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鲁·克莱门斯
杰克一下校车,立刻狂奔过半条街,冲进家门,把外套和背包挂在玄关的柜子里。他用鼻子嗅了嗅,知道妈妈还没回来,因为没人准备晚餐。
杰克飞快地跑进客厅,并以最快的速度和妹妹交换条件:“听着,露易丝,你不要跟妈妈说我今天这么晚回来好吗?也不要说我忘了打电话给杰纳罗太太。你帮我保守秘密,我就给你一块钱。”
通常杰克错过校车,应该打电话给邻居杰纳罗太太,请她帮忙照顾一下露易丝。
他妹妹眼睛直盯着电视屏幕,没有转头,“这件事值一块五吗?”露易丝现在上三年级,她一向觉得爸妈对她放学后的生活太小题大作,但偶尔有人担心她也是有好处的。
杰克咬牙切齿地说:“好,一块五。”他没时间讨价还价,也无法承受任何争执,现在不能。等在他眼前的,可是一场审判。
一分钟后,一辆休旅车驶进车道,接着走道旁的车库响起车门关上的声音。很快,妈妈出现在厨房门口,一手提着巨大的包包,一手捧着超市的纸袋。杰克立刻跑下台阶去帮忙。
“谢啦,小杰。把冰激凌放进冷冻室好吗?牛奶也要放进冷藏室。”他妈妈跟在他身后走上台阶,把外套挂在椅背上,然后立刻拿出一盒通心粉,“帮我烧些水好吗,小杰?用那个深底的汤锅。”
“嗯……晚餐吃起司通心粉吗?”杰克一边问,一边在炉子下方的柜子里寻找汤锅。
他妈妈点点头,“对呀!”然后笑着问,“你怎么猜到的?”
杰克回她一个微笑,“我是天才呀。”
一切进展顺利。帮点忙,耍点幽默。
杰克了解所谓的时机。遇到这种状况,时机最重要。现在正是认罪的最佳时刻,因为等这些一回到家的日常流程暫告一个段落,他妈妈就会问到那个可怕的问题:“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他得在这个问题出现之前先招认,不然就会让妈妈觉得自己有隐瞒的企图。帮忙做家务可以加一分,表现幽默也可以加一分,诚实报告坏消息再加一分;能拿到的分数越多越好。
蓝金太太拿着装有食谱的盒子坐在桌前,翻找着焗烤起司通心粉的食谱。杰克注意到了。坐下来很好,比较放松。
杰克很快地滑进妈妈身旁的椅子,说:“妈妈,我今天在学校闯祸了。我把口香糖黏在桌子下面,被老师逮到。我知道自己错了,也因此受到了处罚。副校长要我把通知书拿给你和爸爸。”他把装有通知书的信交给妈妈。
干净利落。简单的说明,彻底的认罪,再加一点悔过和简短的解释。杰克希望自己的开场白可以减轻奥克比先生那封通知书的冲击力。写那封信只花了那位先生一分钟,能把他写得多糟呢?
露易丝就像天生拥有戏剧雷达一样,悄悄移动到厨房门口,站在妈妈正后方,偷看角落里的杰克。厨房里正上演的这出戏,可比电视上的任何节目好看得多。她扮了个鬼脸,竖起食指对着杰克摇一摇,像是在说:“坏蛋,坏蛋。”杰克瞪了她一眼,但她杵在那里不动,脸上挂着贼贼的笑容。
蓝金太太拆开信封,犯罪证据出现了,正是那张纸条。
杰克以为陪审团会给予他同情。他希望良好的表现能够减轻他的刑责。
不过杰克太小看奥克比先生的写作能力了。
蓝金太太浏览着纸条,双唇抿成一条线,眼睛也眯了起来。
不妙!
然后她大声地读出犯罪证据:
亲爱的蓝金先生与太太:
很遗憾必须提笔向你们报告令公子杰克的行为,他今天毁了一张桌子。上音乐课时,他刻意破坏公物,把一张折叠桌的底部弄得一团脏乱。他使用了极为大量的口香糖,这样的行为想必需要事前规划。据我来看,这是一种愤怒的表现。我问他原因,他没有回答。我会把这件事转告辅导人员。
同时,在接下来的三周,杰克每天放学后必须留校一小时,协助管理员清除学校课桌椅的口香糖。
若有任何问题,请致电学校进一步沟通。
汉庭顿中学副校长罗纳·奥克比
敬上
海伦·蓝金没有大发雷霆。这需要一点控制力,但她很聪明,没有生气。这种事情不能生气,生气就错了。
她之所以没发火,是因为她了解一些奥克比先生不知道的事情,至少现在还不知道。她知道信中“管理员”的主管正是杰克的爸爸,约翰·蓝金。
她也了解自己的儿子。这次的惊人之举并不是真的为了破坏公物,她知道杰克不会因为一时好玩而这么做。
一定有其他原因。
海伦·蓝金早料到会发生这种事,而现在,她的预料成真了。
妈妈大声念完信后,杰克看着她的脸,想从中找到一丝线索,但很难判断。妈妈在生气吗?不大像。悲伤?是的,有些悲伤,可是还混合着许多杰克无法掌握的其他情绪。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海伦·蓝金轻声地开口,但只说了句:“我得和你爸爸谈谈这件事,杰克。回房把作业写完,等我叫你吃晚饭。”
露易丝从走道上消失了。
杰克说:“好,妈妈。”他把椅子往后推,站起身走出厨房,到玄关旁的柜子里拿出背包。
这种“去房里等”的状况以前也发生过。没有决定,就像“悬而不决的陪审团”。
杰克走上楼梯。
杰克经过露易丝的房间时,露易丝把门打开了一道15厘米的缝隙,露出一个甜腻腻的笑容,并且摊开手心。
杰克心想:好啦,我现在可是死到临头,她却只想着那讨厌的一块五毛钱!
