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
原本刘芳要跟着鲁丰一起去北京打工的。刘芳家种了三十亩西瓜,她母亲过年时摔伤的腿还没好利索,她就在家帮工了。
刘芳个子不高,大眼睛,圆脸,一笑右边有个笑窝。鲁丰和刘芳是腊月初六相的亲,腊月二十二换喜帖定了终身。俩人年纪都不小了,鲁丰二十八,刘芳二十四,在鲁丰的老家豫东地区属于“大媒”,来年入冬肯定是要完婚的。
鲁丰高个子,偏瘦,深眼窝,嘴角含着团笑意。他从高中下学后一直在温州打工,做一种高低压柜架,二十二岁那年认识了何洁,一个瘦瘦的小眼睛女孩。何洁那不大的眼睛,在白净脸上,在细弯的眉毛下,自有一种韵味。这种韵味像烈酒。鲁丰每次见到何洁就醉得厉害,头重脚轻的,就不免会说些醉话,还要发出火辣辣的目光。于是两个人谈起了恋爱。六年后,分手了。因为地域远,因为爱情走了,因为钱,到底因为什么呢?鲁丰想不明白,但他知道,再不分手就只剩下恨了,分了,还能保留甜蜜的回忆。鲁丰从温州回家过年,与邻村的刘芳订了婚,不愿意再去南方,在北京某图书公司找了份事做。
鲁丰五点半下班,从14号楼9层坐电梯下来,穿过一个大型超市,穿过两条马路,到黄辛庄公交站。从黄辛庄坐993路公交车回到窦店的公司宿舍需要一个多小时。他从前门上公交车后,多半已没有座位。反正坐了一天,站站也没什么不好,他戴着耳机听歌,抓着扶手站着。
每到一站,鲁丰习惯性地扫一眼,看看有没有下车的。有人下车,空出座位,他不争不抢,让其他人填补。直到空出的座位没人填补了,他才慢悠悠地过去坐下。
在良乡西门,鲁丰漫洒目光扫了一遍,觉得车后部有个亮晶晶的什么刺了下眼珠。他又把目光丢去车后部去寻那点亮。那点亮原来是一个短发女孩的目光。鲁丰觉得女孩很熟悉,像是久别的一个朋友。他仔细看女孩,黄色的短发,瘦瘦的脸,精致的眉眼,小巧高挺的鼻子,小巧的嘴巴,一双眼睛发着月光般皎洁的亮。对视了一会儿,女孩转头看窗外。紧接着,女孩又转头看过来……女孩在苏庄大街下了车,估计是要倒地铁,她走到车门旁,回过头又看了鲁丰几眼……
女孩每次都是从后门上车。鲁丰还是遵循习惯从前门上车。两个人每周总能在公交车上遇见几次,彼此对视、凝望一段不远不近的路途。终于有一天,女孩从后门上车后慢慢走来前面,挨着鲁丰站。女孩低头看手机。
“你在14号楼上班吗?”
鲁丰听见这问话,忙转头,女孩在低头看手机。鲁丰怀疑刚才的声音是他的幻觉,到了嘴边的“嗯”没敢发出来。
“我在16号楼上班,明天下班我有些东西带,能帮我提下吗?”女孩低着头一边玩手机一边慢慢问。
鲁丰的心突突猛跳几下,说:“行。”
女孩莞尔一笑,用皎洁月光般的眼睛望着鲁丰,晃晃手机,说:“加微信。”
鲁丰掏出手机,两人加了微信。魯丰和女孩慢慢说些话,到底说了些什么,鲁丰也并不是完全清楚,只是觉得很放松,很亲切。他们面前和身后各空出一个座位,他们没有发现,或者装着没有发现。就这么站着一直聊到苏庄大街。女孩挥手说着“明天见”,下了车。
夜里,鲁丰正考虑明天穿牛仔裤白圆领衫还是穿灰裤子蓝短袖衬衫时,刘芳打来电话,要微信视频。
刘芳明显晒黑了。
“鲁丰,过了瓜季,我就去北京找你。”
“好。”
刘芳压低声音:“想我没?”
鲁丰笑笑。
刘芳的声音更低了,说:“我还是那句话,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鲁丰心里波涛汹涌。男人在世,有一个女人这样说“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是多么大的一种幸运。
刘芳第一次说这句话时,是鲁丰去北京的前一天晚上。田野里的残雪未尽,月亮又大又圆,照下来皎洁的月光。鲁丰和刘芳并肩走着,慢慢说着话,后来牵手,后来拥抱,后来……后来刘芳伏在鲁丰起伏的胸膛上,说:“鲁丰,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夜已深,月光照得满屋皎洁,这皎洁是能照进人梦里的,鲁丰却还不曾入睡……