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琳
这个月我们去了好几次海滨。
第一次去的时候,海水还是很冷。第二次去几乎就是盛夏。
当然是不同的位置。我们现在就是这样,划地盘似的想要走遍整个意大利。
我趴在沙滩上,放下被晒热的可乐,继续写我的稿子。北卡蓝问我,你在写什么?我说我在写我们的对话。
我们说了什么?
说那些一直朝我们兜售廉价商品的小贩是不是冲着我来的。
那我说了什么?
你说,当然是因为你,Lin,你实在穿得太多了。你看看你,牛仔裤衬衫外套,哪一样都不舍得脱,甚至还戴了一顶洋基队的帽子,你看棒球吗?我觉得中国人好像很少看棒球。我小时候和我哥哥一起看。他是棒球迷。我们坐在我家的沙发上,后面是一片巨大的玻璃,再后面是草坪,还有鸡在上面跑来跑去。我小时候很怕鸡,它们曾经联合起来追着我跑。我哥哥看球的时候一定要喝啤酒,一种比利时酒(我没有记住名字)。那个球队一开始在纽约曼哈顿165街与百老汇交界,靠近曼哈坦岛的最高点。所以球场称作Hilltop Park(山顶公园),球队则很快被称为New York Highlanders(纽约高地人队)。这名字可以引申至著名的英国军团The Gordon Highlanders(戈登高地人团),其名来自1903至1906年间以军团长身份领导军团的Joseph Gordon(约瑟夫·戈登)……
那个小贩又来了。女士女士,你买个墨镜好吧……
北卡蓝瞥了我一眼。太阳光太强了,她眼睛睁不开。眼周有一圈白,剩下的是粉红色。她的脸晒成了粉红色。
过两天呢,她说,这些粉红色就会变成小麦色。和你的皮肤一样。
那时候是早晨十点半,海边甚至都还没有什么人。我们卷着毯子来的路上,北卡蓝说,今天我们真的谁都不要学习,我们就尽情放空。
然后她打开了她的iPad,开始看Catacombs(《地下墓穴》)。过了一会儿她转头问我:
你在读什么?
一本小说。
中文的吗?
不然嘞,不是说要放空吗。我已经受够了每天进墓,出来还要看这类书的日子。
但是她显然看不进去,城际列车里上来了一群青少年,吵吵闹闹,最后她收起了书,有点恼怒地说,我想他们一定是傻子。
他们只是还年轻。
年轻就是愚蠢。
我们都愚蠢。每个时段有每个时段的愚蠢,各有各的愚蠢。
可是他们就是蠢得要死。
我没有再讲话,北卡蓝什么都好,就是特别喜欢说别人蠢。
其实她不叫北卡蓝,英文名太难念了,我就截了其中一部分打成汉字。打出来什么是什么。我在沙滩上趴着写了我们的一点对话,打算以后用在一个小说里面。北卡蓝上身脱得精光,乳房很大,压在蓝色绯色碎花毯子上,背上已经晒红了。
我可不想有一个晒出来的条在我的肩膀上。她扒下比基尼的时候说。好在她没有仰面躺在沙滩上。
你皮肤颜色很好看。她伸手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又对我说。
我这个在亚洲一点都不吃香。
我知道,你们都好爱白。可是我就太讨厌我的白了,苍白。简直就是病秧子。
好看。
Lin,她忽然恼怒起来。你能不能不要赞美我。你完全可以讲实话。
我知道我又惹恼她了。白羊座,很容易恼怒,但是简单。
我知道她为什么生气。因为她已经无数次跟我讲过不喜欢自己的肤色了,但是我总是说挺好挺好,视她积极努力晒黑这件事为瞎折腾。我没有尊重她的审美,又常常不走心地赞美。有时候我觉得我不知道从哪里习来的那一套虚伪的赞词在这边一点也行不通,更多时候我还会被自己吓一跳。
每当此时我会对自己说:Lin,你什么时候成了一个不能够真实地表达自己的人?为什么常常要讲一些让别人感到开心的话。而且现在也证实了,听的人并不怎么开心。
好在我最近真的有一点在做自己了。我开始常常拒绝别人。不想出门的时候不出,不想应邀的不应。和朋友讲话直来直去。我变成了一个比之前冷酷的人。当然这是我自己的感受,他们說这样我就能够保证很多自己的权益。而确实我觉得轻松很多。比之前轻松。最开始我还常常爱道歉,北卡蓝连我说对不起都不愿意听到。
Lin,你太有礼貌了,为什么那么礼貌。明明就不需要。你以后能不能不说sorry。
好。
可是后来我发现,别人倒还好,但唯独我拒绝她的时候她会感到难过。
Lin,明天大晴天,愿意和我去公园晒太阳吗?
