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这是中华民族所承受的极其惨重的牺牲
对于被洪水吞没的数十万同胞的灵魂,
我的心永远也得不到安宁。”
七七事变之后,日本帝国主义加快了对中国侵略的步伐。1938年,国民党新8师接到命令,炸毁黄河大桥,利用黄河伏汛期进行战略性毁堤以抵御日军西进。
当时,抗日名将佟麟阁的三女婿熊先煜就在新8师服役,并亲自勘察、指挥了炸黄河大铁桥、花园口决堤等影响抗日战争局势的惊天战事。以下是他在临终之前回忆这段峥嵘岁月的自述节选。
我们丝毫没有通常完成战斗任务后的那种满足与欢欣,其复杂沉痛的心情无以言表
1938年2月12日,新8師奉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程潜之命,由郑州火速开赴黄河大铁桥两岸布防,并在强敌逼近北岸之际,毅然炸毁铁桥,使敌机械化部队不能直入郑州。当时我24岁,任新8师上尉作战参谋,负责防务部署,并协助参谋长处理作战事务。13日,我随师长蒋在珍到达黄河南岸,并在此设前敌指挥所。
16日凌晨,我师接到正式命令:拂晓时炸毁铁桥。蒋师长对我说:“熊参谋,炸桥的命令已经下达,指挥工兵连实施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你准备一下就去桥上吧。”指挥所离黄河铁桥约3公里,去往桥上的途中,只见黑影憧憧,踽踽而行者皆是由北岸过来的逃亡百姓,拖家带小,背包提箱,情景惨不忍睹。
17日拂晓,一切准备就绪。那日大风不停,仿佛山河呜咽,与中华民族同悲。5时15分,蒋师长向我下达了炸桥命令。我高举信号枪,连发三发白色信号弹。顿时,此起彼伏的爆炸声震天动地,黄河大铁桥笼罩在滚滚烟团与频频闪烁的火光之中。
待爆炸声停息后,我立即上桥检查。岂料,因技术原因,多达百孔的大铁桥仅被炸坏3孔而已。其余的97孔,只不过被炸药崩掉了一层“皮肉”,一个个巨大的桥墩,依然挺立在水中。此时天色鱼白,前方情况不明,黄河以北又无我军作战,且地势平坦,铁轨未及破坏,甚利敌机械化部队之行动。蒋师长焦虑万分,亲赴桥上,令我继续督促爆破,尽快将铁桥彻底炸毁。
自17日凌晨至19日傍晚,三天三夜时间里,执行炸桥任务的官兵无一刻不在桥上,无一刻合眼。每一次爆破,只能给大桥造成局部的破坏,只得反复轰炸,黄河上爆破声不绝于耳。
19日吃午饭时,我突然听到南岸桥头处人声喧哗,不少战士纷纷向桥头跑去。我大步赶往,原来是战士们在铁桥的右栏杆上部,发现了一块铁碑。战士中能识字的不多,许多人嚷嚷着:“请熊参谋念念。”我仰头匆匆浏览了一遍,顿时有乱箭穿胸之感。我高声念道:“大清国铁路总公司建造京汉铁路,由比国公司助工,工成之日,朝廷派太子少保、前工部左侍郎盛宣怀,一品顶戴署理商部左丞唐绍仪行告成典礼。谨镌以志,时在清光绪三十一年十月十六日。”我怆然涕下,痛呼道:“弟兄们,这是祖宗留下的记功碑啊!可今天,这座大铁桥却毁在了我们这些不肖子孙的手上!”
就在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上,就在中华先人立下的彪炳丰功伟绩的铁碑前,我的心,我的双腿,仿佛被灌上了铅,变得十分沉重。
19日傍晚,经我核查黄河大铁桥自39孔起,至82孔止,其间均已遭严重破坏,即便日寇夺去,也需三年五载方能修复。任务终于完成了,我们却丝毫没有通常完成战斗任务后的那种满足与欢欣,其复杂沉痛的心情无以言表!
