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三个十年

2019-09-10 07:22王志宏
散文 2019年8期
关键词:伯父陈家戒指

王志宏

严格地来说,她已不再是我的继祖母,因为她又再嫁了。在祖父去世十年之后,她嫁给城里一位陈姓退休老人,从乡村逃离。

当年,面对继祖母再嫁的决定,我的父母曾一度陷入两难。但所有努力仍未能挽留住继祖母去意已决的心。

我的祖母是暖泉陈家的女儿,陈家是乡里大户人家,根深叶茂。王家耕读传家,祖父是家中独子,两家门当户对。祖母和祖父共育有四男一女,虽不曾大富大贵,却也恩爱美满。然而天不假年,祖母于四十三岁上病逝,那年我父亲二十岁,姑姑八岁。

祖母去世后的第二年,祖父去城里的姐姐家做客,邂逅继祖母。

据家族中长辈说,继祖母出身不凡,清秀婉丽,深闺识字,芳名远播。当地县公署署长没有子嗣,欲求娶一房姨太太生个一男半女承继香火。继祖母的父亲不甘家道中落,顺水推舟接受了县公署署长的求婚。但继祖母也未能为赵家开枝散叶。不得已从继祖母的二姐梁家过继了一个儿子。后来,那位署长去世,继祖母作为未亡人因这段历史问题被下放农村。几年后落实政策,继祖母得以返城,和养子相依为命。

祖父和继祖母的相遇是刻意的安排,还是仅仅止于一场偶遇?这是我疑惑已久的问题。大姑奶和二姑奶与继祖母的四妹毗邻而居,她们分别以九十四岁和八十七岁的高龄辞世,老姑奶今年已经九十七岁,但已认不出我的父亲——这个她唯一尚在人间的亲侄子了。

祖父续娶本无可厚非,但要娶之人有着非同寻常的过往,何况祖母去世刚刚一年,父亲和他的兄妹们尚未从失母之痛中稍缓,祖父再娶的决定犹如一块巨石,在王家掀起滔天巨澜。我的小叔叔幼年夭折,伯父大学毕业后在外地工作,父亲和我三叔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陌生女人进入家门,生母的背影渐行渐远。

姑姑年幼对此不置可否,她或许更需一个女人陪伴,也许这是日后继祖母和姑姑两人情如母女的基础吧。家中很多亲戚也不看好这桩婚姻,认为继祖母曾经锦衣玉食,未必适应乡下的清苦日子。

据说,祖父在家里的地位跟他冷峻刚毅的相貌十分匹配,有说一不二的绝对权威。继祖母一进门,祖父就送给她一批首饰,其中的一枚黄金戒指是我祖母从娘家带过来的。祖母去世時把这枚戒指褪了下来,留给父亲日后娶亲。对父亲来说,在这枚戒指上,除了母亲的体温,还有外婆的慈爱和未来的期许。这伤了父亲的心,也使父亲对继祖母心生不悦。直到祖母的孪生妹妹把跟姐姐同款的戒指送给了父亲,才平复了父亲的情绪。

祖父和继祖母琴瑟和鸣,父亲也迎娶了母亲,一家人安居乐业。然而,时光从容中,好运之神突然就换了一副面孔。

那天下午,祖父赶马车拉着粮谷去磨米厂加工。出发的时候,为驾辕马匹和车手问题和队里产生了小小的分歧。队里有一匹即将成年的马驹需要驾辕历练。小马驹脾气刚烈,祖父不放心,执意亲自驾车。

经过村小学时正赶上放学,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自校门蜂拥而出。尚未习惯被绳索束缚的马驹受了惊,开始恣意奔行。眼看着那群惊慌失措的孩子就要丧身在马蹄之下,千钧一发之际,祖父跃身向前,死死拖住暴烈的惊马。

祖父的生命之树就此终止于它的第五十道年轮,得到了一个“烈士”的称号。

随着祖父缺席,大家庭也宣告解体,继祖母带着姑姑生活。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带着我们在乡下艰难求生。我不知道,戒指风波是否影响了继祖母对父亲及我们一家的态度,此后的时日中,继祖母虽然与我家分住着一间大房子的东西屋,但对我和弟弟极少看顾。

据母亲说,有一年夏天,她在前园起土豆,把我和弟弟分别装进两只筐,把筐放到土豆地旁,一边起土豆一边照看我们。当母亲挑着筐往家运土豆时,我和弟弟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互相要爬到一起,同时从筐里栽了出来,满身满嘴的泥土,张着手在土豆地里号哭。母亲远远看到,扔掉肩上的担子跑进地里,一手一个抱起,忍不住跟我们一起哭了起来。

继祖母“眼黑”。“眼黑”,在我们老家方言里是自私的意思,譬如说好吃的只留给自己,不舍得与他人分享。

那时候的乡下,鸡蛋是稀缺资源,庄户们有上交若干鸡蛋的刚性任务。我们家五口人,任务额较大,所余极其有限,而继祖母和姑姑只有两口人,姑姑还在队里挣工分,日子相对是宽裕的。

