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中的红孩儿”
和平年代,“打火”就是战争。
奇乾中队负责的防火面积达到95万公顷,
人均防火面积约为24000个标准足球场那么大
森林火灾是森林最危险的敌人。一棵幼苗长成大树常常需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需要花费人们大量的心血和汗水。而一场森林火灾在几天或者几小时内就能把大片的森林毁灭,生活在森林内的珍贵野生动植物瞬间就消失了,有的甚至灭绝……损失之大是无法计算的。因此,守林护林、防止火灾至关重要。
有这么一群人,他们不畏艰险,保卫着祖国3680多万公顷森林,2190多万公顷草原,他们不仅是森林的守护者,更是生命的守护者——他们就是森林消防队员。
奇乾,中國极北之地,最低温零下50摄氏度。这里生活着一群森林消防队员,常年与冰火为伴。他们把灭火称为“打火”。
和平年代,“打火”就是战争。他们是祖国的“守夜人”,守护一方安宁。他们也是普通人,有伤有痛,有悲有喜。他们以凡人之躯逆火而行,只因身后就是家国河山……
“烈火中的红孩儿”
极少有人到过我国北疆一个叫奇乾的地方。它位于内蒙古大兴安岭深处,原始林木是这里的绝对多数物种,熊和狼会用吼叫声证明自己在这里的地位。
相比之下,人在奇乾是一种罕见的存在。
奇乾乡仅有的4户居民可以告诉你,这里多么不适合人类居住:一年冬季长达9个月,气温最低达到零下50多度,遍布的原始森林极力阻挡着他们与外界的交往,他们的后代和曾经的邻居都搬到了最近的邻乡,那里距离奇乾依然有150公里。
1962年,曾经的森林警察部队在这里建立了第一个哨所。第二年11月,内蒙古森林警察支队第一大队十七中队在这里成立。
此后的50多年里,这支队伍经过多次调整、改制,成为了今天的内蒙古森林消防总队大兴安岭支队莫尔道嘎大队七中队,归属国家应急管理部管理。
在森林消防系统里,人们习惯称其为奇乾中队。
12年前,来自四川凉山的布约小兵结束了新兵训练,被分配到这里。下车后不到十分钟,他就想离开。吐一口口水立刻就能结冰,眼睛闭上一会儿就会被冻住,可见范围内,营房几乎是唯一的现代文明元素。
如今,布约小兵已经在奇乾中队呆了12年,是一个二级消防士。
这是绝大多数奇乾中队队员都经历过的过程:刚到时满是后悔和不适,而后,在对孤独的逐渐习惯中,在与烈火的奋力对抗中,他们找到了留在这里的理由。
“奇乾的魅力在于,外面的人不愿意来,里面的人不愿意走。”在中队营区的一条栈道旁,挂着退役队员王熙杰离队前的这条留言。
奇乾中队经历过23位中队长,28岁的王德朋是第24位。一年前,这位北京林业大学硕士来到奇乾中队,成为中队历史上最年轻的中队长。
和王德朋搭班子担任中队指导员的王永刚,也毕业于北京林业大学,比王德朋早三年到奇乾中队。带着“好男儿就当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这个计算机系毕业的大学生,一头扎进了这个至今依然不通宽带的地方。
在森林消防系统,没有经过几十次的火场实战,当不了指挥员。
王德朋和王永刚都在林区火场中淬炼过。如今,他们的一个共同感受是,当了指挥员后,执行任务的感觉跟以前不一样了,“出了营区就紧张,因为考虑得不再仅仅是灭火,更重要的,是把所有人安全带回来。”
王德朋曾参加过一场很大的森林火灾扑救任务,队伍刚接近火场,他当时的指导员看到烟柱方向突然变了,让大家赶紧撤退。
王德朋看见,火舌借着风,向火车一样,发出呜呜的声音,直勾勾地朝他们扑来,树林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不到一分钟,他们原来的位置就成了火场。
奇乾被称为“风停止的地方”。但是在大兴安岭的火场,风停止只能是美好的愿望,风力大和风向多变,是更常见的情况。
借着风,火头在林子里乱窜,可以轻易把本来置身火场之外的人圈进去,完全来不及躲。
“无论执行过多少次森林灭火任务,也没人敢说自己经验丰富。在林区,每一场火都有自己的特点,如果地势和天气联合起来跟你不讲理,你就会发现,自己面对大火有多么渺小。”布约小兵说。
在森林消防系统里,大家把参加扑火任务叫作“打火”。这一说法的最早来源已经无从考察,但是每个人都认为这一说法非常贴切:在和平年代,这就是战争。
打火是这支队伍存在的终极意义。
1987年,震惊世界的大兴安岭火灾发生。当时的国务院有关领导通过电话向扑火前线副总指挥问道:“你们现在还有什么要求?”回答说:“增加风力灭火机,增加森林警察!”