受命于危难之际,我既感兴奋,又觉沉重
黄河铁桥炸毁后,日军无法过河,只能与我军隔河对峙。新8师奉命守卫西起汜水东至花园口的黄河防线。
5月23日,日军将领土肥原贤二偷渡黄河成功,即以精锐的快速部队沿陇海路两侧西进。6月6日敌陷开封,7日,敌步骑兵千余附坦克十余辆到达中牟与我警戒部队接触,郑州危在旦夕。
在此紧急情况下,第一战区长官部急向蒋委员长建议利用黄河伏汛期间决堤,用滔滔洪水阻止敌人西进,以保郑州不失。此建议立即得到蒋委员长的批准。
6月6日,预先拟定在赵口决堤的工作尚未完成,集团军总司令商震命令我师加派步兵一团前往协助,我随即随师长前往赵口。赵口一段,地势较低,选中此处决堤至当。惟计划此事时,对黄河水势估计过大,对堤质估计过松,决口掘成后堤久冲不垮。士兵虽奋力加宽,然军情紧迫,已时不可待。商总司令的意思是增加官兵,加快速度。我则认为决口过于狭小,人去得再多,也无用武之地,最好另择恰当地点开掘。对我的建议,商总司令当时并未表态,思虑好长一段时间后才同意。
蒋师长问我:“我师防区内的沿河地段,你都熟悉,你看究竟在哪里决堤最好?”我想了想,谨慎答道:“以地形而论,马渡口、花园口均可。不过,马渡口与赵口相距不远,敌人已迫近这一地区,恐堤未决成,敌人已至。为获时间宽裕,我看最好还是选定花园口一段为宜。”
蒋师长当即拍板就定在花园口,并命我主持决堤工程。受命于危难之际,我既感兴奋,又觉沉重。我当然清楚黄河之水扑向千里平川所造成的严重后果——滔滔洪水吞没的,不仅仅是骄焰万丈的日寇,被日寇夺占的铁路、公路,同时,也有千千万万中国同胞。但是,作为一名军人,我无法选择,只有服从。
领命后,我立即着手准备,同时当地师管区和政府机构开始组织老百姓疏散,青壮年则留下来协助军队掘堤。经过实地勘察,我选定在关帝庙以西约300米处决堤。我看中这里是因为此处为黄河的弯曲部,河水汹汹而来,至脚下突然受阻,压力较之直线处为大,容易冲垮河堤。而且从地图上看,待河水从花园口一带涌出,漫过已被日寇占领的开封、中牟、尉氏、通许、扶沟、西华等县境后,便可注入贾鲁河,向东南而行,流入淮河。贾鲁河道,可成为一道天然屏障,阻止河水无边漫延,当可减少人民必然所受之损失。
对于被洪水吞没的数十万同胞的灵魂,我的心永远也得不到安宁
当晚,闻郑州爆炸声甚烈,一刻未停,响至天明。那是已经作好撤退准备的我军在主动破坏郑州车站及城内可能会被敌人利用的设施,即便日寇夺去郑州,留给他们的,也只是一座空城。我们2000余名决堤官兵耳闻隆隆不绝的爆炸声,心急如焚,乃日以继夜,猛掘不止。花园口河堤系小石子与黏土结成,非常坚硬,挖掘相当吃力。而且,河堤完全靠人工挖掘,未用一两炸药。挖了近3日,终于6月9日上午8时可以放水了。
我在6月9日的日记中无比悲痛地写道:“当放水瞬间,情绪紧张,悲壮凄惨。起始流速甚小,至午后1时许,水势骤猛,似万马奔腾。决口亦因水势之急而迅速溃大,远望一片汪洋。京水镇以西以北转眼间皆成泽国。预料不数日将波及若干县境也,心甚痛焉。”
6月1O日,幸得天公相助,一场暴雨加大了决口,洪水最终冲垮两道决口间50公尺长河道。至此,黄河改道,满河大水由此扑向千里平川。
黄河水给日军造成的创伤,可以从日本官方的文件中得以佐证。而据我方目击者说:“洪水到处,日军惊恐万状,东奔西突,人马践踏,车、马、人员淹没不计其数。”当然,洪水也给我国人民造成了巨大的灾难。毫无疑问,这是中华民族所承受的极其惨重的牺牲。也正由于这一惨重的牺牲,才改变了严重不利于我国的战争态势。
我作为花园口决堤的具体指挥者,在半个世纪后的今天再来回顾这一重大的历史事件,不免感慨万千。对于被洪水吞没的数十万同胞的灵魂,我的心永远也得不到安宁。
(责编/陈毓婧 责校/林佳 来源/《1938:黄河花园口炸毁亲历记》,熊先煜、罗学蓬/文,《炎黄春秋》200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