不行,我最近太累,明天要在家里躺一天。
Lin,明天去图书馆怎么样?
不行,我明天要完成我的pre(presentation,演讲)。
但是每次她都会回复我好几条消息。闻言不那么开心。她说,Lin,你应该要出门的,总待在家里干吗,又不是没朋友。再说我今天叫你出来也不累,我们就铺张毯子在公园,你完全可以在上面看书睡觉。
我说,我连从床上爬起来都觉得累。连着十几天从早到晚的美术馆博物馆地下墓穴古遗址,没有人会感觉轻松。
可是你仍然可以在阳光下休息。
不。我不出去。
…………
我学会了拒绝别人。可是北卡蓝还没有学会如何快速接受拒绝。
需要按摩吗?女士。
一个干瘦的看上去缩水的男人走过来问我们,手上还挂着一圈塑料太阳镜。
不了,谢谢。北卡蓝说。你觉得他们是自愿干这个还是真的没有别的职业可以做?
大概是住在这附近的人。
这样的工作有人喜欢做?我是说,在大太阳底下来来回回走,口干舌燥推销,可是这些东西,你也看到了,会有人买?
会吧。不然就没人在这里卖了。罗马街上还有那些被扔来扔去的吱哩哇啦乱叫的小商品,到处都是,你又不是没见过。另外,人如何活下去,该选择怎么活,这个话题太深刻了,我脑袋痛,什么都不想想。而且好多人也没什么可选择的。
需要按摩吗?又来了一个人,这次是一个中年妇女,嘴唇很干。
不了。我说。我讲了意大利语。
有一天你会去亚洲吧,那时候可以试试泰国的按摩。
什么样子的?
在庙里,环境一定会让你满意,有时候很便宜,大概……最便宜五六欧就可以让你感受一下。僧人来给你做。
僧人?怎么做?
你想到哪里去了,你不需要脱衣服。
不脱衣服怎么做?
他们会给你一套oversize(特大号)的僧服。
然后呢?
然后他们会给你正骨,过程会很疼,但是之后会很爽。太爽了,我用中文又重复了一遍。
太顺了。她跟着我重复。
可是他们为什么在我们的头顶踢球。她说。
因为人少吧。
我重新躺下了,把帽檐拉低,再把两边的头发拨到中间,严严实实盖住脸。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开始容易长斑了,年纪大了的缘故吧。从前我和北卡蓝一样,很享受太阳的照射。
我重新躺了下来。
你会觉得boring(无聊)吗?她支起身子问我。
我的手指上沾满了沙子,帽子下面有一条缝隙,缝隙里有一线海面。很蓝。
当然不,刚才我差点睡着。
真的吗?
真的。
她又一次把iPad打开,看了很久的书。
你还在看Catacombs吗?我醒来的时候她还在看。
不是。
那是什么?
一本小说。和你一样。
什么小说?
《安娜·卡列尼娜》。
太阳更烈了。北卡蓝重新躺了下来,我又一次给脚涂了防晒霜,把帽子拉低。用格子衬衫盖住我的手臂,喝了一口可乐。可乐难喝极了。是热的。夏天马上就来。到时候一切都是热的。北卡蓝要把自己晒成小麦色还得四五次。我打算斩钉截铁地拒绝她。我的脚上有太多黏黏糊糊的防晒霜,现在它們沾满了沙子,像黏满人工钻石的手机壳。假的。累赘。
她把乳房向上托了托,挤出半边更苍白的颜色。我想还好她现在没有男朋友,不然一半卡一半白,看着总有一点尴尬。我起身给自己的脚涂防晒霜,又被她嗤之以鼻。Lin,现在我看出来了我们的文化差异了,你果然是个亚洲人,以前我总感觉不到。
北卡蓝是挪威人,我不知道挪威的别人什么样子,但是挪威北卡蓝是个典型的白羊女。
你读的小说是在讲什么?