由此,这支被称为“烈火中的红孩儿”的队伍开始被国人所知。
对于新队员来说,第一次打火往往会很兴奋,坐上去火场的车,他们会说个不停。
老队员们则明白,车一旦开出营区,啥时候能回来,运气很重要。这时候,老队员们都会闭上眼睛不说话,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储存体能。
考验往往在队伍与火相遇之前就已经开始。
奇乾中队负责的防火面积达到95万公顷,人均防火面积约为24000个标准足球场那么大。
这一地区高山相连,原始林木密布。当山林起火时,汽车能做的,只有把队伍送到距离火场最近的公路切入点。剩下的路,需要队员们徒步走完。携带的打火工具和给养,让每个人的负重少则五六十斤,多则八九十斤。
雷击火是常见的起火原因。队员们徒步的距离由雷击的地点决定,没有规律可循。
王永刚曾经带队走过一段直线距离为13公里的山路,用了27个小时。
原始林区没有人去过,自然也就没有路。遍布林区的马尾松枝木交缠,几乎没有给人留下通过的空间。所有的路都要队员们自己拿着镰刀和油锯开出来。
走到后半夜,困意和疲惫会侵蚀每个人的身体,思考的能力和兴奋的感觉消失殆尽,只剩下机械式行走的躯体,进行着条件反射式的报数。
熬到队伍停下休整时,卸下背囊的动作都是多余的。大家会靠在背囊上,立刻原地入睡。
王永刚说,在这里,没有先天就能吃苦的人,只有后天能硬抗的人。
“从地狱回到人间”
所有的硬抗都是为了与火场的相遇。相遇后,战斗随时都会打响。
林火分为树冠火、地表火和地下火。其中以树冠火擴散最为迅猛。火在树冠上燃烧,火头往往有十几米高,借着风势,从一棵树烧到另一棵树,在山林里肆无忌惮地游荡。
打火并不一定在队伍抵达火场后就立刻开始。风大、温度高的时候,火势最猛,这时候一般不直接打火,因为火势难控制,危险性很大。
抵达火场时,指挥员会勘察地形和天气,预测过火面积,确定建立隔离带的位置。队员们则根据指令,砍倒林木,挖地壕,打出隔离带,确保把大火控制在一个范围内。
向火魔的进攻,往往在风力变小、气温下降的时候开始。
老队员们组成尖刀班,冲在前面,背着风机打火头,年轻队员跟在后面清理余火。
战术能力的提升和装备的现代化,快速提升着森林消防队伍的扑火能力。如今,96%的林火可以实现当日扑灭。
2002年,我国森林消防队伍在扑救一起森林大火时,用了29天时间。2006年,同一地域、同一时间、相似气候条件下再次发生火灾,他们仅用了3天时间就成功扑灭。
但是大兴安岭的独特环境决定了,在这里,要打赢一场林火战役,耗时六七天并不罕见。
布约小兵曾经执行过一场长达半个月的打火任务。打火结束时,队员们的鞋底、袜子和脚皮黏在一起。脱下鞋,破碎的袜子和脚皮也被一道撕了下来,队员们用碘酒在脚上擦拭后,再用刀尖把黏在脚上的袜子碎片从血肉模糊的脚底上割下来。
在当地被称为草爬子的蜱虫,同样会带来不小的麻烦。在奇乾中队,不少人都在打火时被蜱虫咬过。一旦被蜱虫附着在身上,它就会把头部的针管刺入人的皮肉里,注入麻醉毒素,而后吸血。
如果发现得早,可以用烟头把蜱虫烫出来。如果硬拔或者发现太晚,蜱虫会钻入肉里,只能用刀割进皮肉将其取出。
但是队员胡彭冲觉得,与打火时的缺水相比,这些痛苦都不算什么。
长时间靠近烈火,会造成人体水分加快流失。有经验的老队员会格外珍惜带的水,无论多渴,每次都只抿一小口。
不少年轻队员都吃过没有这种经验的苦头。胡彭冲第一次打火,在前往火场的路上就喝完了带的水。那场火足足打了四天后,全队的水耗尽了。
胡彭冲开始饱受缺水的折磨,“脑袋瓜子里就一个声音——找水。”
他的班长教他一招:用刀划开桦树皮,插入一根木棍,引出水分,用瓶子接住。一个小时后,接了三厘米高的桦树汁,大家分了,每人抿了一口。
在林区火场上,“扣头”是最动听的一个词。
“扣头”的意思是分布在不同火线的队伍实现碰面,这意味着队伍完成了对火线的合围,火势得到了控制。
火场上能见度不高,打火的队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实现“扣头”。观察整体火情的后方会掌控一切,通过对讲机告诉火线上的指挥员:某某中队注意,前方多少米是某某中队,马上实现“扣头”。
“这声音传来时,我们就知道,终于能从地狱回到人间了。”王德朋说。
2012年的一次打火,让王永刚爱上了吃罐头。
那时候,王永刚跟着队伍去打火,从火场撤下来的时候,所有人的给养都消耗完了。他的副教导员赵彬拿出仅剩的一瓶罐头,分给大家吃,每人吃了一小口。
到现在,一看到罐头,王永刚还会想起那种感觉,“清爽无比,没有什么比它更好吃。”
回去后,王永刚买了两箱罐头,给所有队员每人送了一瓶。
大兴安岭森林消防支队政委康建有觉得,火场是大家建立兄弟情谊的地方,“很多新队员,都是在跟大家分着吃仅剩给养的时候,开始把队友当成家人。”
