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病了

王轶智

父亲病了。姐姐打来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医院里，守在庞老板父亲的病床前。

这是陪床的第四天。四天四夜，困了，他就在椅子上打个盹儿。手机设了静音，振动了几遍，他才感觉到。他摸出手机，迷迷糊糊地看了眼，屏幕都是黄的。盯了半天，他才看清是姐姐的号码。

姐姐的语气焦急，带着哭腔。父亲病了，病得很重，三天水米没下肚。父亲是老毛病，一到春天，就上不来气，吃不下饭。入了夏，才会好些。

走廊里，他低声安慰着姐姐，答应把手头的事处理好了，就尽快赶回去。姐姐终于平静下来，最后还问到了他的生意。他想，父亲应该还和以往一样，过了这段时间就会好些吧。

踅进洗手间，抽了支烟，他稳了稳心神，回到病房。庞老板的父亲还睡着。老人五天前下楼时摔倒，昏迷不醒，被送到医院。庞老板的工程正在招标的紧要关头上，庞老板让他代替自己陪床。在业务关系上，自己靠着庞老板;在朋友关系上，庞老板把自己当真哥们儿看待。接了电话，他马不停蹄就赶来了。庞老板千恩万谢，临走时把钱和卡都给他留下了，还握着他的手直道辛苦。大老板把自己当真哥们儿看待，自己自然要尽到心。他每天替老人翻身擦澡，喂飯喂水，端屎端尿。老人苏醒过来的三天里，他没有高声和老人说过一句话。同病房的人都羡慕地说：“老人有个孝顺儿子。”庞老板的父亲不说破，他也不好意思把身份公开。老人睡得真香，他掖了掖被角，摸了摸水杯，水是温的，老人醒来的时候，应该正好喝。

阳光已经照到了床铺上，中午了。二床搬走后，他就把老人换在了这个靠窗户的床位。从窗口看出去，一树杏花开得正旺，几棵杨树也已现出绿意。有好多年了，自然界的变化，他好像都没时间在意。父亲院子里的两棵杏花树，现在应该也开了吧。他的鼻子忽然有些发酸。

到买午饭的时间了。阳光耀眼，街道看起来很虚幻。他先去了银行，把卡里的钱都打给了父亲。父亲只有一张银行卡，是社保卡，卡号他背得下来。进到餐馆，他点了一碗汤一笼包子，坐着吃了，打包了鱼香肉丝和米饭，准备带回病房。

父亲的病让他的心无法安定，来来回回地翻腾。庞老板能不能再找个人，替替自己呢？忍不住拨通电话，他没开口，庞老板的声音就焦急地传过来：

“咋了？病情恶化了？”

“没，没。挺好的，恢复得挺好的。”

庞老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我就知道，有兄弟你在，不会错的。哥哥这几天忙，忙过这几天，一定好好犒劳犒劳你。真是辛苦你了！你知道，哥是知恩图报的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对了，医生没说什么吧？”

“医生说，再观察两天，没什么意外，就可以出院了。”

“那就好，那就好，都是兄弟你的功劳啊！”庞老板抢过话头，“哥哥这个儿子不孝啊，你替哥受苦了。”

“我，我……”他本想说自己的父亲病了，他也想回去看看。

没等他说出来，庞老板就接过了话头儿：“兄弟，没事，哥不会忘了你。过几天，哥的这个工程就定了。哥的工程，就是你的工程，水电暖的活儿你全干，哥亏待不了你。晚上，哥抽空过去，再给你送点儿钱。”

“不是，不是。”他争辩着。

“唉，兄弟，不和你聊了。领导出来了。”庞老板着急地打断了他的话，“领导、领导”地叫着，追了过去。

下午，他搀着庞老板的父亲在医院的院子里散了会儿步。坐在长椅上休息的时候，他不知怎么就谈起了千里之外的家，谈起了父亲的老毛病，谈起了他的哥哥、姐姐和念大学的妹妹。谈起了自己，在村里被称作老板，其实比打工的也多挣不了多少，经常没活儿干，被要工资的追得没处躲。村里人、家里人都认为他很有钱，因为他在城里贷款买了一套房。庞老板的父亲眼眶也湿润了：

“毛根没欠你钱吧？”毛根就是庞老板。

“没，没，庞老板都是按时结账。”他有些结巴。

“没欠就好，欠了，我给你要。”和暖的阳光里，老人慈祥地看着他，小时候父亲也这样看过他。

他在城里买了房，有了根，也背上了债务。他遇上了庞老板，庞老板给他活儿干，算计得不紧，账结得还算及时。庞老板是大老板，揽的都是大工程，指头缝里漏点儿，就够他干了。他觉得漂泊多年后终于安定了一些。

晚上，庞老板真的来了，安顿好老人，将他生拉硬拽到酒馆，搂着肩膀对他说着感谢的话。从来没有一个大人物对自己这样亲近过，他百感交集，哭得稀里哗啦。庞老板醉了，也哭，不停地念叨拿工程如何辛苦、要款怎么艰难、谁对他如何刁难、为了见谁生生地在人家门口等了七八天……庞老板抱着他的头，醉眼瞪着他：

“兄弟，你说，咱们这么辛苦，到底为了啥？”

他没想过，他也不知道。

但他没醉，他不敢醉，晚上他还要陪床。回到病房，老人睡得很安静，他盖了盖被子，把庞老板留下的钱掖在老人的褥子下。

出到走廊里，他给大哥打了电话，告诉他自己很忙，脱不开身，给父亲卡上打了两万块钱，活儿一完他就马上赶回去。大哥笑了：“回啥回？忙你的。大的病是比以前重点儿。再重，人回来顶球用。钱回来就行了，家里有哥。”

他又给姐姐打了电话。

姐责怪说：“哥几天都不来一趟，你也回不来。大这次估计是真不行了。几天下来，大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唉，养儿有啥用？大死了，也难合眼啊！”

他无言以对，默默地挂了电话。

事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咋也不能前功尽弃，怎么也得等到庞老板的父亲出院再做安排吧。回到病房，听着老人均匀的呼吸，他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滴了下来。

庞老板的父亲出院了。庞老板在高档宾馆里安排了饭局，庆贺自己的父亲康复。他把医院的账单和剩下的钱都交给了庞老板。庞老板生气地把钱推回来：“兄弟，你这是干吗？你是不是不想和哥处了？”

“哥，针一码线一码。”他强硬地把钱推回来，他第一次称呼庞老板哥，“哥，我饭也不吃了，我得马上回去看看我大，我大也病着！”

（原载《百花园》2018年第9期  边际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