人早逝，成为吴湖帆心中无法弥补的痛。

池塘草绿，梅花又香，梅景书屋已不见当年读书作画之人。我们透过那些画作，能否读懂这对画坛伉俪的眷眷深情？

郭家瑞，中国国家博物馆展陈设计师、展览策划人，从事中国书画艺术史研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