这种森林消防版的《一个苹果》的故事,几乎所有大兴安岭的森林消防队员都经历过。
布约小兵最难忘的版本是大家分食火腿肠:2011年的一场林火,奇乾中队带了三天给养上火场打火,打了五天才打完。全队的给养已经基本耗光,当时的中队长李志刚召集队员们围坐在一起,拿出两根火腿肠,切成片放在中间。
布约小兵说,每个人都恨不得全吃了,但是没有一个人先动手。最后中队长给大家分,一人两片。
队员们分食的两根火腿肠,是李志刚从自己的给养中省下来的。
在奇乾中队,没有人因为级别高而在火场上享受优待。级别越高,必须越能扛。
2017年,奇乾中队打完一场火后,被告知飞机已经支援其他火场,无法投放补给。大家搜集了仅剩的一点面和一点米,做了一锅疙瘩汤和一锅稀饭,王永刚带着骨干队员先喝上层的汤水,底下的面和米留给了新队员。
祖国的“守夜人”
稍老一点的队员可以作证:奇乾也在变。尽管与外界的变化相比,这里的脚步慢了很多。
2015年,这里通了4G信号,所有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载微信,和家人视频。
在更早的2009年,营区的后山上有了第一个微基站。在天气好的情况下,带着手机到营区的几个位置,一个格的2G信号就会出现。
“营房三楼右侧第二个窗户处,训练场的单杠上,菜窖旁空地上一人多高的位置……”老队员们没有忘记这些位置中的任何一个。
手机一旦找到信号,身子就一点不能再动。换个动作,信号就会消失。曾经有队员在树边找到信号后,把手机挂起来,打开免提,拨通电话,对着手机喊。
电信公司员工柴瑞峰负责奇乾的电信手机信号保障。2009年,他第一次来这里安装微基站,队员们全都上山跟他一起干,“干到晚上八九点,劝都劝不住,不肯停。”
安装完微基站,一个队员在找到信号后,给家人打通了第一个电话,一边说一边哭。
除了信号,奇乾的路也在进化。莫尔道嘎镇人王锡才对此最有发言权。
水泥公路修好后,从莫尔道嘎到奇乾的时间从大半天缩短到了3个小时。
如果天气情况良好,王锡才每隔9天上一次山,给大家送蔬菜和日用品。从2006年开始,王锡才跑废了三辆车。队员们称他为“莫尔道嘎车神”。
即使是“车神”,对奇乾的山路也充满敬畏。寒冬降临时,大自然会显现出它在这里的绝对统治力。暖泉的水流到路面,流一层冻一层,会形成长达十几公里的冰包,最高能有两层楼那么高。
王锡才说,要想让车安全通过,“必须在冰上一点点凿出刚好车轮宽的路,然后内心祈求平安。”
王锡才可以毫不费力地讲出这条路的许多故事:例如,曾经的中队长尚国义的爱人来探亲,遇到大雪封山,思夫心切的她强行上山,到距离营区19公里的地方,再也无法前行,含泪返回。
王德朋刚到奇乾中队时,就惊讶于队员们的纯粹,他觉得大家的眼睛里都充满了真诚和平静,“不需要太长时间,就能跟他们打成一片”。
隊员王震来自安徽阜阳,到奇乾中队已经9年。他负责营区锅炉、发电机等重要设备的日常运转。到中队的前三年,他没有回过家。
在王震到中队之前,他的师父郭喜因为工作几乎无人能够替代,曾经9年没有回过家。
郭喜用同一段话安抚过很多刚到奇乾中队的新队员:“后山那些花,你关注它,或者不关注它,它都会开。不是为别人开,是为自己开。”
王震觉得,在奇乾的一个好处,就是有一种与世无争的感觉,内心很平静,终极目的就是打火,其他事不会想太多。
一位转业老兵在多次到访奇乾后,大受感动,在这里写下了一首歌,歌名叫《家在奇乾》,成了中队人人会唱的歌。歌词写道:“穿过了茫茫大草原,走进了巍巍大兴安,林海深处安了家,家名叫奇乾……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看惯了我的林海,爱上了我的奇乾。”
森林消防人把自己定位为祖国的“守夜人”。当下流行的美剧《冰与火之歌》中,也有一个同名的群体角色。奇乾中队与之格外相似:守护在国家北疆的极寒之地,和冰与火为伴,他们的身后,是辽阔的国土。
每到国家重大节日和新队员到队报道,奇乾中队都会进行消防救援誓词宣誓。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会穿上火焰蓝的常服,来到距离营区2.7公里的国土边界处。
大家挨着界碑,排好队列,把衣装整理整齐,把消防救援队旗展开。
王永刚带头,大家握起右拳,举手宣誓:我志愿加入国家消防救援队伍……不畏艰险、不怕牺牲,为维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维护社会稳定贡献自己的一切。
队伍和队旗都面向祖国。王永刚说,那就是他们为之战斗的地方。
(责编/林佳 责校/闻立 来源/《家在奇乾》,袁勇/文,《经济日报》2019年5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