不过露易丝的手上有一个东西。她眨着眼,朝着手心点点头,轻声说:“嗨!杰克,想来一片……口香糖吗?”
她很快关上门,并从里面锁住。
杰克把脸凑在门上,嘴里挤出一句:“你完蛋了,小鬼!”
露易丝咯咯地笑着说:“我想我应该要两块钱才对……好,现在给我两块钱,不要硬币,要全新的纸钞。拜托。”
杰克踢了她房门一脚,然后沿着走廊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杰克的妈妈自高中时代就认识她的丈夫,那时她还叫海伦·帕克曼,正念九年级,而约翰·蓝金是十一年级,两人都在汉庭顿高中上学。她曾在周五晚上的美式足球赛中看他为汉庭顿先锋队传球触地得分;还在周末时看过他在他爸爸的二手车卖场里洗车。
海伦·帕克曼总是远远地看着他。约翰家境小康,住在城里较好的街区,但海伦不是。事情就那么简单。约翰·蓝金是个黄金男孩,是当时“最可能有成就”的孩子之一。
然后到了1967年春天。离高中毕业只剩两个月的时候,一天,约翰·蓝金突然消失了,他加入了军队。这件事在汉庭顿高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因为当时许多男孩被征召入伍,不过没有人会自愿签约当兵,更别说是步兵团,或是四年的兵役。约翰那年刚满18岁,已经申请到好的大学,根本不需要入伍。
为什么约翰要离开?又是何时回来的?他最后怎么会变成高中的校工呢?那是一个谜。
海伦·蓝金现在当然已经知道所有的原因和时间点,她现在已经了解一切;她也知道把时间拉长来看,她的丈夫注定要经历这段生命。但她要怎么让一个11岁大的孩子理解这些?
况且杰克是因为同学知道他爸爸是学校校工而感到羞耻,如果约翰知道了杰克面临的困窘,一定也会感觉受伤;那她又该怎么帮助自己的丈夫呢?
晚上6点15分,约翰·蓝金的小货车驶进车道,家里的每个人都听见了。
對杰克来说,这代表另一半的陪审团已经进场。
对他妹妹来说,这代表更多好戏要上演,以及更多的间谍冒险游戏。
对他妈妈来说,则是微妙的平衡工作即将展开。
海伦到后门迎接约翰,给他一个拥抱和亲吻。约翰微笑着,“我的乖女孩今天过得怎么样?”
海伦回他一个微笑说:“没那么好。我听奥克比先生说,接下来三个星期你会有个新助手。”
她原本没有打算这么快就提起这件事,但这似乎是最坦白的做法。假装他们两人并没有在想这件事,没有意义。
约翰跟着太太走上台阶,进入厨房。约翰说:“那是事实。杰克把他今天弄满口香糖的桌子清干净了。他花了将近一个小时,不过清得很干净。当然,工作室被弄得乱七八糟,我根本不敢想象他的衣服会变成什么样子。从来没见过那么脏乱的状况。”
约翰拉出一张椅子跨坐在上面,手肘靠在椅背上。海伦开始在水槽上削起胡萝卜。她问:“知道原因吗?”
约翰从衬衫口袋里抽出奥克比先生写的纸条,放在椅背上轻敲着它,“嗯,副校长只说他破坏公物,不过我想还有其他原因,你不觉得吗?而且,你知道吗?今年夏天我一直在帮奥克比规划学校搬迁的事,原本以为他应该能猜出杰克是我儿子,不过我认为那家伙并不知道。”
海伦继续削着胡萝卜,但她转过身,朝桌子点了点头,“我确定他还不知道。那个……是他写给父母的通知书。”海伦打开冰箱,拿出一棵莴苣。约翰打开信封里的纸条,开始读了起来。海伦瞄了一下他的表情。
她回到水槽旁,保持平稳的声调问:“你觉得呢?奥克比先生说对了吗?你认为杰克是不是在生气?”
约翰·蓝金没有立刻回答。
海伦没办法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约翰缓缓开口:“我是这么想的。看得出来,杰克是故意的,而且他知道桌子被弄脏一定会送到我的工作室。所以,我猜杰克生气的对象是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一副不想理我的样子。上个星期一之前,他在学校连一句话都没跟我说过。”
然后约翰告诉海伦有关数学课时清理地板的事,还有他和儿子打招呼以及在走廊上相撞的事。
这个开场白太完美了。海伦说:“约翰,我想那件事让杰克感到很困窘。我觉得谜团已经解开了。”
约翰缓缓说着:“我知道他觉得在走廊上跌倒很糗,但你的意思是,让他感到困窘的原因是我,对不对?”
海伦点点头。
厨房里弥漫着古怪的沉默。约翰说:“有道理。一脸帅气的聪明男孩,却有一个校工老爸。”
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约翰说:“感谢奥克比,现在杰克也变成校工了。小校工约翰二世。他现在一定恨死我了。”
海伦转身说:“没事的。你知道杰克绝对不会恨你,约翰。”
约翰摇摇头,“如果你看到他对那张桌子做了什么,就不会这样想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当然,杰克不可能回头想想自己这辈子从没饿着肚子上过床;还有当他需要新鞋时,鞋子会像变魔术一样突然出现。我清扫别人弄乱的环境所赚来的钱,他可是用得很高兴,不是吗?”
约翰僵硬地站直身体,走向厨房侧面的窗户。过了一会儿,他说:“生气也没有用。我只希望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海伦也同样这么希望,她说:“嗯,接下来三个星期,你们会有很多时间相处。我相信一定会没事的。”
约翰·蓝金希望她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