一年春天,正是割头刀韭菜的时候,继祖母在家里活色生香地烙饼,弟弟看了眼馋,一个劲儿地问母亲:“你看奶奶都烙饼炒鸡蛋了,我们家怎么还不做啊?”母亲手里压着一堆活儿,随便应付了一下。而一个转身间,东屋里就传来弟弟的哭声。原来弟弟一心要吃炒鸡蛋和饼,跑进继祖母的屋里就要上炕,小小的他踮起脚,两只手撑着炕沿努力往上蹦,头撞到了炕边的餐桌上。

直到弟弟被撞哭,继祖母才从一张饼上掰下一小块给弟弟。母亲听见弟弟的哭声,看见儿子满脸泪水,手里还十分宝贝地擎着那块饼,母亲的心都快碎了,夺过弟弟手里的饼扔回餐桌上,回屋开始和面。

姑姑出嫁后,继祖母与我家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便投奔了定居抚顺的伯父。伯父是干部,伯母是工人,生活条件与我家岂止是天壤之别。当年也是祖父做主,成绩优异的父亲才止步于中学毕业,以成就伯父读完大学。

继祖母离开时,没有给自己预留后路,把所有的餐具和家具都送给了已出嫁的姑妈,仅留下几只豁口的盘子。然而在伯父家只安住了三年多,伯父即因病英年早逝,孀居的伯母一人拉扯三个孩子,经济上一落千丈。

继祖母重又与我们一起生活。那时我家的情况已明显改善,父亲每次回家,都会带回各式各样精致的糕点,母亲总是把最好的留给继祖母。

继祖母偶尔会去她四妹家或姑妈家小住。那一天,继祖母从她四妹家串门回来,宣布了准备再嫁的决定。

那一年,继祖母已经六十二岁了。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乡村,她的再嫁理所当然造成了轰动。她带着祖父当年送她的全部首饰,提着那只当年跟她同来的神秘大皮箱离开了我家。

那年我十二岁,直觉继祖母此去归来无期,和弟弟拽着她的胳膊抱着她的腿哭得死去活来,继祖母慈和地抚摸了我们的头,似乎也流下了惜别的眼泪,作为给我和弟弟最温情也是最后的回应。

继祖母离开我家之后的第一个春节,家里如常杀年猪,父亲专程骑行近六十里路去看望继祖母,给她送去一角肉。所谓一角,是指整头猪的四分之一(那头猪的一半要变成我们姐弟三人的学费)。第二年春节,父亲仍去探望,发现继祖母新嫁的陈家人并不热情,去也好走也罢,都是淡淡的。在有限的言谈中,父亲感受到继祖母在陈家的话语权似乎也极其有限。自那以后,我们家就再没有去看望继祖母了。

继祖母于七十二岁上病逝,陈家没有通知我家,接到消息的姑妈也未能赶上继祖母的弥留时刻。姑妈注意到,继祖母除了身上衣服,周身别无长物,那枚原本属于我祖母的戒指和其他首饰均不见踪影,传说中她皮箱里的金佛自不必说。

继祖母在陈家生活了十年。

高二那年初夏,我曾与继祖母骤然相逢,她身上的衣服一如既往地一尘不染,让我一下子回到從前我们家老宅前的梧桐树下。青石板的老井,石头的矮墙。我坐在毗邻的大梨树上,恣意地晃动着双腿。继祖母用手帕掸掸那本已十分洁净的青石,让我从树上爬下来挨着她坐在矮墙上,“你都七岁了,是个大姑娘了,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

继祖母在我的回忆中是一个甚至没有漾起过涟漪的湖,它沉静,不动声色,你从不知晓它的深度。继祖母曾因乳腺疾病切除了一只乳房,但我从未听见她与之有关的抱怨。

某天,我在一个本子上发现多年以前随手记下的一句话:父亲说,你们的继祖母是一个很有素质的老太太。

去年夏天,远在深圳的梅堂姐在微信群里发了一张黑白照片,背景是我们乡下老宅屋后的果园。左边是我母亲抱着小妹,右边是姑妈抱着大表妹,中间是继祖母。照片中漫漶的光线,不知是相纸老旧还是手机翻拍使然。

那一刻,我突然对继祖母有了一些理解,她一生未育,所以也不曾生长出经过孩子磨折才有的耐心;她一次次经历由奢入俭,恐怕也与她一生的追求背道而驰;她真的能够融入乡间的烟火生活吗?她的内心是不是萧索寥落的呢?

关于继祖母,姑妈有“三个十年”的说法,即继祖母与祖父生活的十年、祖父去世后的十年,以及后来在陈家生活的十年。这三个十年,在一个旧式女子的身上演绎了怎样的宿命和怎样的变奏,让现在的我对她生出无限的疼惜。

照片中,继祖母坐在小板凳上,婉丽孤高,仿佛散发着珠圆玉润的芬芳。

我蓦地记起她的名字,叫作“润芬”。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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