一个男人,不喜欢回家。他老婆每天做饭等他回来,但是他常常找借口。有一天他老婆说家里要开一个party,请了很多人,所以他必须回来。他待到最后才回去帮忙,她准备的时候他总是发呆,想一些人生哲理。后来他老婆要上去换衣服,迎接客人。可是他还在发呆,直到夕阳西下,夜幕低垂。他忽然惊觉她一直都没有下楼,所以赶快去找她。然后看到一张字条。她离开了他。她说这是离别前的准备。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客人会来。请他好好吃那一顿晚餐。这场突如其来的离别一下子让他蒙了。后来他开始一个个去找可能被邀请的邻居,向他们询问自己的妻子是不是真的邀请了他们。他希望这一切都只是玩笑。但是大家都惶惑地看着他,一切都在证明:人人的生活都在如常进行,只有他一个脱离轨道……
女士,请问你需要墨镜和纱巾吗?一个小贩走了过来。
不了,谢谢。她用意大利语回复。我们现在总是这样,能用意大利语的时候就尽量用,免得被当作游客一直被烦。但是显然也没太大的用处,因为我明显的亚洲脸。
她给我看了几个YouTube视频,是一些挪威歌手的MV,她在里面有演出,很小的一角,有时候一闪而过。在左上方或者右下方。她是群演。
几年前,我什么都做过。
现在呢?
现在我老了,就觉得好多事做起来很奇怪。真的,这世界上好多事只有年轻的时候才好做,可是那时候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翻出来手机,说,我给你念一段话吧:
若爱宕山野之露永不消、鸟部山之烟恒不散,人生在世,得能长存久住,则生有何欢?正因变幻无常、命运难测,方显人生百味无穷。观诸世间众生,以人寿最长。蜉蝣朝生夕死,夏蝉不知春秋。倘能淡然豁达、闲适悠游,则一载光阴亦觉绵绵无绝;若贪得无厌、常不知足,则纵活千年,亦不过短似一夜梦幻。人生如寄,不得久住于世,徒然而待姿容老丑,有何意义?寿则多辱,年四十之内辞世,最是佳妙。过此年寿,便将忘却老丑,渐无自惭形秽之思,一心混迹人丛,抛头露面;待到夕阳暮年,又宠溺子孙,奢愿长寿以见彼等出人头地。似这般希图凡尘名利,全不懂人情物趣,耄耋丑态,流于下品。
都是在说什么呢?好长的一段话。哩哩啦啦。
总结起来很简单。早死早超生,辈辈活年轻。
很有道理的样子。
然后我们就不说话了。海边的人们渐渐多了起来,那几个男孩子还在我们头顶上踢球。
嘿!你们滚远点踢行吗?她大叫。
男孩子们就真的远去了。过了一小会儿,又有几个来我们面前的大海里玩排球。
你觉得他们还是刚才那一波人吗?
好像是的。我说。
这次她没有叫,因为排球似乎不会向我们这个方向飞过来。
还有人在海边扭腰,左扭几圈右扭几圈,还伴有吼吼哈嘿的低吼。看那个人。她说,把他写进你的小说里。
我是个失败的作家,既没有天分,又不勤奋。
Come on,Lin.(别这样,琳。)她忽然坐了起来,一只手捂住胸口,我还是看到了她粉红色的乳头。我相信你可以。
你说了不要说好听的话的。
这不是好听的话。
这不是吗?
不是。
那上次我说你一定可以找到男朋友的时候你为什么生气?
你说你怎么知道一定会呢?世界上的事你凭什么说一定。哪来的那么多一定。这些都是你说的。
她忽然就不说话了。我们都没有再说话。我们看向沙滩的前面后面,不知道何时我们身边围满了人,仿佛全罗马的人都出来了。但是他们仍然很安静,安静沉甸甸的,像是吸饱了海水的海绵。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